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夏天,川南的气候异常,早晨太阳一露脸,气温立马就像燃烧的火苗一样,直往上燃升。
7月8日,这天的天气太热了,罗南陔先生早早地起床了,像往日那样穿上短衣短裤,到江边晨练,散步歇凉。他顺着李庄码头的石阶,边走边甩手臂,一阶一阶地迈向镇街。
罗南陔大约50开外,在李庄是一个有势力有高度,财大气粗、眼界开阔的人物。据说他当时上通国府,下达黑白两道,绝对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身为袍哥又是民国李庄区党部书记,而且,与共产党人有着颇深的交情。其中,他家就有5人是共产党员。
“卖报——卖报——《金岷日报》号外,日军进攻卢沟桥,全国抗日战争打响……”
罗南陔听见报童的叫卖声,顿时,他的浑身血液,像刚在长江边看见滚滚江水那样,奔腾激**。
“我买一张。”罗南陔从报童手中抢过一张《金岷日报》,抖开一看,头版头条上出现《日军进攻卢沟桥》的赫然标题。他看着标题上这7个大字,像7发子弹,射中他的眼睛,顿感头晕目眩,一头栽倒。
正好,张官周也路过此地。张看见有人倒地,就上前一看:“罗书记,你是咋回事?”
罗南陔时任民国党李庄区党部书记,张官周任李庄区代理区长。罗被张的喊声拉回清醒。罗把抓在手中的《金岷日报》递给张。张官周看报——
1937年7月7日夜10时,驻丰台日军河边旅团,第一联队第三大队第八中队,由中队长清水节郎率领,在卢沟桥以北地区举行以攻取卢沟桥为假想目标的军事演习。11时许,日军诡称演习时一个士兵离队失踪,要求进城搜查。在遭到中国驻军第29军第37师219团、团长吉星文的严词拒绝后,日军迅即包围宛平县城……
随后,日军以大炮轰击宛平城及其附近一带,城内居民伤亡颇多,团长吉星文负伤,就将城内居民向城外比较安全地带疏散。战事由此扩大到八宝山、长辛店、廊坊、杨村等处。第29军各部分散于各处应敌。日军出动飞机在各处侦察扫射,战事时断时续。
卢沟桥事变揭开了全国抗日战争的序幕。
抗日烽火,虽然没有燃烧到李庄。但生活在这座后方小镇的人,将会发生什么状况,谁也无法预料。
罗南陔自然懂得居安思危,自然关注全国的抗战局势,并积极组织抗战宣传活动。他们在李庄很快就建立起一支抗日宣传队伍,经常开展抗日宣传活动。同时,还经常组织李庄学校师生排演《还我河山》等抗战剧目,教唱抗日救亡歌曲,举办读书演讲会,张贴抗日标语……
1937年8月,淞沪大战失利。
同年11月,日寇逼近南京。
11月20日,蒋介石在南京召开的国防最高会议上,发表了《国府迁渝与抗战前途》的讲话,确定以四川为抗战大后方,并发布迁都宣言。
1937年12月1日,国民政府在重庆正式办公。从此,重庆成为战时首都。1940年,国民政府正式以重庆为陪都。
这个时期,日军的飞机大炮,让华夏大地瑟瑟发抖。国难当头,内外交困,兵荒马乱,危机四伏。那是一个英雄角逐的时代,文人学者们却显得难以为继。为了躲避侵略者的攻击,保存国家的文脉,不少重要学术机关和高等学府,纷纷不远万里,开始了漫长的“西迁”。
当时,在战区的许多大学、科研机构纷纷寻找地点,准备搬迁到昆明、四川、重庆等大后方,寻觅一个安静的地方办学读书、进行科学研究、著书立说。
民国政府,也向四川等地致函,要求积极接纳有关大学、科研机构迁移四川,提供帮助支持。
当时担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兼历史语言研究所(以下简称史语所)所长傅斯年等人心急如焚。他们正在酝酿把中央研究院所属的史语所、社科所和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等机构,向抗战大后方转移。
