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外婆。

“宝贝，我想死你了。”

“外婆，我也想死你了。”

一听到外婆的声音，我的眼睛突然一阵酸涩，我的声音哽咽了起来。

“宝贝，他欺负你了？”外婆的声音很严肃。

我告诉了外婆我的想法，然后问外婆：“我是不是很自私？”

“去他的狗屁，他才是自私的那一个，他想得寸进尺，你把电话拿给他。”外婆生气地大吼。

“外婆，我吻一下你的额头，你不要生气哦。”我对着手机发出了“嗒嗒嗒”的声音，每一次只要我亲吻外婆的额头，外婆就会平静下来，这一次也不例外。

“宝贝——”

“相信我，我会处理好的。”我挺起了胸膛，也不管外婆看不看得见。

“好吧。你已经不需要我的保护了吗？”外婆佯装失落，她一假装，就是在掩饰她真正的情绪。

“不，外婆，你永远是我的守护队队长。”我轻声地说。

在男人点餐回来之前，我结束了与外婆的通话。

“我听到你们在说什么队长。”男人说。

我突然不想和他说话了，昨晚的那些情绪好像消失无踪了，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竟然想要靠这个男人更近一些，想要知道他有多爱我。他只是一个陌生人，我和他一起旅行只是因为我必须得帮助他。昨天晚上他还跟我说“谢谢”不是吗？

风从车窗跳跃着过来，像一只顽皮的青蛙，想要趴在我的头发上。我已经够纠结了，我推开了风，把自己放入了一片沉默中。

两个小时后，男人问我：“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没有。”我硬邦邦地、机械地回答。

男人眨了眨眼睛，没有再说什么。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一片我从来没见过的辽阔田野出现了，金黄色的稻田在大地上兴奋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它们充满了成熟的欣喜，这个小镇密布着平原、稻田、河流、竹林。

汽车从高速出口驶出，南方的民居白墙黑瓦，一整片相连。

“这是梦书镇，我在这儿长大。”男人说。

我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这座小镇，它很美，像我居住的小镇一样，有一种亘古不变的沉静。我喜欢所有的小镇。

我们到了男人的祖居，一座小小的三层楼的院子。

“我得打扫一下。”

“要不要帮忙呢？”

“不，你可以去逛一逛，很快就好的。”男人微笑着拍了拍胸膛，“我是清洁队队长。”

“可我要是迷路了怎么办？”

男人画了一张地图给我，一张简明扼要，即使是最笨的人也能看得懂的地图。一条环形的路而已，男人的院子可以说是这个图里的起点，也可以是图里的任何一点。不管往哪一个方向走，都可以走回这座小院。

“只要记住大门口的标志就好了。”男人温和地说，“要小心哦，这座小镇有鲨鱼、捕梦怪物和鹿头人。”

“啊？”我停下了脚步。

“只有小孩能看见这些，不过你只要不直视他们的眼睛就可以了，如果不小心眼神对上了，也没有关系。”男人神秘地一笑，拿出了一块黑乎乎的木牌子，上边雕刻着——“一只野兽？”我接过了木牌，问。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他越来越容易笑了。我都不知道笑点在哪里。

“这是我们小镇的图腾，是一个半神半人。”

我把木牌子挂在了胸前，那个半神半人，仿佛一只狞牙黑脸的图腾守护神和我一起走出了院子。

太阳照亮了万物，我的手指掠过了风。这是一天中光线最舒服的时候。这个聚居地是一个环形的建筑群，如果从空中俯瞰，有些像是一个外星飞碟倒扣在地上。我摸了摸胸前的木牌。这么古怪的图腾，我在遇见过的一个穿着白背心拄着拐杖的老爷爷、一个头发短短的骑着送货三轮车的小伙子胸前也看到了。

这真让人觉得神秘好奇，前边的路牙子边停着一辆小货车，小货车的车门和一棵巨大的槐树树干的距离近得小指都塞不下。

小货车上没有人，经过的时候却听到了“嘘”的一声。我停下了脚步，左右张望，又听到了“嘘”的一声，这声音不是小松鼠这样的动物发出来的。

“是谁？”

我的双手在胸前交叉。

一个男孩从小货车底下钻了出来，他的头发横七竖八，他的膝盖因为在地上爬行脏兮兮的，但是他的两个手掌心更脏，沾满了不明物体，他就用这两只手把我往小货车底下拖。

“你——”

