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张老地图《重庆增广地舆全图》上,可以看到那条生长着黄葛树的古道。
古道夹在山的缝隙中,起点为3个老码头:黄葛渡、海棠溪和龙门浩。千百年来,正是从这些古码头上卸下大大小小木船上的货物,驮帮和挑夫们赶着骡马,挑着担子踏上长长的古道。路旁生长的黄葛树枝叶浓如凉亭,给烈日下的羁旅者遮挡一丝荫凉。那时,长江南岸还是无人居住的荒原,杂草与参天古树随处乱生,时有野狐钻进钻出。而古渡码头却有名气,被那些文人骚客们列入巴渝12景。黄葛晚渡、海棠烟雨、龙门浩月,那是景也是诗,可以想象当年那些摇扇舞袖的诗人墨客是怎样的兴奋,把一行行沾满仙气飘散花香的七言八句挥毫写在绢纸上,刻在山壁上。
当然,那片荒滩野地如今早没了踪影,长江水依然浩浩****,古老的码头早已废弃,只剩木牌或石壁上的刻字让人怀古忧思。高楼擎天,宽阔的街道车水马龙,座座巨龙似的大桥横架两岸,灯红酒绿的繁华涂抹掉了曾经秋风残阳的荒凉。
我站在古码头上,瞧着摊在手里的老地图,心内滋味难辨。我想穿越,用飞跃的想象来一次穿越。做一个身穿蓝袍的古代人,肩挎简单的包袱,驱赶憨厚的毛驴,跟着一群远去黔滇的驮帮商人走一次黄葛古道。那些远行的商人驱赶驮骡,面色饱满红润,对险恶的前路充满了自信。骑毛驴的一定是赶乡试的书生,还没从那些个诗意码头的场景里钻出来,嘴里喃喃吟诵着宋人余玠在石壁上镌刻的诗句:龙门东去水和天,待渡行人暂息肩。自是晚来归兴急,江头争上夕阳船。几个不知愁苦的黄口小儿,挣脱大人的牵绊蹦蹦跳跳哼着童谣朝前跑去,甜甜的童声在肥厚的黄葛树枝叶间撞来撞去:黄葛树儿黄桷垭,黄葛树下是我家。家家儿子会写字,户户女儿会绣花……
3条连接码头穿过荒原的路,从3个方向朝南山脚下的一个小镇子汇来,那3条线在这里拧成一股绳子,伸向古树参天岩石怪嶙的山壁。那条石梯砌筑的山路,就是留存至今的自宋元以来逐渐形成的老川黔驿道,是川东地区通往贵州云南的正规官道,也是古丝绸之路千千万万陆上小道中的一条。现在看到的黄葛古道并不是唯一起点,最早渡江只到南岸黄葛渡。清末开埠通商后,经济逐渐东移,形成黄葛渡、海棠溪、龙门浩、野猫溪多个登岸码头,多条道路上南山,最终都汇聚于南山崇文场,然后翻凉风垭往贵州或云南进发。再往前就是有雪山草地的藏区,就是连通南亚、印度、尼泊尔等地的古丝绸之路“麝香之路”段。
所有的古道,都是古人用脚踩出来的。据说过去的古道是紧挨紧靠的两条,一条走人,一条专门由牲畜踏踩,均由长条青石砌成。穿草鞋或布鞋的人走路轻巧,而牲畜蹄重,久后就形成了高低两条。今天,我就站在古道的石梯前,那是用新石新砌的石梯,早就寻不见高低两条梯道的影儿。可蹲下来,抓一把路旁的朽叶烂泥,还能嗅到一股淡淡的畜粪味,那是古人的驮畜留下的岁月涂抹不掉的痕迹。
想想那时的官轿,还有骡马,一串串从这条茂林里的小道穿过。林里或许还有剪径的强盗,乞讨的灾民吧,说不定还会跳出一只景阳冈上那样的吊睛白额大虫。
风很凉爽,路旁那些古代的参天林木也快砍光了,种下的次生林驼着细瘦的身子在江岸刮来的凉风中摇晃。石梯看不出古老的颜色,不过走着走着,浑身就冒热,就沁出了古人一样的臭汗。
我找到了那几棵最古老的树,树身像无数条蛇纠缠成麻花,树皮湿漉漉的,手一摸真像蛇皮一样的冰凉。树枝如篷,如伞盖,蓬蓬勃勃盖着那条青石板的小路。树下有卖大碗茶的,摇着蒲扇,脸上笑得比阳光还亮。歇口气,喝碗茶,我问他的祖宗就在这里摆摊卖茶吧?他哈地笑了,说老师你真会说笑话。这里的人,见人就叫老师,特别是陌生人,一声老师,就亲近多了。尊师重教的古风犹存啊!我问,这路上面还有黄葛树吗?他说,上面的树没这么大了,都是后来的人种下的。这几棵才是古树,唐朝人种的。真的吗?我问。我不相信这是唐人种的树,能在那么久远的历史河流中躲过一次次战乱和灾害幸运地活到今天。况且曾经还有个砍树炼钢铁的火红年代呢!听说,那时整座山的树差不多都砍光了,怎么只剩这几棵细瘦可怜的树幸运地留下来了?