中央研究院,1928年6月9日在上海成立,隶属国民政府,是当时全国最高学术科研机构,并列于国民政府的立法、司法、行政、监察、考试等五大院。首任院长蔡元培。总办事处在南京,设在南京的还有天文研究所、气象研究所、自然历史博物馆、社会科学研究所、史语所;设在上海的有物理研究所、化学研究所、工程研究所、地质研究所;设在北平的有心理研究所。
史语所,是各所人数最多的科研机构。他们在战前最大成就是新材料的发现。新材料是建设新学术的物质基础。包括从殷墟发掘的甲骨文、陶器、青铜器,从故宫接手的明清档案,南京存放的古籍善本,以及一大批西文书籍。还有一批“民间文艺组”征集到的歌谣、杂曲、戏曲、说唱等,共8000余本,是世界上收藏最丰富的中国通俗民间文化资料。
以梁思成为骨干的中国营造学社成员,在抗战期间,以现代建筑学科学严谨的态度,对当时中国大地上的古建筑,进行了大量的勘探和调查,搜集到了大量珍贵数据,其中很多数据,至今仍然有着极高的学术价值。
随着战事的恶化,中国部分地区沦陷了。为保存中华文化和优秀人才,国民政府作出决定,将一大批学术研究机构和高等学府,逐渐开始撤向中国后方……
抗战初期,由于战局十分被动,中国脆弱,而落后的交通运输,不仅承担着日益繁重的后勤运输任务,各个车站码头还挤满了涌向大后方的人,到处出现了流亡的人们。
那时,全国各个车站、码头挤满了涌向大后方逃难的人们,其中也包括许多人文科学巨将。他们向昆明逃难,把它作为栖身之地。
在这些人群中,就有中国历史学和语言学大师傅斯年,中国现代考古学之父李济,中国古建筑学家梁思成和夫人林徽因。
梁思成和妻子林徽因,他们一家5口人(岳母、女儿梁再冰、儿子梁从诫),也像当年其他逃亡的人群一样,踏上流亡未知的旅程,随时都有面临死亡的威胁。
梁家人当时在国难当头之时的逃亡经历,就是当时中国知识界逃亡人群的一个典型缩影。
梁思成是中国近代维新变法运动,著名领袖梁启超先生的长子。1901年出生于日本。1924年清华大学毕业后,随后赴美国留学,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建筑系硕士,继而就读于哈佛大学研究生院的东方艺术专业。与他同行的是一位被称为“旷世美丽、才华绝代”的姑娘——林徽因。
林徽因在宾大美术系读学士,后入耶鲁大学戏剧学院研修舞美设计。她在诗歌、散文、戏剧方面颇有造诣。其中,她写的著名诗篇《你是人间四月天》,自今的人仍然在传诵。
在外国留学学习建筑的过程中,梁思成发现文明的中国建筑史,竟然都是由外国人编写的。因而,那时他就潜心学习建筑学,决心今后为中国写出首部建筑史书。
梁思成是因为林徽因喜欢建筑学而学建筑的,因此,共同的爱好、共同的兴趣、共同的事业,成就了他们的情感和一生的美好姻缘。
1928年3月,梁思成与林徽因这对恋人,终成眷属,在加拿大渥太华的中国总领事馆举行婚礼,接着他们利用蜜月期间,按照其父梁启超的安排,到达欧洲参观考察了希腊、意大利、法国、西班牙等国的著名古建筑。
梁思成他们亲眼看到国外的古建筑受到妥善保护,许多学者在对它们进行专门的研究,而对比自己的国家,一个有着几千年文化传统的中华民族,祖先留下了如此丰富的古建筑遗产,如今却是满目苍凉。于是,同年8月回到祖国——北京。
梁思成一家回到北京后,居住在东城北总布胡同。他们的家朴素而高雅,生活幸福。林徽因在协和医院生下女儿,取名再冰,意为纪念已故父亲梁启超“饮冰室”书房雅号。
