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足:中国石窟艺术的下半场(1 / 1)

那条河有自己的名字。在唐朝,她叫“大足川”。

对的,就是这样说出她的名字。用你南腔北调的舌尖,来说出大地上盛放的满足:“大足”。她的发音简单、平缓、雍容。半个晚唐和宋朝的南方,也在“川”的富足里复苏了,搅动了。

公元3世纪,源自古印度的石窟造像艺术传入中国,在北方兴起了两次造像高峰,并留下了多处鬼斧神工之作。但至公元8世纪中叶(唐天宝之后),北方战乱频发,王朝风雨飘零……外忧内患间,盛极一时的石窟造像艺术似乎正在走向断绝。

嗟叹惋惜之际,一个神秘的现象却出现了:在中国丰沃柔媚的南方,洞窟造像艺术却悄悄兴起,且呈现出蓬勃发展之态。从公元9世纪末至13世纪中叶,在昌州(今大足)境内,建成了以“五山”摩崖造像为代表的石刻艺术,形成了中国石窟艺术史上的又一次造像高峰,从而把中国石窟艺术史向后延续了400余年!此后,中国石窟艺术停滞,其他地方未再新开凿一座大型石窟,大足石刻也就成为中国后期石窟艺术的杰出例证。

大足石刻以北山、宝顶山、南山、石篆山、石门山(简称“五山”)摩崖造像为代表,是中国石窟艺术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公元9世纪末至13世纪中叶(中国晚唐景福元年至南宋淳祐十二年)世界石窟艺术中最为壮丽辉煌的一页。

是什么,让这神秘的石窟艺术完成了从北到南的悄然转移?是自然,是天意,是人的心——或许还有一个答案,是河流的流动和等待。

有河流的地方就有人。在中国的西南,也名为濑溪河的大足川和周边的几条支流一起,冲积出一块神奇的丘陵地带。她和北方大地一样古老,多情又富有想象。她宠辱不惊地望向天空,似乎浩渺宇宙里有一双眼睛,也在回望着她,并已经给她安排了最好的命运。

公元650年(唐永徽元年),大足川奔流不息。她在等待一个人,一群人。等待大地露出它那积攒已久的山顶、石壁、洞窟和河湾。她紧贴大地,已经听到了北方金戈铁马的铮鸣,听到了车轮碾在干土上的声音,听到了一大批匠人所携带的工具撞击他们口袋里石头的声音。

河面上,笼罩着柔和的月光。

石窟造像艺术作为一门手艺,离不开匠人们的传承和造艺功夫。同时,关于遥远南方温暖而舒适的想象,使南下的匠人越来越多。

她看到我了。这是我,一名唐代的匠人。在大批工匠和商贾向南迁徙的路上,我们走得风尘仆仆。在北方的石窟中,我曾经年不息地凿刻石壁,我熟悉石头。远远地,我就闻到了石头的味道。

在昌州,行进的队伍慢了下来。我的祖上是蜀国人,此地的吃食让我忘乎所以,另一个原因,是我感到有什么物质正磁铁般地吸引着我。工匠们已经出发,我却借口贪看那2月的彩灯和舞龙,留了下来。这天夜里,一曲清雅的笛声穿透了我的灵魂。我跨上一匹迷途的老马,它带我来到城外,来到了一条大河的河畔。

河面上,似有小船从雾里驶出。我欲转身走开,笛声却又响起。我如在梦境,一位着白衣的仙女般的女子,已到我的跟前。

“你是谁?”我不禁问道。

“我是大足川。”她说。

对她的回答,我不甚明白,身边的山脉却裂开了道道弯曲的裂缝。天上升起了一轮巨大的月亮,将天地间映照得亮如白昼,密匝的鸟群栖息在扇形的树冠上。风从河谷吹来,带着青草的香气。

我猜大足川或许是河神的化身。

“我在哪里?”我又问道。

她没有回答我,只将月白色的宽袖朝空气中轻轻一挥:“你看。”

