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客轮进入了夔门,就在长长的峡谷中穿行。那时,我最喜欢的就是坐在船头,扶在船舷的栏杆上,瞧着船头如锋利刀刃一般地切割开湍急的水浪。那一刻,躁动的心突然平静,好像风与树林的啸声都停止了,只有浑浊的江水在眼眸子上轻轻摩擦,而心里的那艘船却驶向更加遥远的地方。我突然读懂了那些古诗人写三峡江水的诗句,不仅仅是对自然美的描摹,更是博大胸怀的抒发。

这是条能量充盈、情感饱满的大江,它一直都在寻找机会发泄,用急湍的浪花敲砸崖壁和船身,那“喝喝喝”的声响不是愤怒而是放肆耍横后的欣喜。水激浪汹的样子会留在每一个行走过三峡的诗人心里。我就曾在初唐诗人陆敬的《巫山高》里读到过“悬岩激巨浪,脆叶陨惊飙”,“巨浪”和“惊飙”使人想见流水冲天、浪花飞溅的气势;杨炯在其《巫峡》中用一句“绝岩耸万仞,无风波浪狂”让人想见绝壁狂浪的严酷与凶狠,他还在《西陵峡》中写到“入夜分明见,长波射千里”,仅一个“射”字就活现了流水之急。

当然了,如今我每一次航行三峡时,都有这样的感觉,三峡的水与两岸的山是一体的,像树干与树枝,天空与白云,骨头与肉体。我甚至还有奇怪的想法,那笔直陡峭的山崖都是千百年来由一朵一朵浪花炸开后凝固成的。难怪郦道元说:“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古人的诗篇中,写山其实也是在写水,山与水是两个密不可分的诗歌意象。

三峡的许多山意象都进入了诗人们的文化视野,但是诗人们常常钟情于巫山。正如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巫山有令人神往的神女峰,还有美丽的巫山神女的传说。

而我运气真的不佳,几次行过长长的巫峡时,崖顶都让厚厚的灰雾罩着。偶尔有刺眼的阳光穿透厚雾射下来,只是在水面溅一下,就反弹起来,把晃动的江水反射到崖壁上,似乎雾纱罩着的崖壁也醉了酒似的在摇晃。依然见不到神女峰一丝尊容。

记得,我旁边有个日本小伙子,也仰头望着云遮雾罩的崖顶,嘴里叽里呱啦吐出些我听不明白的话来。那时,我刚在学日语,只懂些简单的词语,他说啥真的听不懂。他脸颊憋红了,笑了笑用生硬的汉语说,宋玉,《神女赋》。又指指雾气弥漫的崖顶,说: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我听明白了,他说的是战国时楚国诗人宋玉那两篇写巫山神女峰的著名的《高唐赋》和《神女赋》。那是源自三峡一带古老的传说,楚襄王游高唐时梦见神女自愿与己相爱,醒来时又是一片空影。后又梦见与神女相遇,遭到神女拒绝。宋玉用诗赋描绘了这两件美丽传说之事,塑造了神女温婉多情又纯洁高贵的形象。关于神女的诗词我还知道一些,我没说出来,是因为旁边这个日本小伙望向崖顶的神态充满了渴望,他肯定希望雾纱能轻轻揭起,见到神女丰姿绰约、美艳风流的面容。关于神女峰神秘面容的诗歌也在我心内响起来:

巫山望不极,望望下朝氛。莫辨猿啼树,徒看神女云。——卢照邻《巫山高》

巫山与天近,烟景长青荧。此中楚王梦,梦得神女灵。——张九龄《巫山高》

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李商隐《有感》

玉鞭魂断烟霞路,莺莺语,一望巫山雨。——韦庄《河传》

……

深深的峡谷里,我一直在仰望捕捉,捉到那一座座神女峰之外的山峰。一山连一山,有的笔直陡立,有的犬牙交错,有的深藏雾纱羞于露面,有的如汹涌波涛。难道每座山峰都留有传说?历代诗人们都吟诵过诗歌?

