二十六 大人的秘密充满煎熬的意味(1 / 1)

“我有一个疑问,关于这块木牌的。阿尔说小镇的孩子出生后父母都会去山神庙求一块木牌。”

男人搓了搓手:“七年前我偷偷回来过一次,就在你出生的第二个星期。”

“我出生的时候你在吗?”

“你出生的第三天我才知道,但是我没看到你。”男人的声音很低沉,“我在医院妇产科走廊徘徊的时候,你的外婆泼了我一桶水,告诉我再敢来会泼大粪。”

这像是外婆会做的事情。虽然很不礼貌,但我还是笑出声来。

“但是大粪不是让我不去的原因。”男人轻轻地说,“不打搅才是我不再去的原因。”

“你那时候就知道有我的存在了?”

“是。”

我摸了摸木牌,它有些冰凉,但是贴着皮肤一会儿就带上了皮肤的温度,它仿佛是有生命、有感觉的,我把木牌慢慢地放到了衣服下,贴胸戴着。

在我们的右手边停着一辆旅行大巴,熄火的大巴空****的,人们经过它的时候不会想象它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人的景象,人们只是想到“一辆大巴”。从来没有人会想到它也渴望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比如飞到半空中。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这个人世间,庸俗肤浅,人们总说自己在思考,但是所有的人都流于表面。

“你真可怜。”我轻声地说。

男人接受了我的怜悯,他用手掌捂住了脸。

“明天我们去找那个班主任。”在我们快走到小楼的时候,男人轻声说。

“秋原、阿尔也去吗?”

“秋原也会去,你可以邀请阿尔。”

第二天,男人、秋原、阿尔和我一起坐上了秋原家的汽车。

当年的语文老师不久后就调到另一个镇去了。

一路上,秋原和男人都沉默着,有什么话题也是心不在焉地说上几句,之后就谁也不开口了,但是这种奇怪的氛围并没有影响到我和阿尔。

“大人们都古古怪怪的,仿佛总是怀揣着许多不得了的秘密一样。”

看到一片圆形的白云,阿尔说那是飞碟的伪装。看到一个骑着三轮车送货的小哥哥,阿尔大声地喊着“你好”“太阳好大”“要注意补充水分”之类的话。他有很多奇思妙想,也从不吝啬对陌生人的热情。

“我的热情就像是太阳的光芒一样多。”阿尔的小眼睛一眨一眨的,我真怀疑他的眼睛是不是装着开关。

越靠近目的地,男人和秋原就愈发不安,他们开始拼命地找话题,聊的都是令阿尔和我一头雾水的话题,像是“世界格局变化”“专家永远在说抄底,但是股价永远都在下跌”之类的,总之这些话题都让人昏昏欲睡。

在我们停下车,走向那只有一间平房的小屋的时候,男人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和秋原试图和那一段过去和解。今天他们是来做一个了断的。

这两个男人互望了一眼,默契地几乎同时抬步。

小屋的里边甚至比外观更显得破败,阳光似乎照不进屋子里,到处都有一股霉味。一个身体肥胖、面容愁苦的老妇人接待了我们。

她是当年班主任的老母亲。

“你们要找我儿子吗?”老母亲揉了揉眼睛,她痴肥的身躯艰难地挪动着,直到一个桌子前。积了许多香灰的香炉后的遗像里的人灰暗而无神地盯着我们。

男人退后了一步,撞到了同样震惊的秋原。“我儿子死了十一年了。就在像你们这样的年龄的时候,有一天早上,人们发现他一动不动地趴着,就在学校后勤室的一张办公桌上。那张办公桌学校嫌晦气,不想要,我就托人搬了回来。就是这张桌子。”老母亲敲了敲桌子,然后温和地说,“别哭,年轻人们,我已经不哭了,除了哭坏眼睛并没有什么用。”

班主任调到另一个镇子之后,再没有回到教师的工作岗位上,他成了一个学校的后勤工作人员,负责学校的卫生和课桌的保管、登记。

“他就这样过了一辈子,等到他快四十岁的时候,一个学校的女老师失了丈夫,愿意和他一块过日子。他隔了几天就无声无息地死了,人们都说他是高兴死了。我也这样安慰自己。”

回程的路上,男人和秋原连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回到了海鲜店之后,秋原捞了龙虾、海胆、多宝鱼、膏蟹、佛手,满头大汗地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

他们两个人喝着啤酒,喝着喝着就哭了。

秋原的鼻涕和眼泪一起流了下来:“他那时候喝了酒,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胡文写了一封举报信,拿给我签名了。”

“我还记得他上课的时候大声地诵唱《将近酒》。”

男人就一边流泪一边大声地背诵起了《将近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癫狂且豪迈的诗句之后,是无尽的落寞,是失望与伤怀的交织,是愧疚与悲伤的沉淀,是一首唱给过往的挽歌。

“我们不是为他的过错找借口,而是——怎么说呢,在身旁的所有的人,我认识的人,我都希望他能过得平安顺遂,能够过得幸福快乐。当熟悉的人遭遇不幸的时候,我们总会伤心的。”男人说这话的时候,像是酩酊大醉,又像是非常地清醒,但是最后还是像任何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一样,似一摊烂泥倒在了秋原家的沙发上。

“老爸上次喝醉还是妈妈死了的第二天晚上。”阿尔叹了一口气。

“阿尔,你觉得死是什么?”

