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病毒细菌(1 / 1)

海象之所以可爱是因为它们的长相,一大撮白色的胡子让它们瞧上去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圣诞老人。它们走路的时候不仅要靠后鳍脚朝前弯曲,还要用獠牙刺入冰中,才能勉强在冰面上匍匐前行。而海象的鼻子短短的,就像是一颗被人踩扁了的板栗,这一点我也觉得甚是有趣。坦白说,隔壁的两只小海象我并不讨厌。

他们很少从那红砖墙后出来。我一直怀疑他们家是不是能够通向一个巨大的森林或者是什么别的游乐场所。我的意思是说,一个男孩怎么能够一直待在屋子里不出来透透气呢。

七岁海象出门的时候,有时候坐在周先生的车里,有时候是坐周太太的摩托车,他提着一个琴盒,灰黑色的,和他的表情一样灰扑扑的颜色。

周先生忙的时候,就由周太太送他去镇子的另一头学小提琴。这一条街有一群比我大两三岁的男孩,可和我同岁的就只有他。镇子上的人像候鸟一样往城市迁徙,但是候鸟是要回来的,他们却不回来,只余下了日渐破败的房子。街上大多数时候空****的,偶尔会有卡车经过,剩下的人大多数是老人和小孩。

我很少看见周先生。他开一辆日产车,两厢型的。夏天的时候他穿白衬衫和皮鞋,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而且头发浓密得不像话,苍蝇想挑一根歇歇也会看花了眼。

“他戴的是假发啦。”外婆满不在乎地揭了周先生的老底。

“为什么要戴假发?”

“怕被人看见他是一个秃子呗。”

“外婆,你会歧视秃顶的人吗?”

“我不会歧视不快乐的人。有些人不能坦然接受自己身上的瑕疵,他会竭力去遮掩这种瑕疵。”

“这样不是活得很累?”

“宝贝,你的问题太多了。”外婆不想和我聊这个话题。

再一次遇到周先生,虽然我很克制,但是我的眼神总往他的头上飘。周先生感觉到了这种目光,他有些慌乱地按了一下头发,仿佛是要看看他的假发是不是掉了。和周太太的“不礼貌”不一样,周先生会跟外婆打招呼——就是遇到了会点点头,但是也不会停下来交谈几句的那种“礼貌”。

这是一个傍晚,我骑着一辆儿童平衡车,儿童平衡车没有踏板,想让车滑行只能靠双脚撑地用力。

外婆说这就跟划桨是一样的,只不过划桨用的是手臂的力量,而骑平衡车要靠腿部发力。

这是妈妈买回来的。“城市里的小孩在真正学骑单车之前都在用这种平衡车练习。”我听到外婆当时哼了一声。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这个玩具的。在我还没有一辆有脚踏板的单车的时候,我喜欢每天晚餐之前骑着儿童平衡车去街上溜一圈。

七岁海象从街道的那一头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来时,他的眼神和我的眼神对视了一分钟。我感觉到他很困惑,我在想这种困惑是因为什么的时候,他转过了头,就要走了。

“喂。”

“你喊我吗?”他似乎很迫不及待的样子,说出了这句话。

“是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喊住他,“今天你妈妈怎么没载你?”

一提到周太太,七岁海象脸颊上的肉颤动了一下,他犹豫了一下:“妈妈今天有点事忙。”

“你的提琴盒重不重?我帮你提一下要吗?”

七岁海象的手指上勒出了几道红痕,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他有点犹豫:“那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你可以帮我骑平衡车。”

“真的吗?!”七岁海象露出了狂喜的表情。他几乎是把琴盒丢给了我。他摸着我的平衡车的热情程度无意中道出了一个秘密。

“你很喜欢这辆车?”

“嗯嗯,它很酷不是吗?它的黄色车把就像是一对翅膀,它的车头上的这两颗小夜灯就好像某种昆虫的复眼,它的车身流畅得像野豹的腰部线条。”

“你每次骑的时候我都在二楼窗口看着呢!”七岁海象表情温柔得就像是一对正在热恋的情侣的眼神互望。在他要骑上车的时候,他投给了我一个感激的笑容,而后就坐上了车座,双脚一蹬,仿佛他已经模拟练习了上千次一样,车轮向前驰行。

胖胖的七岁海象骑在平衡车上的背影,出乎意料地像风一样轻盈。

分担痛苦并不能让痛苦变少,但是分享快乐能让快乐变多。我就是这种性格。妈妈常说我这种性格以后进入社会要吃亏,但分享快乐吃些亏我也愿意。

七岁海象在这一瞬间忘记了我和他的琴盒,或许他还忘记了许多东西,比如周太太说的不能和隔壁那个小子混在一起。

我提着海象的琴盒慢吞吞地走在街道边。大概半个小时后,我见到了海象,他在我们家附近的一个小山坡,骑着平衡车从一个不陡的坡上“嘎”的一声滑下来,他兴奋得朝我挥了挥手。

我走近了一看,海象应该摔过,还不止一次。他的裤子在膝盖处划破了一道小口子,手肘那里有一处红肿,微微地渗着血丝。

“老兄,你能不能悠着点!”

七岁海象吐了一下舌头。

“那明天傍晚还出来玩。”

七岁海象没有回答,他苦恼地皱起他那两道又粗又黑的眉头,说:“我妈妈不让我出来玩。”

“为什么?”

“外面都是病毒,都是细菌,能少出来一次就少出来一次。”

“谁说的?”