这对学子夫妻,生活颇有情趣。偶尔也因为一些学术上不同观点发生争论,甚至争得面红耳赤。他们也常因对一件艺术品、一首诗歌的评论而发生小吵,在平凡的生活中,常常上演文化氛围的情景剧目。
说来也怪,梁思成、林徽因长期在海外生活,是喝过洋墨水,吃过洋面包的人。然而他们钟情的却是中国民族的建筑和艺术。婚后夫妻二人致力于建筑事业,他们在山西对古建筑所做的调查和实测工作,不仅对科学研究贡献巨大,也使山西众多埋没在荒野的国宝级古代建筑,从此开始走向世界,为世人所知。
梁思成参加了中国营造学社,这是专门从事对中国古代建筑研究的学术机构,他担任法式部主任,从此投入了中国古代建筑的研究。
中国营造学社,成立于1930年,创办人是北洋政府时期的交通系大员朱启钤先生。朱启钤曾官至代理国务总理,后因为支持袁世凯复辟而饱受非议,并因此退出政坛。之后,朱启钤专注于中国传统建筑的研究与保护,并最终投资创办了中国营造学社。
中国营造学社早期的经费来源,主要是中美庚子赔款基金和其他一些文化基金,于1929年开始的关于《营造法式》的系列主题讲座,后来渐成气候,从松散的个人的学术讲座发展成有组织的学术团体。
中国营造学社,是从松散的个人学术讲座,发展成有组织的学术团体。营造学社成立之后,以天安门内旧朝房为办公地点,内设法式、文献二组,分别由梁思成、刘敦桢主持,分头研究古建筑形制和史料,并开展了大规模的中国古建筑的田野勘探调查工作,搜集到了大量珍贵资料和数据,其中很多数据至今仍然有着极高的学术价值。
当时,对于中国的古建筑,只有少数外国学者对它们进行过一些考察研究,而国内学者反而无力从事考察研究,甚至中国人学习自己祖先的文化遗产,都要依靠国外编著的书刊,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状况啊。
因此,梁思成、林徽因开始对中国的古建筑,进行大面积、宽领域的考察研究。他们的足迹,遍及中国15个省、200多个县,测量、摄影、研究的古建筑和文物达2000余处。
当他们看到珍贵的龙门石窟、敦煌壁画任意被盗卖,被抢劫,千年文物流落异邦,大批古建筑危立在风雨飘摇之中时,心中就像家里的宝贝被毁遭窃的苦痛。梁思成深深感到这是一种民族的耻辱。从此,他坚定信心:中国人一定要研究自己的建筑,一定要写出自己的建筑史。
从1931年起,梁思成将毕生精力投入到这项事业中去。他把近代的科学方法,应用到研究中国古建筑上,到处进行实地的考察调查、测绘研究。
7月7日卢沟桥一声炮响,揭开了抗日战争的序幕,北京不久将被日军占领。抗日战争开始时,梁思成收到日方主办的“东亚共荣协会”的请柬,邀他出席会议,他坚决不与侵略者同流合污,坚决不当汉奸。
1937年9月,梁思成从外地考察回北京后,他们就被迫搬迁,离开北平。他带领全家,领着中国营造学社仓促上路,匆匆离开了北平,同行的还有好友金岳霖和清华的另外两个教授,开始了长达九年的逃难生活。他们历经千辛万苦,长途跋涉,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学习研究。
他们首先从北平到了天津,再从天津坐船去青岛。在青岛下船后,梁思成看见了中国警察,非常兴奋。他上前紧紧拥抱了那位中国警察。因为在北平天津时,看到的满街都是穿黄衣裳的日本皇军,日本人荷枪实弹,让人害怕。于是,在青岛短暂停留之后,他们就由北向南奔走。
他们来到了长沙。长沙是楚文明和湘楚文化的发源地之一,深厚的楚文化以及湖湘文化底蕴,有着3000多年的历史。长沙有“山水洲城”之美誉,历史上涌现出众多名人,留下众多的历史文化遗迹。