“我不知道。死大概就像是一滴雨从天上掉下来,虽然被蒸发了,看不见了,但是它生命的这个过程是存在的,我们都可以感受到。”

是不是因为阿尔接受不了妈妈的死亡,所以他才笃信死亡不是“永远的消失”。我现在身边死亡的人物名单有:幼儿园的副园长、男人的班主任、阿尔的妈妈,还有——我的外公。

我的印象中没有关于外公的深刻记忆,不过妈妈有。有一天黄昏,妈妈一个人坐在小院子里的蔷薇花丛中,她的眉毛挑了起来,她的眼睛望向了前方,但她哪一个地方都没有看。她的眼睛空落落的,像是穿透了时间和空间。这个妈妈是我从没见过的妈妈,她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柔和,也不是严肃。有一瞬间,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被称作是沉溺的微笑。那让我觉得害怕,我急急忙忙地跑过去,抱住了妈妈的手臂。

她低下头看我的时候,那种母亲的慈爱和严苛又回来了,她温声问我:“怎么了?”

我紧紧地抱着她不撒手:“妈妈,有人会从我身边带走你吗?”

“哦,不会,我不会离开你。”

“可是刚才你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好像是有人要带走你一样。”

妈妈侧着头想了一下,惆怅地说:“那是我在想外公,外公不会把我从你身边带走的,外公非常非常非常地爱你。”

“外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一个好父亲,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院子里还种着桃树,花蕾含苞,而后灿若云霞,我一想起外公,就会想到那种桃花的味道,从我的身体里、毛孔里渗出来。外公让我骑在他的肩头上,摘几枝桃花回家去给外婆插在瓶子里。我总是很奇怪,桃花没有根系,只是用水供着,但是也能在瓶子里开花。后来我就开始期待插在瓶子里的桃花能结果。但是外边桃树结了青青的果子,插在瓶子里的桃花早就枯萎凋谢了。外公总是告诉我,人不能太贪心,人生没有完美,只有你尽力地去保存着美。”

“在桃树上结的果子和插在瓶子里的桃花结的果子,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一样。”妈妈轻声地说,“以后你会明白的。”

一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试着猜测,在土地里扎根的桃树顺应的自然规律是“正确”,被折下来插在瓶子的桃花是“错误”。“正确”才能结出果子,“错误”只会带来枯萎,这真是一点美学观念也没有的猜测。但是我想,妈妈之所以今天能接受“错误”,是因为外公那时候的豁达。

“如果外公还活着,他能带你去很多很多的地方,和你一起做很多很多的事情。”

“外公死了也一样会非常非常爱我吗?”

“会的,宝贝。”妈妈把我抱在了怀里。

空气中传来了只有宁静的夜晚才能闻到的香气,是植物的味道,也是这喧嚣人间的气味。

我望向了男人,低声对阿尔说:“虽然大家都在竭力隐瞒我,但是我知道——他生病了,他每天都躲在厕所里吃一大把药片,我看到他的药盒子,像装满了糖果的糖果盒。”

“生病了就一定会死吗?”阿尔担心地问。

“我不知道,但是健康的人是不用吃药的。”

阿尔站了起来,拉着我跑到了小木屋。这一次他没有开灯,我们摸黑进了小木屋,过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黑暗。

月光偷偷地从一扇小窗溜了进来,温情地萦绕在小屋的一角。

“只要我有想不明白的事情,我就会躲在这儿。”阿尔说。

“我们能想明白的事情也不多。”

“食物为什么不能自己飞到嘴中?街道树为什么没有脚?

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想变成大人就马上变成大人?许多的事情我都想不明白,后来我发现,有些事情一定要想明白,有些事情就不用去想。”

我在黑暗里点了点头。

阿尔的手伸了过来,他摸索着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心仿佛被一根火柴点燃了,一团火焰冒了出来,从他的手掌心钻到了我的心里,我感到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我似乎在海浪中往下沉,又往上浮,海水温柔地包裹着我,让我舒服得都想叹气。这就是安慰带给人的感觉吗?

“阿尔,谢谢你。”我真心诚意地说。

“朋友之间是不用说谢谢的。”阿尔回答我,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特别脆亮。

朋友……阿尔,我听见自己的胸腔里有一些微小的什么东西“砰”的一声爆破了,璀璨的小礼花像喷泉一样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