顺着她的指引,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群山排列,如大地的巨人露出头颅和肩膀;河流密布,宛如蛟龙奔涌而至。山水交融,气候温润,最最难得的是,千百年来的地壳运动和地质堆积,形成了大量摩崖造像所需要的立体画布。一面面或光滑、或粗粝的岩壁悬挂在高高的山上,经日晒雨淋挤干了多余的水分和线条,等待着一双双能工巧匠的手再次将它们塑造。

“你可以用指尖去识别它。”她说。

我心里一阵狂喜,扑到一面石壁上,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我伸出手去,抚摩着一块光洁如玉的石壁,几乎不需要草图,我就知道它在手中会变成何种模样。我掌心的温热弥漫开来,在北方的洞窟里,我曾经雕刻的无数画像正在远方回应着我。

我的眼睛湿润了。本来,我已经准备改行去做点别的。我摊开我的双手,它们因为即将大展宏图而不住地颤抖。

“你是在等我吗?”我斗胆问道。

“是,也不是。”她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即使你不是在等我,我也愿意死在这里。我就是一个工匠的命。”我遥遥地指向身后的群山。

“你不介意自己的名字并不为后世所知晓?”她爱怜地看着我。

“我的命在岩壁上。”我骄傲地说。

“好,我答应你,你死了以后,可以选择栖身在你所造的像中。”

“我想我可以做一头石狮子。”我说。

葳蕤的植被,很快遮盖了我们的脚印。清晨即将来临,大足川就要上船离去。我忍不住又好奇地问道:

“你还在等谁?”

“一位理想主义者。”她笑道。

我知道她在等谁。那是几百年之后的事了。如她所言,在我死后,她把我变成了一只崖壁上的石狮子。我的眼珠会在夜里转动,会追赶天上的闪电和交谈的鸟群,我会想念我在中国南方和北方的作品。如果你到大足石刻来,如果那天我又心情不错的话,说不定会朝你眨眨眼。

既然大足川等待的人不只是我,那么,还会有谁?我想,就称之为你吧,这样亲切。

公元885年(唐光启元年),昌州由静南县迁治大足。此时,“天时地利人和”似乎万事俱备。唐至南宋,茫茫400余年,这等待望眼欲穿。我知,她知。

终于,你走进了我们的视野。今天人们说到大足石刻,总会提到你:宋朝僧人赵智凤。

“传自宋高宗绍兴二十九年七月十有四日,有曰赵智凤者,始生于米粮里沙溪。年甫五岁,靡尚华饰,以所居近旧有古佛岩,遂落发剪爪,入其中为僧。年十六,西往弥牟,云游三昼。既还,命工首建圣寿本尊殿,因名其山曰宝顶。发弘誓愿,普施法水,御灾捍患,德洽远近,莫不皈依。凡山之前岩后洞,琢诸佛像,建无量功德。……初,是院之建,肇于智凤,莫不毕具……”这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直接反映赵智凤生平事迹唯一的文字资料。

传说般的文字中,似乎难以瞥见这位佛教传人的真容。但只要在宝顶山走走,就可理解什么是大足川如先知般定义的“理想主义者”是怎样的人,或者是当下流行的说法:那是生命最好的修行。

在赵智凤的带领下,宝顶山摩崖历时70多年,是中国唯一一处密宗曼荼罗。“纵横五里,多达十三处。”其中大佛湾的摩崖造像是宝顶山石刻艺术的精华所在,在三山石岩的马蹄形山湾内,刻出了长达500米的宗教艺术走廊。

这里的造像都经过了赵智凤的设计,先开凿小佛湾为蓝本,再统一布局,在大佛湾扩大雕造。佛教的教义碑连环画式的石刻通俗图解,一组组表现佛教人生观、世界观、修持方法以及儒家伦理,大型高浮雕巨龛相连,气势磅礴。

有人称它是“几乎将一代大教收罗毕尽”。其造像题材不重复,构图严谨有序,图文相间,表现手法朴实无华,自然生动,将深奥的佛教义理通过活生生的艺术形象和风俗情节体现出来。

