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帮忙和拒绝(1 / 1)

让我来介绍一下我们居住的这个小镇。这是一个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的南方小镇,它距离市中心有三十公里的路程。怎么说呢,和灯红酒绿的城市相比,它纯真得就像一个未涉世事的孩子。这几年我们都听说了“村庄正在消失”的说法。这个意思不是说“村庄”这个地理位置凭空不见了,而是指村庄里的人类活动痕迹少得可怜。我们居住的这个小镇也一样,许多人迁到城市去了。城市和小镇似乎有了分界线。有一部分人觉得住在城市的人比住在小镇的人要有尊严得多。外婆说这么想的人的脑袋一定是让中国足球队踢傻了。

我们住在镇子的中心,以前是一条商业街道,规划出了超市、儿童游乐中心、KTV、酒店,还有一所幼儿园。镇小学在幼儿园东南边的一条街道之后。我们住的这个片区,是一整排的二层小楼,就是那种以前突然流行起来的混凝土结构建筑,除了一个晾衣服的露台,别的地方都像一个火柴盒的那种土里土气的小楼。总得来说,就像是一排灰扑扑的被人丢弃的扑克牌一样。

幸好前边有一个小院子,虽然也不够大。有些人在院子边围上了篱笆,种上了蔷薇、小玫瑰,或者是石榴树、杧果树、黄皮之类的果树。有些人则很注重隐私,他们用了红砖把他们的院子四边砌了高高的墙。这样你经过的时候,即使里面传来了地震般的吵架声,你也只能站在红砖墙边抓耳挠腮地想象那种激烈的场面。更奇怪的是,有了这些红砖墙的人家似乎觉得受到了保护,他们更愿意在院子里干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我们房子的北边邻居,就有三面高高的红砖墙,墙头上还插满了碎玻璃。周太太是这户人家的女主人,一个有点胖的女人。她总是穿着时髦的紧身裙,戴着大耳环,涂着猩红色的唇膏。坦白说,猩红色真的不适合她偏黄黑的肤色,这让她的嘴唇看上去像是一条柏油马路上的斑马线,而且还是红色的。

有一天,我和外婆在街口遇到她,她正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提了好几个购物袋。

“外婆,我去帮周太太。”

“不要。”外婆摇了摇头。

“可你不是说应该尽可能地帮助别人吗?”

外婆挑了挑眉毛:“有些人不需要别人的帮忙。”

“就连小叮当(《彼得·潘》里的小神仙)也需要孩子们的祈愿才有神奇的力量,没有人可以不需要别人帮忙。”我不服气地反驳。

“你可以去试试。”外婆耸了耸肩。

我“哒哒哒”地跑到周太太身边,说:“周太太,我可以帮你提袋子。”

周太太的头仰着,她的眼睛看着天空飞过的一只白鸽,看着电线杆,看着左侧的一个垃圾箱,就是没看见我。她踩着高跟鞋,从我的身边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我有点发怔,回过头望了望外婆。

外婆耸了耸肩:“有些人不需要别人的帮忙,不是因为她很强大,也许只是因为她不懂得如何接受别人的帮助。”

哦,我还忘记说了,小街的这条商业街道,除了小超市和一两家上海服装店存活了下来,酒店和KTV什么的都早就搬走了。这里渐渐地就变成居民区了。社会学家们说这是因为“城市让生活变得更美好”,所以想要拥有美好生活必须离开小镇乡村到城市去。

“报纸上说小镇和村庄很快就会成为过去式了。”

外婆摇了摇头: “ 所有的报纸除了广告就没什么好看的。”

外婆这辈子只去过两次城市,她没说过她讨厌充满了机械味道的水泥森林,她只是说“街上都是冷冰冰的车,要不就是路牌。走着的人不是打着电话,就是一边走一边吃汉堡。走了三公里路都见不到一个可以问路的人。”

“是不是城市里的人都不爱帮助别人?”

“可能他们只是太忙了。”

我闭上了眼睛,想象了一下城市有两种人:像周太太这样不懂得如何接受别人帮助的人和像外婆讲的忙到连给一个迷路的人指路的时间都没有的人。

“城市好冷漠。”

外婆摸了摸我的头,沙哑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她叫了我一声宝贝,但是却没再说什么话。我看到外婆的眼睛望向了无限远的小镇的西南边,那是妈妈为之拼搏的所在地。

周太太走到了红砖墙前,她的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出“”的声音。一扇厚重的铁门在她的面前“哗”地拉开了。

一个男孩,身形像周太太,有点像一只小海象。这是周家的大儿子,和我一样七岁。他一把扯过了周太太手中的购物袋,兴奋地嚷嚷起来:“《神奇动物在哪里》买了吗?”

“啊?”周太太的声音很尖,她轻轻地推了一下大儿子,压低了声音说,“注意素质,别大吵大嚷的。”这时候,周太太的二儿子出现了,一个四岁的男孩,跟他哥哥站在一起就是两头小海象。他的食指咬在嘴唇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冰激凌呢?”