可眼下的这座千年古城,在战乱的骤然膨胀中,到处拥塞不堪,混乱无序。梁思成、林徽因他们没有来得及去观赏城市的风情,却每天听到的是空袭警报声,看见的是天空中日军飞机狂飞乱炸。
梁思成、林徽因在长沙时,临时住宅是三间房子。当时他们家有5人。那天,两个孩子都有病躺在**。
日本飞机又来猝然临空,向长沙市投下了炸弹。由于当局疏忽,没有发现敌机,就没有发出防空警报。日机突然轰炸,让人惊惶万分,无数人在奔跑,冲向防空洞或地下室里避难。
当时,他们看到敌机扔下两颗炸弹,炸弹爆响的轰鸣声,吓得他们惊慌失措。梁思成、林徽因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冲出家门,冲下楼梯时,他们的房子就被炸垮了。
出于奇特的本能,他们两个一人抓起一个孩子,刚跑出家门,又一枚炸弹落在他们前面十多米处的地方。林徽因抱着儿子原地卧倒。她眼看住的房子开始裂开,那些玻璃的门窗啦、镜框啦、房顶啦、天花板啦,全都倒下来,像雨点般地落到他们身上。
梁思成大喊一声:“徽因,站起来,我们冲出去!”他抱着女儿,领着岳母,妻子紧跟在他们身后,从旁门冲了出去,冲到了黑烟呛人的街上。
当他们向防空洞跑去的路上,看见另一架敌轰炸机正在下降,又要投弹了。梁思成大喊卧倒!他们停止奔跑,全部原地卧倒。心想这次跑不掉了,倒不如大家要死就死在一起,省得孤零零地活着受罪。
敌机投下了一颗炸弹,落在他们卧倒的街头,离他们大约只有10多米远。这枚炸弹是一颗哑弹,没有爆炸。梁家人才幸免于难,险象环生。
敌机一轮轰炸之后,飞回了日本鬼子的老巢。梁思成带着家人,回到住处时,看到的是一片被炸后的狼烟废墟。他们悲苦的眼泪,像炸碎的瓦砾,洒落一地。
家没有了,被敌机炸毁了。他们只能悲伤地从废墟瓦砾中,用双手掏出自家的一些东西,然后,暂时借住在朋友的家里。
1937年12月,梁思成带着家人,跟随一批逃难的人,伤心地离开长沙,乘长途汽车去昆明。他们到了湖南邻近贵州的小城晃县,旅程突然中止。他们被拦下告知:所有向前走的大汽车都要被军方征用,一般乘客只能留下,无限期地苦等。
日军飞机经常从空中飞过,抛下罪恶的炸弹。炸弹像一张张纸鸢,在空中飘**,闪闪发光,向逃亡的人飞来。
晃县,坐落在一条简易公路的两侧,错落着几排板房铺面,星星点点地闪出昏暗的烛光。这里已滞留了几批旅客,到处人满为患。
冬风萧萧,人心惶惶。梁思成带着家人,走在泥污的路上,想到萧条的街上,寻找一个夜宿的地方,可到处都是人满为患,没有旅馆可住的。
林徽因又生着病,发着高烧,浑身颤抖。她实在没了力气行走。梁思成终于看见路边有一个小茶馆,他们就闯了进去。
梁先生礼貌地走向茶馆老板:“老板好!我们一家人落难来到这里,实在找不到住处,想在你处夜宿一晚,帮帮忙行吗?”
茶馆老板又见来人寻找住处,打搅了他的营生,一口回绝:“我这店小,自家人都住得很紧的,你们请便吧!”
梁思成继续央求:“我太太生病了,她实在走不动了,请你帮忙打个地铺,我们用自己的被子,行行好吧!”
茶馆老板抬头一看,看见一个瘦弱的女人,两颊绯红,像是正在发烧,怜悯地说:“打个地铺可以,但明天一早你们得走哈!”
“谢谢!我们明天一定离开,再到别的地方寻找住处。”梁思成对岳母说,“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去拿夜宿被物。”
梁思成刚走出茶馆,听到从风雨声中,传来了一阵阵优美的小提琴声。他感到吃惊,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还有人能拉琴。这拉琴的是什么人?一定是有文化的人。于是,他就寻着琴声而去,也许能找他帮上一点忙?
