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岛木健作(1 / 1)

黒猫

在我病情稍微好转,能躺着看书的时候,最先拿在手里的就是游记。我以前就很喜欢游记,但读得却不怎么多。跟别人聊起来,也发现我竟然没怎么读游记,至少是没法跟某一类随笔相比的。有些地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跟我有什么关系,对其游记我并没什么兴趣,读来一看,能鲜活展现陌生土地的妙笔又实在少见。有些地方我曾去过,抱着怀念的心情去读游记,又会因为自己的了解而发现错误。这种感受应该是大家的共鸣。我自己也写过游记一类的文章,边写边想这种东西到底有谁会去看啊!这么一想,就连自己都失去了信心。然而这次在病**躺了很久,这才明白对游记最热心的读者一定是病人。

我读过间宫伦宗①、松浦武四郎②和菅江真澄③,也读过歌德、西博尔特①和斯文·海定②。明治以后的作品则不论作者,凡是家里有的我全都读了。家里的这类书本来就不多,都读完以后,就在枕边放上了地理学杂志。我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订购地理学杂志,之前一直是堆着而已,这次沉浸其中,感受到无上的乐趣。

①间宫伦宗,1775—1844,即江户后期探险家间宫林藏,其谥号为伦宗,曾在千岛、西虾夷和桦太探险。发现间宫海峡(鞑靼海峡)。

②松浦武四郎,1818—1888,幕府末年的北方探险家,数次探访虾夷,著有《虾夷日志》等。

③菅江真澄,1754—1829,江户后期国学者、旅行家,游历信浓、越后、奥羽、松前,游记总称为《真澄游览记》。

最近几期的杂志上连载了某位博士的桦太③旅行谈,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其中关于逐渐灭绝的桦太大山猫的故事,强烈地激发了我的想象。桦太的大山猫曾在明治四十一年、大正元年和昭和五年三次被捕获,之后被普遍认为已经灭绝了。但是在昭和十六年的二月,人们又在野田这个地方捕获了一只。这次是一只雌性山猫。猎人派猎狗冲过去,它反而一个劲儿地向猎狗追去。猎人惊讶之下架起了猎枪,大山猫则突然爬到树上,冲猎人的眼睛淋下小便。

我翻来覆去地看这篇简单的报道,对里面的大山猫的照片怎么看都看不够。照片里的大山猫标本是以明治、大正时捕获到的剥制而成,好像其长相跟实物完全不一样。不过,据说大山猫连熊都可以扑倒,其精悍凶猛是毋庸置疑的。大山猫的头和身体加起来长度接近一米,毛是泛着微红的暗灰色,上面有暗色的圆形斑纹。毛虽不长,但感觉很是厚重。嘴巴一直咧到脸颊。脸颊上还长着一束穗子似的毛。胡须是白色的,很粗——不过,最能体现其凶猛的,要数它那粗壮的,如同柔韧圆棒一样的四肢。

①西博尔特,1796—1866,德国医生、博物学家,著有《日本》《日本动物志》《日本植物志》等。

②斯文·海定,瑞典地理学家、探险家,因发现楼兰遗址而闻名。

③桦太,即萨哈林岛(库页岛),属俄罗斯联邦,与北海道北部相望,与西伯利亚隔鞑靼海峡。

一般来说,腿都是上面粗壮,越到脚腕越细,而脚腕粗通常意味着行动缺乏灵活性。但是大山猫的四肢几乎是上下一般粗的,而且跟身体比起来简直粗长得惊人。这样的四肢虽然带着些许沉重感,却也让人感到一种富于弹跳力的凶猛力量。大山猫用这样的四肢走路,几乎不会发出一点声响。在它的指间,还藏着足以撕裂坚韧熊皮的像剃刀一样的锋利钩爪。

我想象着这凶猛野兽的身影,它双目灼灼放光,在桦太的密林中四处彷徨。大山猫族群已经濒临灭绝,在整个桦太也许只有一到两只,而它是最后一只。这是何等的孤独!可是在它身上全无半点孤独寂寞的影子,有的只是傲然的气度和满满的斗志。不管在什么地方,它都不会失去丛林王者的风范。哪怕被万物灵长的人类用枪口指着,也绝不后退。它甚至都不去研磨自己最大的武器——钩爪,好正面对抗,反而只是从树上抬起后腿淋下小便而已。似乎拿着猎枪的人类对它来说,也不过尔尔。

我不由得露出笑容,大山猫给了我——一个孤独病人最大的安慰。我产生了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感动。

那篇游记里还写了海豹岛上的海狗。这种动物与大山猫完全相反,可以说是为了生存和繁衍做到了极致。

那里的海狗为了繁衍会打到浑身是血。我曾经在电影里看过海狗的种群生活。它们拍打着鳍一样的前肢,不住弹跳着,声音好似病牛的远鸣,一想起这些真的让我作呕。“腽肭”这个汉字词本身以及“后宫”带来的语感也让我难以忍受。①被大山猫感动后没过几天,一只野猫开始在我家内外出没。虽然只是区区一只野猫,但它那倨傲的做派与大山猫颇有一脉相承之处,所以我很是感到愉快。