他说,这就是神话了。据说,当年有人来砍树,刚到树下,哗嚓嚓一声雷响,把树砍下了一截,砍树人倒在了树下,一身的焦臭。破除迷信说,这树吸引雷电,特别是下雨潮气重时,雷云电雾都朝这里聚集,动树的遇上了,就让雷劈了。不过,这里的人背后说,这树成精了,动了它后代都不得安宁。
我拍拍冰凉的树身说,雷神真是中国文化的保护神呀!
喝了一碗苦涩凉爽的老荫茶,瞧着朝山顶伸去没入浓重灰雾的石梯路,真不知道路要伸向哪里,通往何处。想想那些长途跋涉的古人,在蓬大的黄葛树盖下歇了脚,喝了茶水,解了乏,瞧见这条隐没在山雾里的路,是忧是愁还是一片雾样的迷茫?可路还是要走,心里的那些夙愿、信仰和责任无声地驱赶着一代又一代羁旅路人,赶着马,挑起担,吆喝那些在树林里吃饱了嫩草的驮畜又上路了。
试问今晚歇脚何处?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看见那块刻字的大石头了,把两行古朴的隶书深深地镌刻在石头上:黄葛古道,黄桷垭古街。还有一行诗:幽幽南山上,黄葛古道来。青青石板路,商贾马蹄响。绿绿树荫间,清风拂面爽。浓浓老街味,散发古色香。石头背后就是那条著名的古街。在山林间青灰瓦房成片地**出来,邀客的灯笼和旗幡高高挂在屋檐上。
一条细雨刚刚冲刷过的石板道,从古香古色的木楼间穿过。我小心踩在这些铮亮溜滑的青石板上,踏踏脚似乎能听见当年马帮经过时的声响:橐橐橐……遥远的古代近了,就在眼前晃动。唐宋以来,特别是明清以后经过开埠的洗礼,这里不仅仅是商旅歇脚的客栈,早就发展成商贸繁荣的小镇了。巷口街边挺立于建筑群上,用气派的飞羽翘角屋顶展示高大雄伟,又用古色古香的雕栏画栋装扮得韵味十足的,就是有名的贵州商会馆。据说清光绪年间由二品道台黎庶昌提议修建,主要用于往来古道的商人们囤放货物,集散交易和食宿歇息。橐橐橐……新砌的石板道响声很脆,和那条人踩畜踏的古道响声一样吧。街很窄,比小巷子宽不了多少。两旁的商铺、饭馆、酒店很活跃,叫卖声吵闹声和突然响亮起来的锣鼓声混杂在一起,人也多了起来。当然,今天逛街的人都不是远去经商的旅人了,大多是慕名而来的游客。走走古道,逛逛古街,人在今天,魂却穿越去了遥远的古代。瞧瞧,好几个穿戴唐装汉服的青年男女,笑哈哈地走来,男的摇晃折扇,女的舞着衣袖,这条石板古街真的就古起来了。
不来黄桷垭古街时,以为它和其他古镇古街一样,全都让商业化的铜臭味浓妆艳抹过了。走进黄桷垭古街,踏响那条长长的石板街,才知道它每一声脆响都似乎在讲述一个传奇故事。古街就是一根丝线,把一个个名人故居、名人传奇串联起来,串成一条包浆厚重且闪射奇异光亮的珠串。
我瞧见了“大夏古驿站”,还有民国时期重庆商界、政界和文化界“三界名人”李奎安的故居。中西结合的开敞大门别致大气,深深的庭院内似乎能听见故人诵诗读书的声音,还能嗅到一坛老酒刚揭盖时的醇香味。那边还有“天顺祥商号”,那可是清代赫赫有名的天顺祥票号的前身。有人对我讲了云南难民王炽的传奇故事。王炽人称“滇南王四”,很有经商才能,在滇南一带小有名气。后来,王炽失手杀死了表兄,为避祸从军入伍随马如龙部入川。他在商业兴旺的重庆南山黄桷垭发现了商机,便留在这里与一位王姓老板合伙经商。由王姓老板出资,王炽领头组织马帮,在川滇之间贩运货物,获利甚丰。清同治五年(1866),在时任四川提督马如龙的支持下,王炽在重庆创办“天顺祥”商号,后又在叙府(今宜宾)设分号,还开展了银两转运承兑业务,生意兴隆。那时,资本主义在西方已经兴旺,东方古国也嗅到了商业资本的气息。王炽抓住商品经济萌动的态势,投巨资于刚兴起的银行票据汇兑行业,以昆明“同庆丰”钱庄为龙头,在当时全国22个行省中的15个行省及越南、马来西亚设立分行。数年经营,成为滇中富商,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三代一品红顶商人”。晚清名臣李鸿章曾称其为“犹如清廷之国库也”。