周太太似乎要咆哮起来,但是她警惕地望了望四周,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没有红砖墙保护的门外。她深吸了一口气,一边说着“一个讲卫生的男孩不能把手指放在嘴唇里”,一边推搡着两个儿子进了门。

“等着吧。”外婆突然说。

“等着什么?”

回应我这一句话的是红砖墙内传来的怒吼声:“不!一个冰激凌也没得吃!到房间去!一个小时!不准出来!”

“周太太不知道她的声音会传到墙外吗?”我好奇地问。

外婆又耸了耸肩,推开我们那扇漂亮的篱笆小竹门,说:“她高估了墙的力量。”外婆走到了和我们的小院竹篱笆隔着一个巴掌大小距离的红砖墙边,摘了一朵蔷薇用力地甩到了红砖墙里。

周太太尖声叫了起来,发出了刺破耳膜的声音,就仿佛掉下的不是一朵蔷薇,而是一条蛇。

七岁海象的声音惊奇极了:“妈妈,天上掉下了一朵花。”

四岁海象嘻嘻地笑:“花。”

“是谁?”周太太恶狠狠地说。

“是我,你的邻居。”外婆拍了拍手,朝我促狭地眨了一下眼睛。

红砖墙里瞬间鸦雀无声。我觉得像外婆这样客客气气,从不占人便宜,也很乐意让别人占便宜的好人是不应该让人害怕的。但很奇怪的一件事是,周太太似乎有些怕外婆。

“周太太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吗,她好像很怕你。”我跟外婆开玩笑说。

外婆叹了一口气:“周太太这个人是不会留下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的。她从小就是那种完美女孩,每一件事都要做到框架里的最好。”

“从小?”

“她和小茉莉一起长大。”

“什么?”我夸张地叫了起来。我有一次和妈妈在街道上学骑平衡车。周太太从另一边走来,见到妈妈完全就像陌生人一样,不打招呼。不仅如此,她看到妈妈穿的一件红底小白点的真丝吊带长裙,就好像是看到一只蟑螂掉在了美味的汤水里一样厌恶。

“妈妈,周太太怎么了?”

“她可能怕我的小吊带太细了,万一绷不住裂开了不知道怎么办吧。”妈妈微笑着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穿衣服的自由,为什么她要对别人的衣服指指点点呢?”

妈妈耸了耸肩,她做这个动作超像外婆,连耸肩时嘴唇会露出的一点微小的嘲讽褶皱都一模一样,这让我觉得特别亲切。我偷偷地练习过,但总觉得镜子里的那个小男孩耸肩的动作没有那么潇洒和帅气。

妈妈和周太太不像是一起长大的人,她们俩不太像。和一本正经,总在框框内转悠的周太太不一样,你永远不知道妈妈的下一个念头会是什么。

外婆和我走进了客厅,她放下了钥匙,指了指沙发,那是一套藤艺沙发。因为时间的浸**,藤条变得很光滑,但是缺乏韧性,藤条断裂的地方少说也有二十多处了。外婆自己从后山折了芦草秆晒干,像编织毛衣一样编织进去。有一个特别大的破洞单靠芦草秆是没有办法修补的,所以外婆还用上了棉布条。这让我们家的沙发瞧上去可怜兮兮的,就像是被狗啃得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

“她们在这沙发上喝过饮料,一起看过《西游记》,扶手下的那个洞是第一个破的,是被她们俩拿小刀戳破的。”

“她们?”

“小茉莉和周太太。后来她们闹掰了,小茉莉一生气把所有她们在一起的合照都烧掉了。”外婆指着墙上一块白色的地方,“以前这里挂着她们的照片,所有的照片,中学的、大学的。”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外婆,你知不知道这样的结局对一个七岁的小男孩来说很残酷?”

“在我心里,你不是一个七岁的小男孩。”

“那是什么?”

“是我遇到问题时第一个要找的朋友。”外婆捏了捏我的鼻子。

我得承认,让一个小孩感到自己和一个大人一样平等,这是很让小孩振奋且骄傲的事情。我抱了抱外婆,脸伏在她的肩膀上。

妈妈一听我和外婆聊天,总会很抓狂。“有些话是可以对小孩说的,有些话是不可以对小孩说的。”妈妈这样告诉外婆。

外婆当然很生气:“我知道该怎样做外婆,不用你教我。”

然后她们俩又“争辩”了起来,直到妈妈吼出那一句:“就是因为你给了我最大的自由,才让我变成这样的。”这句话让外婆非常伤心,她的眼皮耷拉了下来,仿佛有一大片阴影覆盖住了她。她的表情就像是食人兽正用它们又尖又利、像钢铁一样的牙撕裂着她的身体。

“妈妈,我觉得你很过分。”我站在了外婆的身边,试图从食人兽口中救下外婆。

外婆喃喃地说:“小茉莉,我的错就是当你犯错的时候没有在你身边。给一个孩子自由不是一个母亲的错。”

妈妈哭了,她的大眼睛里溢出了又密又满的泪水。她跑到楼上去,直到那一天晚餐的时候才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妈妈犯了错,这个世界才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