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帝的杀伐日常——总是在纠结,要不要杀个人(1 / 1)

古往今来,开国皇帝常常有一种“爱好”,那就是杀功臣。

在这方面,汉高祖刘邦和明太祖朱元璋,是两个登峰造极的例子。与之相比,光武帝刘秀和宋太祖赵匡胤,则以善于柔下和“杯酒释兵权”闻名后世。

到底是什么因素,让不同的开国皇帝,都执着于对付功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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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位三十一年的朱元璋,前后滥杀十几万人,其滥杀功臣的残酷,最后连太子朱标也看不下去了。

与在腥风血雨中一路走来的父亲朱元璋不同,太子朱标接受的是儒家教育,信奉仁慈宽厚,他忍不住劝谏父亲朱元璋说:“陛下诛杀过多,恐怕会伤了和气。”

朱元璋听后默默不语。第二天,他把太子叫去,指着放在地上的一根长满刺的荆棘,让朱标捡起来。

朱标怕扎手,犹豫着不知如何下手。

这时朱元璋慢慢开了口,他说:“我是怕你不好拿,为你剥光了刺,再给你,难道不好吗?现在我杀的人,都是对国家社稷有危险的人,除掉他们,对你是很有好处的。”

在朱元璋看来,为了老朱家的江山代代传承,别说什么功臣,杀十几万人,又算个啥?

朱元璋是苦孩子出身。他一方面忍辱负重、坚毅刚强;另一方面却又极度自卑、敏感和猜忌。

从小出身贫寒的朱元璋,只上过几个月私塾,文化水平不高,后来长期务农,给地主放过牛。为了生计,他还两度出家当过和尚,最悲惨的时候,甚至只能乞讨为生,连父母兄长死去,都无钱安葬。最后是因参加了红巾军起义,才得以逐渐起家,飞黄腾达。

朱元璋晚年时,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在一份奏表里写有“作则垂宪”四个字,朱元璋认为“则”与“贼”近音,是在讽刺他农民军出身,毫不客气地杀了林元亮。无独有偶,常州府学训导蒋镇,在写的《正旦贺表》文中有“容性生知”四个字,朱元璋也认为“生”与“僧”近音,是在讽刺他当过和尚,立马就将蒋镇斩首。

朱元璋尽管贵为帝王,但这种贫微的出身,是他极度自卑的根源,谁要是敢掀这个老底,或者是影射讽刺,那立马就叫他人头落地。

在修自己的帝王出身和谱牒时,朱元璋曾经动过念头,想攀朱熹为祖先,但因为太过勉强,最终只好作罢。后来,他干脆坦言说,自己“本淮右布衣”“起自田亩”“出身寒微”,但这种话,只能在他自己有所感触的时候偶尔提一下,别人是不能说的;说了,那就是揭帝王伤疤,找死。

02

朱元璋自卑的根源,隐藏着中国古代社会的密码:阶级与出身。

可以说,一个贵族出身的开国皇帝,将直接提高一个王朝的地位,也将左右和影响一大帮开国功臣的命运。

在这方面,贵族出身的刘秀和李渊,是很明显的例子。

作为刘邦的九世孙,刘秀在出生时虽然家世已经没落(父亲仅仅是一个县令),但作为皇族后裔,他深知家族的荣誉与期望。十九岁时,他就远赴长安,并在太学中刻苦求学达五年之久。他深刻学习《尚书》等古典经文,享受着儒家文化的滋养。

今天我们常说“以人为本”,其实刘秀早在两千年前,就深刻认识到了这个道理。他曾经很明确地提出:“天地之性人为贵。”

由这样一个贵族出身又学识出众的人来创立王朝,帝国的素质自然也不差。而对于功臣团队的保全和爱护,历朝历代没有一个皇帝能超过刘秀。

西汉早期,“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但从刘邦诛杀异姓诸侯王开始,到汉武帝太初年间的一百多年里,封侯的一百多位功臣中,仅仅剩下五位的后代仍然保有爵位;其他一百多位封侯的王公贵族,要么被杀,要么被废,要么被贬,结局普遍悲惨。