拉琴的人就在茶馆对面不远处,那是一排小平房,从房门里射出幽暗的光亮。梁思成走到平房门前,琴声戛然而止。他惊讶地发现,拉琴的人是一个身着空军学员制服的年轻人,里面还有十来双疑问的眼睛,同时望着他。
那年月,老百姓见了穿军装的就躲,可是眼下,秀才真的遇上了兵!梁思成看见他们着空军军装,难为情地向他们作了自我介绍:“我是中国营造学社的,我们一家人从湖南搬迁到昆明去,可到了这里,车被军方调用了,走不了,今晚找不到夜宿的地方。”他立即又说:“我的内弟林恒,他也是空军杭州笕桥航校第七期的学员。”
“林恒我们认识,我们是一期的同学。”几个青年军人,当然知道这几天,在晃县留下的,都是一些大学者,知名人士。那个拉琴的人就问:“请问先生叫什么名字?”
“梁思成。”
“你太太是林徽因?”
“你咋知道的?”
那个拉琴的年轻人立即热情上迎:“梁先生请进屋里坐。你们夫妻名气大,这个我当然知道,而且,林恒曾经对我们讲过的。我还知道林姐姐写的著名诗篇《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这首诗我还能背诵的。”于是,那个年轻人张口就背诵——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的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梁思成听了拉琴青年背诵妻子的诗歌后,感到十分欣慰,问他叫什么名字。
拉琴的青年军人立即回答:“王忠实。”
“梁先生,我们跟你一起去把梁师母他们接过来,在我们这里小住。”
落难之时遇到弟弟的同学,令梁思成感动。王忠实同另一位青年军人,跟着梁先生走向茶馆,另外的人立即腾出一个房间,为迎接他们的到来铺床。
“徽因,你们跟我走,到他们那里去住。他们是弟弟林恒的军校同学。”梁思成欣喜地对妻子说。
林徽因本来全身无力。一听说他们是弟弟的同学,立即向王忠实打听:“林恒现在哪儿?”
“这个我们具体不知道,但知道林恒他们也在撤往昆明的路上。”
林母知道他们是儿子的战友,在黑夜里,老人家的眼像夜猫的眼睛那样睁亮,打量着儿子的战友,用冰凉的手拉着王忠实的手说:“请你们多多关照我家恒儿啊。”
王忠实说:“林伯母,我们是战友,都会相互帮助的,请你老人家放心。请你跟我们走吧,去我们那儿住,能挡风遮雨的。”
“好好。”王忠实搀扶着林伯母,另一个扶着林徽因:“林姐姐,你写的诗好美,我们都爱读,能认识你,我十分荣幸。”
林徽因只是向这位热心的年轻人点头,但她一直没有气力说话。
梁家人跟着王忠实他们,走进了那排平房里。
那些年轻人热情地帮他们铺好床铺,还拿出了军用干粮给他们充饥。这一夜,林徽因因急性肺炎高烧40度,一进门就躺在简易的床铺上,昏迷不醒了。
第二天,住在这里的20来个年轻军人同梁思成、林徽因聊天。知道他们也正在往昆明撤退,被阻在晃县已几天了。
经过聊天,他们其中好几人,包括拉提琴的王忠实,都是梁思成的同乡。他们从此结下了友谊,这是后话。
两个星期后,林徽因终于退烧了,他们赶上一辆开往昆明的小公共汽车。
坐上长途汽车,汽车在蜿蜒盘山公路上,普普普普一路像蜗牛爬行。一天只能走100多公里。
梁思成、林徽因他们一家人,坐在车上,白天还能看看山景,望望田野,还比较能打发时光。晚上,汽车无法在黑夜里前行。车就停靠在荒山野林的简易公路上。
人也只能夜宿在车上。梁思成他们就打开被子褥子等物品,用于抵挡夜里的风寒。但每天早上醒来后,又要收拾整理行囊,用油布包好包袱,以防淋雨。
从长沙坐汽车出发时,本来计划是十天的旅行,实际用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一路艰辛,几经周折,1938年1月中旬,梁家人才艰难一路、踉踉跄跄地到达昆明。