“别说话。”男孩严肃地说。

我被动地被拖入了小货车底下，空间狭窄，我只能躺在地上，在我的脸庞上，就是让人觉得无比压迫的汽车底盘。

“我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钻到货车下？”

男孩的眼睛很小，但是像一颗钻石一样发亮。他的脸很圆，手臂也显得结实圆润，他的表情镇定而严肃，还带着一种不慌不忙的优雅。

“你被跟踪了。”

“我……被跟踪了？”我张大了嘴。

“对，被一种鹿头人跟踪了。”

“鹿头人是外星人还是一种别的什么生物？”

“鹿头人就是鹿头人。”男孩认真地说，“鹿头人喜欢吃男孩的心脏。”

“谁告诉你的？”

“小镇所有的男孩都知道。”男孩说，“你听，鹿头人的脚步声很轻，但是认真听是听得清楚的。”

我学着男孩的样子认真地听了起来，没错，小货车车尾处有轻轻的“嗖嗖”的声音，可能是一个塑料袋挂在上头被风吹出来的声音。

“鹿头人又狡猾又奸诈，它们会模仿各种声音把男孩们引诱出来，或许还会模仿你的外婆、妈妈、爸爸叫你的声音。如果你听到了，就要赶紧跑赶紧跑，跑到黑暗的地方藏起来。鹿头人只喜欢大太阳，晚上和阴天它们都出不来。”男孩几乎压在我的耳边低语。

“那鹿头人会不会一直待在货车外等我们出去？”

“嘘！”男孩的食指竖在嘴唇前，他脸上的表情紧张而又慎重，这让我的心脏怦怦怦地跳了起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或许只是外婆咳嗽一下的时间，男孩长呼一口气，他说：“刚才有一个鹿头人差点要冒险钻进货车下，它的腿都伸进来了，不过畏惧黑暗的本能让它离开了。”

“好险！”我也长吁了一口气。

“下一次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

“不过你怎么能看见……鹿头人？”

“你看不见吗？”男孩惊奇地望着我。

“看不见。”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没关系。”男孩安慰我，“只要你用心，能看见的那一天总会来临。”

我们从货车底下钻出来，男孩穿着的白背心彻底成了一张斑驳的地图。他看着我胸前的木牌，叹了一口气：“你的木牌比我的漂亮。”

我瞧了瞧男孩胸前那块黑乎乎的、和我一模一样的木牌。

我其实很困惑如何分辨出我这块木牌比较漂亮，但是我不想显得自己那么没见识，所以我说：“是的。”

男孩有一点点沮丧，不过他立刻又笑得小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我以前没见过你。”

“我今天才到的。”

“我是秋原家的小儿子，就住在大路石碑向前第三个路口的海鲜店。”男孩兴高采烈地自我介绍，“我是阿尔。”

“我是苏乐乐。”我很高兴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交到了一个好朋友。

男孩提议由他带着我去逛一逛。“我可以保护你，我们小镇除了有鹿头人还有别的一些坏精灵。”男孩这样说。

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小镇。

男孩是一个很懂得怎样找乐子的人。我们经过一家卖水果的商店门前，拉下了两个塑料袋子裹在头上当塑料袋超人。从一棵野生的栀子花树上摘了一大捧栀子花，偷偷地放在了一个老奶奶的单车篮子上。

我把塑料袋子举高，男孩鼓起腮帮子吹呀吹，飞起来的塑料袋子让一个哭鼻子的小女孩忘记了眼泪。

我敢保证，小女孩完全没在看塑料袋，她直直地盯着男孩。男孩扎着马步，弓着腰，双手随着每一次深吸气而扬起，随着每一次呼气而落下，就像是青蛙一直想要跳到对面的荷叶上。我觉得男孩有喜剧天分。

“你总能给人带来快乐。”

“你是说我是喜剧演员吗？”男孩一笑就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就像一只小小的无害的鲨鱼。

当我们在太阳下告别的时候，我真觉得这一个下午特别美好。

“明天我们还会再见吗？”我充满期待地问。

“会啦。”男孩挥了挥手，还跟我说了无声的唇语。

我知道他在说“小心鹿头人和那些坏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