反观刘秀,他对于功臣团队却是倍加爱护。他的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爱护,以及对人性的尊重。

大将耿弇,跟随刘秀到处东征西讨,“凡所平郡四十六,屠城三百,未尝挫折焉”,在当时号称“韩信第二”。到了晚年,耿弇心中自我疑虑,担心自己也会落得跟韩信一样的下场,但刘秀却对他信任到底,始终委以兵权,并直言道:自己绝不会学习先祖刘邦,“朕终不使耿弇为淮阴(韩信)也!”

刘秀是这么说的,他本人跟他的子孙也确实做到了。耿弇以及他的子孙,在整个东汉两百多年历史中,前后共出“大将军二人,将军九人,卿十三人,尚(娶)公主三人,列侯十九人,中郎将、护羌校尉及刺史、二千石数十百人”,成为显赫无比的大家贵族。

刘秀也衷心爱护自己的功臣团队。他的臣子如果有功,刘秀马上就赏赐土地和金银财宝;即使当了皇帝多年,每次只要远方有人上贡珍稀佳肴或是美味,刘秀也一定会把它们先赏赐给各位功臣列侯,“远方贡珍甘,必先遍赐列侯”。

终刘秀一朝,功臣们“皆保其福禄,终无诛谴者”,这种对待功臣的优容和宽厚,在各朝各代中是极其少有的。

应该说,这与刘秀出身贵族,并从小接受宽厚仁爱的儒家教育有很大的关系。

如同对待家人一般,刘秀热爱自己的功臣团队,却并不溺爱,对此他采取的做法是“退功臣而进文吏”。

“退功臣”的具体做法是,逐步解除一些功臣的实权,但又给予他们极为丰厚的赏赐和荣耀;然后“进文吏”,转入文治,并通过察举、征辟,大规模选召贤人入朝辅政。其中名儒伏湛就被征为尚书,杜诗被升为南阳太守。

在“退功臣、进文吏”的治理下,刘秀最终实现了“高秩厚礼,允答元功;峻文深宪,责成吏职”的光武中兴局面。

03

开创大唐盛世的唐高祖李渊,本人就是超级贵族出身。

李渊的远祖,是十六国时期西凉开国君主李暠;李渊的祖父李虎,是西魏时期的太尉、八柱国之一;李渊的父亲李昞,北周时历官御史大夫、安州总管、柱国大将军,袭封唐国公;李渊的外祖父,则是西魏的骠骑大将军、北周时期的太保、卫国公独孤信;李渊的母亲,是隋文帝独孤皇后的姐姐。

而李渊本人,则是隋炀帝杨广的表哥。七岁时,李渊就袭封唐国公,后来起兵争夺天下时,已是独镇一方的太原留守、晋阳宫监。史书对李渊的评价极高,说他为人洒脱,性格开朗,待人宽容。

提到大唐盛世的开创,尽管史书都过分吹捧李世民的功劳,但李渊无疑给了这个王朝很好的基础:从一开始就有着博大、宽容的胸怀,这不仅表现在对功臣上面,而且表现在整个帝国的气象之上。

再看“杯酒释兵权”的赵匡胤,也是显贵出身。

赵匡胤的高祖赵朓,在唐朝时曾官至幽都(今北京)县令;曾祖赵珽,是唐朝的御史中丞;祖父赵敬,曾经历任营州、蓟州、涿州刺史;父亲赵弘殷,则是后汉的护圣都指挥使,在后周时任检校司徒、封天水县男爵,是掌管后周禁军的大将。

在这种家庭出生长大的赵匡胤,本身也是后周掌管禁军的大将,出任殿前都点检。有了优越的家世熏陶培育,可以说,赵匡胤也是个准军事贵族出身的官宦子弟,从小就格局远大,并非猜忌多疑之辈。