到达昆明,梁家先后借住巡津街“止园”处。这年底,梁家所租住的房子,又被老板收回。来昆明还不到一年时间,梁家人就搬了几次家,真是居无定所,住的不安。
为了能有一个稳定的住处,梁思成就对林徽因说:“我们实在没有别的法子,解决一家人长时间的居住,干脆自己动手建房。”
“好,我们本来就是学习建筑专业的,自己建房,还能得到理论与实践的结合。”林徽因赞成丈夫的建议。
于是,梁思成、林徽因他们就在城郊附近的龙泉镇,找到一个可以建房的地方,自已动手,开始设计他们一生唯一的,建造自己的居所。建造的简易居所,位于昆明市东北八公里处一个小村庄。
在修建房屋时,梁思成、林徽因他们还亲自运料,做木工和泥瓦工。林徽因在写给美国朋友费慰梅的信中,自嘲这幢“家舍其实是简陋不堪的,在修建房屋时,耗尽我们家所有的积蓄,以致最后不得不为争取每一块木板、每一块砖,乃至每一颗钉子而精打细算……”
梁林经过一个多月的劳作,终于建起了一个简朴的瓦舍。他们一家人,终于在漂泊中有了自己建造的暖巢。昆明的家,自然与以前生活的富有,相差太远。
这里的生活环境相当的差,没有自来水,靠挑水来吃用;没有电灯,就用油灯照明;没有电话,送达消息只能靠双腿;而生活用品、粮食蔬菜就必须外出去买。雨天走在泥泞的路上,晴天又是尘土飞扬,这些都不在话下,关键随时都有可能,遇到日本的飞机轰炸。
对此,林徽因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恨不得有一支庞大的秘书队伍,用她们打字机的猛烈敲击声,去盖过刺耳的空袭警报……每次空袭过后,我们总会像专家一样略作评论:‘这个炸弹威力一般嘛’。之后,我们通常会变得异常活跃,好像要把刚刚浪费的时间夺回来。于是,梁思成就带领营造学社的同仁,到昆明及郊区考察古建筑,奔赴丽江、大理、楚雄等地进行实地考察,测绘研究西南古建筑……”
建好房屋后,让他们日后的生活,陷入山穷水尽的经济窘境之中。然而,这里风景优美,花卉盛开,每天清早起床,还能听到鸟儿发出悦耳的歌唱叫声,赶走了他们心头的郁闷,释放出文人的豪情……
那时搬迁到昆明借居的机构很多。中央研究院等科研机构就在昆明。中央研究院是国民政府的最高学术研究机构,早在“九一八”事变之后,就化整为零。他们以所为建制,如下设史语所、社科所等科研单位,陆续迁徙。
当时,史语所是中央研究院中最大、人数最多的一个所。先是由北平北海静心斋,迁至上海曹家渡小万柳堂、南京的北极阁,“七七事变”后,迁至湖南长沙。
此时,北大、清华、南开三所高校也撤到长沙,在傅斯年的倡议下,合组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兼北大文科研究所所长,许多研究员也在北大兼课。因此,史语所参与了西南联大由长沙撤退昆明的联合行动。
去昆明分成三路人马。第一批从广州、香港,坐海船经越南到达昆明;第二批是沿长沙、贵阳至昆明的公路上徒步行军;史语所选择的是第三条路线,搭乘汽车先到桂林,再到龙州,经越南梁山,然后搭火车到河内,再坐火车到昆明。
史语所抵达昆明半个多月后,西南联大的师生,也从贵阳赶到昆明。队伍正好路过史语所,临时租赁在拓东路宿舍门前。他们站在路边迎候师生,当队伍一到,他们立即递茶送水,热情欢迎。
迁徙的艰辛终于暂时结束了,大家平安团聚,自然苦中有乐。因而,他们就情绪激昂地唱起了语言所主任、赵元任为欢迎师生搬迁团聚而赶写的歌曲——
遥遥长路,到联合大学。遥遥长路,徒步。
遥遥长路,到联合大学,不怕危险和辛苦。
再见岳麓山下,再会贵阳城,
遥遥长路走罢三千余里,今天到了昆明。
这歌声,传递着抗战必胜的信念;