“我妈妈说的。”

外婆说了,每一个人教育孩子的方式都不同,我们没有权利去干涉、质疑别人的教育理念,可是周太太的这种世界威胁论很可怕。一个妈妈告诉小孩“那个鬼鬼祟祟的人是来抓小孩去卖掉的”,这样的话只要说三次,小孩就会害怕任何遇到的陌生人。大人这种“安全”式教育也很让人头疼。

“可是你们的红砖房里也能呼吸到外面的空气呀。”我得坦白,我讲到红砖房时压不住嘲讽的语气,我担保七岁海象也听出来了。

他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指的不是空气啦。”

我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我们到了家门口了。我把琴盒递给他,他恋恋不舍地把平衡车还给了我。当他看到我的手指被勒出的红痕时,他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说:“要不要去看一看我养的小东西?”

“《神奇动物在哪里》?”我笑了一下。

七岁海象挠了挠头,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总之我们一起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铁门。这是我第一次进入红砖房。和我们种了满院子的植物不一样,红砖墙内的院子都铺了红瓷砖,一点儿绿色植物的影子也找不到,瓷砖干净得就像是有一个人拿着抹布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抹一样。

四岁海象从门里冲了出来。他惊奇地瞪着我,咬着手指发出了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但是我却听清楚了,他说的是——“病毒细菌”。

七岁海象尴尬地朝我笑了一下,试图解释:“我妈妈说的,小孩子就是爱学舌。”

“我理解。”小孩子学舌就像是每天都要吃米饭一样平常,可我真没想到我就是周太太眼中的“病毒细菌”。这一下我可明白了我说去帮周太太提购物袋时,外婆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不要”了。

我们走进了屋子里,四岁海象一边跑一边喊:“爸爸爸爸,病毒来了细菌来了!”

“我没生病。”

七岁海象郑重地点头:“我知道,但我在扮演一个‘我妈妈说的永远是对的’的小孩。”

周先生走出来了,他在咳嗽,大概是感冒得很厉害,他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眼袋大得可以装下一颗鸽子蛋了。我看了一下他的头发,他立刻伸出手去按了一下。我猜如果假发可以粘上胶水的话,那周先生肯定会使用强力牌。周先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欢迎的表情,这可能是他擅长伪装,也可能是他和周太太的想法不一样。

我和七岁海象进了他的房间。相较于我的房间,七岁海象的房间简直是“一丝不苟”的模板。我一走进这个房间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我妈妈收拾的。”七岁海象说。

“胡乱收拾的,见笑了。”四岁海象一本正经地说。

我一下子被逗笑了。七岁海象带我去窗边,那里有一张半米高的桌子,两个桌子上并排放着两个玻璃箱子。一个玻璃箱有水,有一点沙子,有用石板条砌成的桥梁。

两只龟壳为灰黑色的小乌龟懒洋洋地趴在水底。有一只脖颈伸得老长,像打了一个呵欠一样,它的脖颈像黑珍珠一样透着光泽。

“好可爱。”

“这是中华草龟,它们的别名超级多,金钱龟、黑龟、泥龟、山龟、长寿龟。”

我的视线转向了另外一个玻璃箱。这个箱子是密封的,上边有一个盖子,盖子的中间有一个拇指般大小的透气孔。玻璃箱底堆满了土壤、沙子、瓦片,还有一些草丛。

“你看到这些蚁路了吗?”

“什么?”

“什么?”四岁海象也学我的样子趴在木桌前,睁大眼睛。

“就是蚂蚁们走过的纵横交错的蚁路呀!”

“这里边养的是蚂蚁?”

“嗯!黑蚂蚁。”

七岁海象是一个养中华草龟和黑蚂蚁的男孩,这真是神奇的事情。

“这里有一个孔,它们不会跑出来吗?”

“蚁巢在这里边。”七岁海象指了指玻璃箱,“只要我记得投入充足的食物,蚂蚁永远都不会离开这片土壤。”

在我们聊天的时候,四岁海象已经找到了一只小凳子,把手伸进了玻璃箱,抓到了一只小乌龟。小乌龟的头伸出来得很快,我冲过去抓住了小乌龟,结果小乌龟没有咬到四岁海象,也没有咬到我,但是它的爪子结结实实地在我的手掌上挠了一下。

嗯,我带着五个爪子痕回到了家,可是我很兴奋,我和外婆讲了乌龟的前腿有五个小爪子,后腿却有四个小爪子,讲了黑蚂蚁留下气味来找寻回家的路。

“只要有蚁巢在里边,蚂蚁走得再远也会回来。这是动物界的浪漫。”

外婆摇了摇头说:“不对哦,是蚁后在里边,工蚁走得再远也会回来。”

“外婆!”我双手叉起了腰。

“好吧好吧,很浪漫。”外婆很敷衍地回答。

在帮我处理手掌上的伤口时,我其实想了很多很多,老鹰有鹰巢,蜜蜂有蜂巢,蛇和熊有洞穴,人类有家。只要有家,远去的孩子就永远找得到回家的路。

但是有些事我没有和外婆说,那就是关于“病毒细菌”的事,还有关于“一个爸爸能做的那些事”。

在聊天中,七岁海象说:“这个玻璃箱子、石板条搭的桥梁、捉蚂蚁……这样的事都是我爸爸帮我的。”

说着这样的话的时候,七岁海象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一种什么能让人皮肤火辣辣地痛的药物,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很想要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