赵匡胤热爱读书人,他的精神训导,更是深刻影响了他的子孙。有宋一代,读书人地位很高,帝王也相对宽容。

宋仁宗时,四川有个读书人,给成都知府献了一首诗,其中两句写道:“把断剑门烧栈道,西川别是一乾坤。”意思是劝成都府进行割据独立,这把当时的成都知府吓得不轻,赶紧就将这个读书人抓了起来,并上奏朝廷。没想到宋仁宗听说后却很淡定,说:“这无非是老秀才急着想当官罢了,不足治也。”

接下来,宋仁宗不仅没治这个读书人的罪,还给了他一个闲职,做司户参军。试想此事若发生在朱元璋手下,老秀才不被灭族才怪,但赵匡胤的子孙,显然气量比较大。

04

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年轻的开国皇帝,往往相对开明包容;而年纪越大的开国皇帝,往往越容易陷入一个猜忌多疑的怪圈。

所以,杀不杀功臣,也关涉到一个很关键的因素,那就是开国皇帝的年龄。

公元前202年,刘邦正式建立西汉时,已经五十五岁了。在汉初人均寿命低下的年代,这已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年纪。因此,老来才正式创立帝业的刘邦,难免对自己的汉帝国和柔弱的太子刘盈怀有一种深深的忧虑感。

从公元前202年建立西汉称帝,到公元前195年去世,这七年间,刘邦一直忙着讨伐各个异姓诸侯王,以翦除威胁。

楚汉战争结束后,刘邦前后共分封了八位功臣为异姓诸侯王,分别是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韩王信(与韩信不是同一人)、赵王张敖、燕王臧荼(臧荼后又分封卢绾为燕王)、长沙王吴芮。

这八个人中,楚王韩信,韩王信,燕王臧荼、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五个人相继被杀;赵王张敖因为是刘邦之女鲁元公主的丈夫而得以保命,被废降为宣平侯;长沙王吴芮则装疯卖傻,将自己大部分领地让给刘邦的子女,又将自己的部分精锐亲兵分到荆王刘贾(刘邦堂兄)帐下,由此才得以免祸;继任的燕王卢绾,则被迫逃亡,病死于北方匈奴境内。

可以看出,刘邦在建立西汉后,开始马不停蹄地诛杀功臣,这与他老来登基,作为一个老年人具有猜忌和多疑的心理有很大关系。

因为在刘邦看来,儿子刘盈暗弱,各个诸侯王在外面又独立强盛,如果不加以翦除,势必危害到汉帝国的安全,所以他才在打败项羽后,前脚刚分封,后脚就开始大规模屠戮功臣。

与五十五岁老来做皇帝的刘邦不同,刘秀称帝时才三十一岁,赵匡胤称帝时才三十四岁。由于年富力强、品性宽厚,所以刘秀与赵匡胤对于功臣并没有老人那种多疑猜忌的心理。

另外,朱元璋称帝登基时,也仅仅四十一岁。起初年轻力壮时,朱元璋与功臣们的关系还算融洽,洪武初年,每当有功臣去世,朱元璋甚至经常感伤不已。例如,“鄂国公常遇春卒,灵车之至,(朱元璋)亲临奠……痛哭而还”;大都督府同知康茂才在陕州病逝后,朱元璋甚至“亲为文祭之”。

但随着年龄增长,朱元璋越来越冷酷。应该说,年轻时长期紧张的战斗生活,在他心中种下了阴冷的种子。到了晚年,随着国事的繁冗劳累,他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当上皇帝后不久,朱元璋就“患心不宁”,得了心跳过速的病症,甚至常发高烧,“每心火炎上,喜怒不常”。心里一烦,早期对待功臣和部属的那种忍让和细心便开始消失,经常想杀人。