这歌声,让大家感动得热泪盈眶。
西南联大的师生们到达昆明时,傅斯年此时在重庆中央研究院总部。史语所的董作宾就写信向傅所长作了报告:
我等于3月12日到滇,此次千里长途,搬运公家要物来此,大家费力甚大。特别是梁思永先生尤卖力气,我等亦随同料理,尽心竭力,保证了公物的安全。唯房屋至今无着落,故一切均未进行。好在宿舍现已整理好,我等及诸君用包装木箱作书桌工作,亦堪适用。此地天气甚为和暖干燥。空气亦清澄,唯每日在外吃饭,稍感生活不安……
中央研究院下属的各科研所,也分散在昆明市区。史语所在龙头村,社科所在落索坡,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在竹园村,营造学社在麦地村,中央地质调查所在瓦窑村。
春城昆明,阳光灿烂,山清水秀,四季花香。昆明湖碧波**漾,清澈的湖水,**涤了那些逃难学者们身上的尘埃,心灵上的阴霾。
因此,从各地搬迁汇聚在昆明的单位,又出生了生机,焕发了精神,在这里重新开展了生气勃勃的工作。
史语所考古组和中央博物院筹备处,联合组织考察团,到大理进行文物发掘,获得了巨大的收获。语言组赵元任、李方桂等,又在筹建语音室,并开始筹划大规模的南方方言调查整理工作。
在昆明期间,傅斯年还为学生陈述、吴富荣这对“逃难恋人”,专门举办了简单的结婚典礼。在结婚仪式上,傅所长还为这对新人证婚。
陈述与吴富荣,是真正意义的“患难夫妻”。他们这一对惊鸿,搭建在流亡和空袭中的爱巢,为苦难的学者们,还是带来了一丝幸福的喜气。
西南联大搬迁到昆明来后,没有校园,教学上课都是到处租用民房,四处散在昆明各处,实在是无法正常开展教学工作。校方请求当地政府支持,云南省政府就给西南联大划拨了100多亩廉价的土地,用于建设西南联大校舍。
西南联大校长梅贻琦,请建筑学家梁思成、林徽因为联大设计校舍。梁林二位,精心设计、加班加点,设计的方案很快就完成了。但校方却因为经费超出预算,请求二位重新设计。
梁林二位又埋头苦改,反复修订,把原来设计的高楼改成矮楼,矮楼又改成平房,砖墙换成了土墙,青瓦屋顶也统统变成了铁皮和茅草。他们费尽了心思,付出了辛劳。林徽因每次修改自己设计的作品时,痛心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掉在设计的图稿上……
学校终于建起来了,开课之后,林徽因就到西南联大担任教学老师。
抗日战争爆发后,同济大学师生员工同仇敌忾,曾通电全国声援,并组成前敌将士后援会,举行声势浩大的募捐活动,将募捐到的全部款项,立即汇交前方将士。
同济大学是20世纪初,德国医生埃里希·宝隆在上海创办的德文医学堂,次年改名同济德文医学堂。1912年与创办不久的同济德文工学堂合并,更名为同济德文医工学堂。1927年成为国立同济大学,是中国最早的7所国立大学之一。后来逐渐发展成为以理、工、医、文、法五大学院著称的综合性大学。
上海的“八一三”事件,黄浦江与东海的波浪里,流淌着中国人的血水,闸北和浦东也被战火的硝烟,燃烧成一片黑暗的废墟,在上海的同济大学不能幸免,一夜间同济化为尘土。惊恐的同济人,还没来得及打点行装,就仓皇大撤离。
同济大学经过数次迁校,辗转浙、赣、湘、粤、桂、黔、滇等地,越过千山万水,冒着日寇飞机轰炸扫射,忍着颠沛流离、饥寒交迫,行程几千公里。
1937年11月,金华不断遭受日机空袭。学校决定第3次迁校,从金华迁往江西赣州。
1938年1月底,正式复课。当时同济大学有学生1000多人,教师73人,其中德国教授13人。
在战乱中,同济大学一面搬迁,一面坚持教学工作,开展抗日救国活动。
1938年下半年,因战事关系,德国政府停止了给予教授的特种补助及其他补助金,于是,大部分德国教授相继回沪,中国教师挑起了教学的担子。