最近两三年来,我家附近的猫狗显著增多。无须多言,这是人类社会的粮食不足的问题所带来的一个后果。其中一部分是生来就无家可归的,但近来,曾经有过主人的流浪猫狗也不在少数。它们的样子都十分狼狈,曾经有过主人的就更加落魄。在流浪猫狗里,狗的样子显得更为不堪。因为以前一直靠阿谀人类生活,一旦失去依靠就会格外悲惨。它们为了搜寻剩饭剩菜而来,可现在人的家里也没有这些了。

尽管如此,它们还是每天执着地过来,在院子前和厨房门口徘徊。

篱笆墙扎得再紧,也会不知什么时候就被钻出洞来。也许它们觉得,盯得次数多了,就总能有机会把厨房里的东西叼走。而且它们也会在秋日的阳光里晒晒太阳。最讨厌它们的是我母亲,因为母亲在院子里耕种,而它们总会把田地踩得乱七八糟。

①腽肭,是阿依努语的音译,意为海狗。海狗在繁殖期会组成“一夫多妻的王国”,即后宫,harem。

那段时间里,我每天能走到院子里待十五分钟左右。到院子里看见它们,我也觉得很讨厌。我特别不喜欢狗。以前有主人的时候,我只是从那家门口经过,它就一直叫个不停,可现在它却摆出一副自来熟的样子,摇着尾巴凑过来,还一直观察我的脸色。感受到我无声的敌意,它就立刻夹着尾巴踉踉跄跄地逃开,去吃掉在地上的烂柿子。

猫虽不像狗那样低三下四,却比小偷更加厚颜无耻。完全不管人还在家,直接就往屋子里钻。在榻榻米上留下泥脚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还长时间躺在坐垫上,不知道是不是在回忆过去。可是只要看到人的眼睛盯上它,就会立刻逃出去。

就在这样的时候,那家伙出现了。

那家伙以前的经历谁都不了解。它是一只很大的黑色公猫,体形有寻常猫的一倍半。它颇有威严,表情也相当严肃。它的尾巴很短。

在它转身离开时,能看到它短短的尾巴下面,屁股中间,有两个紧致的,像某种果实一样的大睾丸,而且毫不乱晃,紧凑地并列着,一看就极有男性的感觉。

要说它的缺点,就只有一个,也就是毛的颜色。如果是纯黑的,也是相当了不得的,但遗憾的是,虽说它是黑猫,却是那种泛着灰色,看上去有些脏的黑。看到这个毛色,便让人觉得它果然只有成为流浪猫的命了。

它一点都不惧怕人类。哪怕跟人正面对视也不会逃开。它不会钻进家里来,如果我靠在二楼窗边的椅子上睡觉,它会到屋顶上,来到我的正上方,毫不客气地盯着我的脸,它自己则悠闲地躺在阳光下,也好像能完全理解我的心情。它走起路来总是威严沉着、不徐不疾。

它应该也是饿着肚子的,但不管它在哪儿吃东西,从来都不会有大口猛吃的样子,也从来不去偷厨房里的食物。

“真是个光明正大的家伙啊!”我佩服地说,“从来没偷吃过东西吗?”

“嗯,还什么都没偷过。”家里人回答。

“偶尔给它点吃的吧。”我说。虽然世道并不景气,但喂它一点东西也是可以的。

老家的人到东京来,顺便给我们拿来一些咸鲑鱼。当天晚上,厨房久违地弥漫着烧咸鲑鱼的香味。到了半夜,我被楼下的动静吵醒。母亲和妻子都起来了,厨房里传来她们的说话声。很快,妻子上来了。

“怎么了?”

“是猫,钻进厨房了。”

“门窗不是都关好了吗?”

“从缘廊下面钻进来,顶开盖板进去的。”

“偷走了什么吗?”

“没有,倒是什么都没偷走。因为那个时候妈妈正好起来。”

“是哪只猫?”

“这就不知道了,我觉得是那只虎斑猫。”

在附近晃悠的猫太多了,没法判断是哪只,但没有一个人怀疑黑猫。

第二天晚上又同样闹了一场。

于是,母亲和妻子在盖板上压了一块相当大的腌菜石。但那天晚上,猫用脑袋把腌菜石顶开,又钻了进来。母亲跑过去的时候,小偷早已经跑得没了影。我给那只小偷猫起了个“深夜怪盗”的名字,觉得很有意思,可母亲和妻子却根本没那个心情,因为实在太影响睡眠了。

这时,母亲首先将怀疑的目光投到那只黑猫身上。能顶开那么大的一块石头钻进来,小偷猫肯定有不小的力气。因此母亲确信,除了那只黑猫以外,没有其他可能了。

这个看法的确合理。但看到黑猫时,我还是半信半疑的。那段时间每天晚上猫都钻进来,可在白天,黑猫还是以平时那副样子出现在我家周围,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变化。如果晚上的小偷真是它,那它也未免太平静、太悠闲了。我心里思索着,正面盯着它,它则是一副全不在意的样子。

然而,母亲不肯作罢。

一天晚上,厨房传来很大的动静。妻子吓了一大跳赶紧跑下楼。

因为动静比平时大了许多,我也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声音最开始是从厨房传出来的,之后又移到旁边的浴室了。在东西的掉落声、翻倒声里,还间或响起母亲和妻子的叫声。

最后,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已经没事了。剩下的我来收拾,你快去睡吧。”

“没事吗?”