街灯亮起来时,我才从透凉的山风里感觉到黄昏的来临。踩着一地暖黄的灯光,我瞧见了砖墙拱门顶上的“孔香苑”匾额。我听过发生在这里的传说,幽暗的门洞内似乎瞧见那个女扮男装,手指拈一支燃了半截的纸烟,一脚踩在一把雕花镂纹的太师椅子上,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头戴瓜皮帽的瘦小老头的衣领子,嘴里只吐出一个刀尖一样锋利的字:滚!她就是孔祥熙的二女儿孔二小姐。这里原是黄桷垭老街上最高档的黄桷饭店,因饭店老板得罪了孔二小姐,故饭店被查封拍卖。孔二小姐“竞得”饭店后,重新布置装修,更名为“孔香苑”,聘请“巴洋人”为厨师长,在老街上开起第一家集西餐、酒吧、歌舞厅等于一身的饭店,洋气十足,天天宾朋满座,社会名流和外国使节等常来做客惠顾。
走在窄小的街上,我没心思去凑灯红酒绿的热闹,说书人的响板也听得心烦。我心里只想着那个叫陈懋平的小女孩。多年前,每个黄昏日落的余晖沾染山野草尖时,都能见到她甩着两根小辫,独坐在镇子背后的土坡上。那是个乱坟岗,埋葬的大多是远方过路的流浪汉,或病故或遇兵灾盗匪,把一把骨头扔在了这片异乡的土地上。这个镇里人都叫她陈平的小女孩就爱黄昏时独坐这里,望着渐渐落山的夕阳,手里捧读的《图画晨报》那一页也让她多愁善感的泪水濡湿了。那一页,正是她每期都爱翻读的张乐平漫画《三毛流浪记》。多年后,有个叫三毛的女作家风靡世界,那是长大后的陈平。她在西非沙漠深处讲述《撒哈拉的故事》,经历异国爱情刻骨铭心的喜悦与悲苦,她像头孤独的骆驼行走在亚非和拉美,累了歇下来,写下了著名的《万水千山走遍》。《滚滚红尘》伴随她从一个晨昏走向另一个晨昏,她刚刚醒悟,对世界说的一句话:我是重庆人,生在黄桷垭!
我站在据说是三毛故居的木屋前,如不是门顶上的那个匾额,这普普通通的木屋与四周简朴的木楼木屋没什么两样。三毛旧居经过修缮,成为三毛纪念馆。进门处,便可见到镌刻于屏风之上的三毛的语句:“岁月极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春花、秋月、夏日、冬雪……我来不及认真地年轻,待明白过来时,只能选择认真地老去。”还有两个小女孩在一根倒木上嬉戏玩耍的泥塑像,我猜想那个短发的两手展开做出飞翔姿势的就是小三毛吧,只有她才有一颗不安分的心,梦想做一只远飞的鸟儿翱翔海阔天空。
多年后,摄影师肖全给三毛拍了一张图片:风尘仆仆的三毛带着满脸的疲惫坐在一幢染上岁月浓霜的木楼前。那是在成都,也许木楼古老的颜色使她想起了黄桷垭的家。她脸色沉郁嘴唇紧闭,似乎在强压内心的孤独与悲苦,只半睁的眼睛望着灰雾弥漫的天空。那是折翅鸟儿向往远方的倔强与奢望。
另一个早晨,我在黄桷垭古街垭口前的一幢老木楼前,见到了一棵古老的黄葛树,据说有好几百年了。树不高,冠盖浓密,几乎覆盖了整个院落。根须如龙蛇牢牢咬住被岁月冲刷得油黑透亮的青石堡坎。树下的人家安详温馨,窗台上种植的几盆海棠正悄悄地开放着。屋门紧闭,里面传来一首老歌,也低声细语地,把一曲柔美向外轻轻抛撒。那是施光南作曲的著名的《在希望的田野上》: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我知道,音乐家施光南也是这里的人。我没找到他的故居,可在那一棵棵如家一般温馨的黄葛树下,我明白他依然在这条充满希望的古街上行走着,与时光的流水一起朝前走着。累了,歇下来,黄葛树树荫下都是他们的家。
黄葛树,黄桷垭,
黄葛树下是我家。
爷爷爱喝老荫茶,
奶奶爱绣牡丹花……
(嘎子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