战火燃烧,势局突变,九江危急。同济大学又从赣州迁到了广西贺县的八步镇。其间,有千余公里的水路。同学们经过步行、乘车、坐船,前后花了3个多月的时间,忍饥挨饿到达了八步镇。
当学校前期人马刚刚迁到八步镇,正准备维修校舍复课时。日军大举进攻华南,广州沦陷,战事危急,又不得不再次搬迁。校方决定,搬迁到昆明。
同济大学从广西迁往昆明时,兵分两路:毕业班同学、女生、患病的学生和教职工为一路,乘汽车从柳州、南宁到龙州;另一路是男生组织的步行队,翻越十万大山到南宁后乘船到龙州。两路人马龙州会合,再乘汽车至越南同登,又换乘火车,从梁山、河内、老街至河口,进入云南。一路颠簸,一路风尘,于1939年春节,全校师生才陆续抵达昆明。
同济大学迁到昆明后,“宝隆医院”(产权一直归德国人所有)绝大部分德籍医生,没有随同济医学院前往昆明,医学院院长柏德辞去院长职务。宝隆医院不再是同济大学医学院的实习医院。为此,学校在第五重伤医院和诊疗所的基础上,组成了医学院附属医院。
在昆明期间,同济大学又开设了实习工厂、电工实验室和化学实验馆等,保证了教学工作的开展。但学校困难重重、经费缺乏,校舍分散,七零八落,散在10多处。尤其是教学读书、工作生活面临困难的境地。
尽管面临很多困难,同济大学在昆明的两年中,仍然坚持办学。医学院在八省会馆设有解剖馆,由昆明地方法院提供无人认领尸体,供解剖学之用。
同济大学曾计划在昆明海埂修建新校舍,设计了校园建设图纸,并积极地筹措建校经费,进行新校园的建设工作。
前面已经讲述了梁思成、林徽因一家在逃难路上(晃县),遇到热心的几位年轻航校学员。抵达昆明后,他们再次相逢。相逢的机缘,起于林徽因的弟弟林恒。林恒他们的航校已搬迁到了昆明。当他们提及在“晃县相遇”时,自然就与梁家结成了“亲人”。
因此,那些航空学员,家在外乡,就把同学的姐姐当作亲人。每逢节假日,林恒总要带几位同学、战友到姐姐家聚会。在他们的毕业典礼上,那些飞行学员还请“梁林”作为“名誉家长”,参加他们的毕业典礼仪式。
毕业不久,飞行员们就开始对日作战。在作战中,噩耗也陆续传来。因为这些飞行员的亲人无法联系,当有人为国捐躯后,个人的遗物和阵亡通知书,都会寄到梁家。
一天,梁思成收到了那个拉琴的王忠实的阵亡通知书,交给林徽看时,她就像王忠实的亲人一样,含着悲痛的泪水,为王处理好后事……
1940年日本鬼子战到了长沙,威胁到国民政府所在地重庆。日军飞机经常对昆明也进行了狂轰滥炸,人们开始频频躲避日军的空袭。那些才拿起教鞭的老师,捧起书本的学生,坐下研究学问的学者们,又没法安宁了,不得不离开教室,再也找不到一张安放平静的书桌了。
前线的硝烟越来越浓,昆明上空的轰炸越来越密。那些西迁的逃亡者又丢开手里的工作,频频地躲避空袭。同济大学的建校计划就此终结,打算搬迁四川后方,并向四川的校友,发出公函,请求协助寻找安校的地方。
当时,担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兼史语所所长傅斯年等人,心急如焚,他们开始酝酿把史语所、社科所和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等机构,从昆明迁到四川的事宜。
面对严峻的局势,敌机无休止的轰炸,傅斯年这位满腹经纶的大学者,也是束手无策。但是,傅所长坚信,在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总能找到一个比较隐蔽、比较偏僻、比较安静的环境;同时,那里又要接纳他们。可这样的地方去哪儿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