“没事。就算是这家伙,也没法挣开绳子。今晚就先这么着……真是,看把大家给闹的。”

我听见母亲的笑声。

妻子走上楼来,脸色有些苍白。

“终于抓住了。”

“是吗?是哪只?”

“就是那只黑猫。”

“欸?是吗……”

“妈妈把它赶到浴室用木棍打,趁它没劲才按住了。可费劲了……挣扎得厉害……劲儿太大了。”

“肯定啊,是那家伙嘛……不过没想到啊,真的是那家伙啊……”

妻子说猫被绑在浴室了。母亲表示都由她来处理,不用年轻人沾手了,即便她这么说,妻子也是吓得不行。那时秋夜正冷,妻子便又躺下了。

我无法很快入睡。它就是小偷,这个事实让我夜不能寐。我并不觉得意外,也没有被背叛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痛快地高声大笑一场。也许是对它大胆无畏的赞叹吧。说起来,它从开始到最后都没叫过一声。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我想象着楼下浴室里它被紧紧绑住的样子。母亲已经去睡了。浴室里没有叫声,也没有一点响动。

让人忍不住想,它不会逃掉了吧?

第二天一早,母亲把它从浴室拽出来,绑到后院的树上。

“妈妈准备怎么处理?”

“肯定是杀了啊。妈妈说那不是年轻人该看的,不让我过去呢。”

我想让母亲留下黑猫的命。我觉得它是个值得活下去的家伙。

我被它那种毫不阿谀谄媚的孤傲深深吸引。晚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白天的举动却一点都没表现出来,面对我的视线也毫不退缩。

这家伙不是厚脸皮,而是堪称胆识过人,我觉得仅凭这份胆识,它就有资格活下去。

如果变成人,它肯定是一城或者一国之主。之所以成为流浪猫都是因为命运的捉弄。毛色不纯,这个偶然支配了它的命运,但它对此不管不顾。卑劣谄媚的同伴衣食无忧,它却遭到抛弃,这可以说是人类的耻辱。

而且它即使沦落到流浪也绝不会低三下四。它不偷偷摸摸地溜进厨房,而是光明正大地断然夜袭。它拼尽全力搏斗,被抓了也不做无谓的抵抗,甚至连叫都不叫上一声。

但是我没法对母亲开口。在现实生活里,我的这种想法不过是病人的奢望罢了。今年春天,我和母亲有过一个小冲突。我租住的房子的院子里种着几棵树,有柏树、枫树、樱树和芭蕉。从春天到初夏,这些树绿意葱茏,十分美丽,我还把病床挪到能看见它们的地方欣赏这番美景。

可有一次,母亲毫不爱惜地把这几棵树的枝叶剪得惨不忍睹,其中一棵树的枝叶几乎被完全剪光了。我发火了,但立刻在心里道了歉。母亲不是不爱树木,也不是不明白树木的美。只是母亲要让阳光照到她开辟的菜园上。母亲弯着腰,拿着铁锹施肥,把狭小院子的边边角角都种到了,只因为她一心想让生病的儿子吃上新鲜的蔬菜。

虽然遗憾,但我不得不承认,为了争夺食物,猫和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变成了没有半分愉悦的纷争。如果食物被偷走,人已经很难像以前那样一笑了之。就算晚上只被影响了三十分钟的睡眠,对他们来说也跟过去的三十分钟不一样了。

我身为病人,没法开口说自己喜欢那只黑猫的流浪态度……而且只要被惩罚过一次,那家伙也不会再做第二次了吧。只要想一想就不得不说,我的这个想法实在太过天真了,那家伙是肯定不会那么老实的。

下午我有一段固定的静养时间,本来没想睡的,却还是睡了一会儿。妻子出去领配给物,费了不少力气才拿回来。我一醒过来就立刻想起猫的事。天气好的日子,母亲照惯例一整天都待在院子里挖土。我仔细听了一阵,后院没有任何动静。

一上二楼,妻子立刻对我说:“妈妈已经处理完了。我刚才回来,往芭蕉树下扫了一眼,看见用草席包着呢,爪子还露出来一点……”

妻子的那副表情好像是看见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母亲用了什么方法呢?老人的感情有时十分丰沛,有时则冰冷无情。母亲应该是以老人的态度平静地处理了吧?但就算到了最后的时刻,它都没有“喵”地大叫出声吗?不管怎么说,幸运的是我睡着了,妻子出门办事去了。母亲是特意选了那个时间吗?

傍晚时分,母亲出去了一趟,那时芭蕉树下的草席包不见了。

从第二天起,我依然和以前一样,每天到阳光正好的院子里待上十五到二十分钟。黑猫不在了,只有那些卑劣的家伙慢吞吞地四处走来走去。它们既无聊又卑劣,就像我那不知何时才会治好的病。我比以前更厌恶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