记得就在客轮的前甲板上,大群的人围着一位穿雪白水手制服的中年男人,听他以浑厚的嗓音讲述那些奇山异峰的传说。那是个很有艺术家气质的水手,虽说脸颊经风吹日晒早已粗糙黝黑了,可那一头长发在风中飞扬起来,潇洒极了。他说,诗人们一进三峡,浪漫的心就如鸟儿展翅飞起。江水和高崖在他们眼里都成了诗。宋朝诗人苏东坡船行三峡,心即飞扬,“江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而他自己“舟中举手欲与言,孤帆南去如飞鸟”。多么豪放与浪漫!瞿塘峡有白盐山和赤甲山,白盐山耸入云端,色如白盐,南宋诗人陆游就在这里留诗“白盐赤甲天下雄,拔地突兀摩苍穹”。写出了白盐山与赤甲山壮美雄奇的气势。清代诗人张宗世的“火色漫夸腾上速,日光宠借十分红”。谓赤甲红光弥漫天空,日头也要借它几分光焰。杜甫的《虎牙行》里,更详细地刻画了巫峡虎牙山的凶悍险恶:“巫峡阴岭朔漠气,峰峦窈窕溪谷黑。杜鹃不来猿犰寒,山鬼幽忧雪霜逼。”

他叫我们瞧,巫山神女之外还有11高峰,那可是当年瑶姬带来的12位仙女呀!神女、圣泉、朝云、登龙、飞凤、松峦、集仙、聚鹤、翠屏、净坛、上升、起云,峰峰都有美丽的传说。而诗人们不仅仅吟诗咏山歌水,也写了峡谷间的云雾、松涛和哀怨的猿鸣。

他头一甩让头发飘飞起来,脸颊红了,说:辽远悠长且浪高水急的峡江本为无情的自然之物,可与诗人互动便有了鲜活的情感,有了别亲离爱的恋情,有了去国离家的愁绪。“万里王程三峡外,百年生计一舟中”(白居易《入峡次巴东》),“朝云往日攀天梦,夜雨何时对榻凉”(黄庭坚《和答元明黔南赠别》),“死别登舟去,生心上马回”(元稹《楚歌十首》),等等,在他们眼里,自然的凶险不如命运多舛,而岁月易老,心情也格外沉重。漂泊人生,就像这绵绵不尽的长江水一样一去不返。诗人们的失意与愁绪,正是通过奔流不息的长江水传达给后世每一位读者的。

他挥手指着江两岸的高崖,高声说:我们进了夔门,穿行长长的巫峰,从西陵峡口穿出来,眼界突然开阔,似乎阳光也明亮了许多。而那些经过多少磨难依然坚挺的古代诗人,从峡口走出去了,都有脱胎换骨的感觉。因此,三峡不仅仅是自然的峡谷,也是诗人们的熔炉。真金会光芒万丈,宝石会璀璨夺目。李白和杜甫留在三峡的诗都达到了他们诗歌艺术上的一座高峰。古往今来,无数诗坛巨擘在三峡吟咏长啸,挥洒翰墨,使长江三峡成为最负盛名的诗咏之地。他们遗留下的诗歌,内容广阔,博大精深,在世界范围内都实属罕见。清代诗人李调元在《谒杜少陵祠》中歌咏道:“一朝诗史为唐作,万丈文光向蜀留。”那不仅仅是歌颂杜甫名垂青史,也说所有经过三峡熔炉熔炼过的诗人,会在世间留下“万丈文光”。

那一天,听着他的讲述,我一直在默想,别看他只是一位普通的水手,常年在三峡行船,三峡的自然风光和诗歌文化早已浸润他的血液与骨髓。那时,我只是一位懵懂的在校学生,可我相信他的熔炉之说,相信博大精深的三峡文化的力量。

三峡红叶(吴光平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