赵智凤耗费了毕生精力,把他对佛法和艺术的理解,倾尽在了这山谷的浮屠世界中。

然而,以他一己之力,是断不能完成如此规模宏大的大足石刻的。那些不说话的石头见证了,在长达1200年的时间里,多少信众捐款捐物,聚沙成塔;多少匠人为它舍生忘死,呕心沥血。

这一切也因宋朝的经济和文化而兴。要完成这些巨幅大作,需要非凡的天分与深厚的功力,造像的每一个环节都浸润着科学思想与审美情趣的结合,凝聚着心血和智慧,从而使大足石刻成为具有中国风格的石窟艺术典范。

规模宏大、意象万千的宝顶山石窟和美神荟萃、形若画廊的北山石窟,仙风道骨、神形完备的南山道教石窟,释踪仙迹、佛道合一的石门山石窟,还有稀世罕见,可谓凤毛麟角的儒、释、道三教合一的石篆山石窟一起,众多石窟组成了今日大足石刻的全部面貌。它集儒、释、道三教为一体,熔民族文化与外来文化为一炉,博采兼收,开拓了中国石窟艺术的新天地。

就在这里,差点断绝的中国石刻艺术,再次迎来了辉煌,且前有古人,后无来者!从中国晚唐景福元年至南宋淳祐十二年(9世纪至13世纪中叶),完成了隐于山水间的巨石艺术方阵:近50000尊造像对着悠悠宇宙,吐露着大地的心灵之歌。

中国石刻艺术的下半场,在这里尘埃落定。

1999年12月1日,大足石刻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被认为符合下列3条标准:第一,大足石刻是天才的艺术杰作,具有极高的艺术、历史和科学价值;第二,佛教、道教、儒家造像能真实地反映当时中国社会的哲学思想和风土人情;第三,大足石刻的造型艺术和宗教哲学思想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

这是继敦煌莫高窟后,中国第二个进入《世界遗产名录》的石窟艺术。

大足川仍在奔流不息。

人们叫回了她曾经的名字濑溪河,这样更有烟火气,“大足川”,这神圣的名字啊!她被尊为大足的母亲河,从大足中敖镇出发,与嘉陵江、沱江等一起,为这片土地增加着灵气。在大足石刻成为世界级文化遗产后,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涌入宝顶、大佛湾,人们也像一条流动的河。

大足石刻(沈歆昕 摄)

蓦然回首,已是千年身。和我一样,匠人们的灵魂最终都变成了一只只石狮子,一级级台阶,变成了造型各异的无数佛像的手。每天,我们听到悦耳的女声在介绍:

“北山摩崖造像位于大足县城龙岗镇北1500米处,开凿于唐景福元年至南宋绍兴三十一年,造像的万尊,以其雕刻细腻、精美、典雅著称于世,展示了晚唐至宋代中国民间佛教信仰及石窟艺术风格的发展、变化,被誉为唐宋石刻艺术陈列馆。”

“宝顶山石刻共13处,各种雕像15000多躯,主要造像有千手观音,卧佛等。大足石刻的千手观音有1007只手,被誉为天下奇观。”

何为超绝?就是这样:

“大足石刻是洞崖造像向摩崖造像发展的佳例。在诸多方面开创了石窟艺术的新形式,风格多样化,生活气息浓厚,充满了人间烟火和众生相,是当时人民安居乐业的生活写照。”

一句话,它既有高超的艺术水准,又有民间的智慧,真正是生机盎然,贴近大众,是一幅从唐到宋的人世间巨幅画卷。

我想,人在世上活着,就难免有祈愿,有相信,有作为。这是大足石刻从唐永徽元年(650)就埋下的秘密。

多少年来,我伫立在石壁上,观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有一天,一位穿白衣裳的女子在经文前虔诚地跪下,我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突然莫名地狂跳起来。她低头喃喃自语,似乎在祈祷着什么。突然,她抬起头来,对着我嫣然一笑。是一位长相和大足川一模一样的女子。我惊呆了,等我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消失在络绎不绝的人群中。

(敖斯汀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