回到开头所说的故事“除刺”,朱元璋与刘邦一样,也认为他的太子朱标太过文弱,担心他难以震慑群臣,帝国江山可能在他死后不稳。

明朝洪武十三年(1380年),朱元璋以“擅权植党”的罪名杀掉宰相胡惟庸,并废除中国存在了一千五百多年的宰相制度,从而开启了明清两代皇帝高度独裁集权的历史。为了协助太子“除刺”,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朱元璋又兴起党狱,以与胡惟庸交通谋反的罪名,杀掉了功臣李善长、陆仲亭等一大批功臣宿将,“所连及坐诛者三万余人”。

正当朱元璋努力为儿孙“除刺”的时候,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太子朱标突然病故。六十五岁的老头子朱元璋,无奈之下只得立皇太孙朱允炆为继承人(后来的建文帝)。

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的朱元璋,觉得皇太孙朱允炆也是非常懦弱。在此情况下,他再次兴起党狱,将大将军蓝玉等全部诛杀,仅被灭族的就达一万五千多人。整个大明王朝的开国老将及其家族几乎全被诛杀,“功臣宿将相继尽矣”。

对于这位老来更加猜忌多疑、冷酷残忍的明太祖,清朝学者赵翼曾经评价说:

借诸功臣以取天下,及天下既定,即尽举取天下之人而尽杀之,其残忍实千古所未有。

应该说,朱元璋的残忍,与他老来多病和对子孙后代的忧虑有着很大的关系。

05

对于刘邦的屠戮功臣,后世有人评论说,当时异姓诸侯王各自拥兵、形同割据,刘邦对他们的讨伐和杀戮,其实也相当于是对汉帝国统一战争的继续。

从后世的角度来看,也有道理,但从先秦汉初的时代来看,当时分封制是一种习惯做法,刘邦真正想做的其实是杀异姓诸侯王,改立自己的子孙亲族等同姓诸侯王,并没有后世所想的那么高明和伟大。

公元前196年,就在出兵追击卢绾之前,刘邦甚至强迫自己的臣子们发了个毒誓:“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诛之。”这就是著名的“白马之盟”。

由此可见,刘邦的真正用心所在,是巩固自己的私家江山,并非追求一统。

是否杀功臣,也牵涉到几个问题,那就是作为开国皇帝,究竟是要行“王道”还是“霸道”?是行“集权”还是“分权”?

对朱元璋来说,他屠戮功臣、废除宰相制度,希望为子孙“除刺”,其实是一种行集权的帝王“霸道”;刘邦也是这样,在翦除异姓诸侯王的过程中,建立一种集权的霸道。

对刘秀来说,他对于功臣团体的优厚赏赐,其实是一种行“王道”的仁义统治;赵匡胤也是这样,“杯酒释兵权”的背后,也是一种帝王权术、驾驭安下的“王道”。

相比“霸道”,施行“王道”的开国皇帝刘秀和赵匡胤,帝国国祚也照样延续了两百多年,并且分权行王道、连文人都不杀的宋朝,还成为一个让后人感念至深的朝代。

这种杀不杀功臣的区别,还可以从一个朝代的灭亡时刻看出分别来。

1644年,李自成进京,从朱元璋时期就开始喜欢滥杀朝臣的明代,终于走到了最后时刻。崇祯皇帝敲遍黄钟,群臣都无人来朝,他只能大喊着说:“诸臣误我!诸臣误我!”最终,他在煤山脚下上吊自尽,孤家寡人,好不凄凉。

而刘秀得到的回报,是无数开国功臣的后代,历经两百多年,即使到了汉献帝末期,仍然为了整个大汉帝国奔走呼吁。其中,被刘秀封为“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名将耿弇,他的后代耿纪,面对曹操的威权英勇起兵,试图诛杀曹操,最终反被曹操所杀,“灭三族”。为了保卫东汉帝国,曾经击破匈奴、震慑鲜卑、精忠报国的耿弇家族为刘秀和他的帝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遂与汉俱兴亡”。

不能不说,这也与功臣家族感念刘秀等东汉帝王的仁厚,有着至深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