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福生先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他温和、儒雅,并且包容三毛一切的缺点和小心思,这让这个刚刚开始成熟的少女心中有了爱情的典范。每当自己的身影和先生的身影一起被阳光倒影在墙上时,三毛的心中都会有一丝温暖诞生。她不知道,这大概就是初恋的样子。
当然,三毛并不会认为自己爱上了顾先生。他只是出现在她最需要有人理解的时间中。全身心沉浸在艺术氛围中的顾先生,简直就是三毛最梦想的生活楷模。每当他眉头微蹙地提起画笔时,三毛知道,顾先生即将要表达的是他内心深处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只有三毛才是他最自由自在的客人。三毛也希望顾先生能成为自己世界中的这位客人。她把这样细腻的情思深深埋在心底,少女的情怀永远都只能够对自己诉说。她经常若恐若惊,生怕自己不注意的一个细微举动会泄露掉心底不能说的秘密。和顾先生一起学习的时间,总是如此甜蜜,却又如此青涩。
当时的三毛还没有意识到,她跟随顾先生的这一段时间,正像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梦境。三毛可以简单地做自己,为喜欢的艺术而努力。顾先生一直在鼓励三毛用想象力去牵引手下线条的走向,告诉她只要她愿意,一切奇迹都可以随心创造。因为生活是自己,没有人可以改变你的生活,你是自己唯一的创造者。三毛喜欢的是毕加索,更应该秉持毕加索的人生态度。只要心中有美好存在,那么创造出来的所有作品都将是美好的。
然而,当你越执着于某一件事情的时候,往往越无法成就其完美。毕加索只有一个,三毛永远都不会成为第二个时代的佼佼者。三毛越是想要表现自己的追求,就越会在僵硬的线条中透露出心中的焦躁。虽然顾老师很包容自己的笨拙,但在连续学习了两个月的课程后,三毛发现自己作品中的问题仍然存在,这让她懊恼不已,甚至一度责怪自己是不是真的是那位老师口中说的“蠢猪”。
终于,这样的负面情绪在一副相当失败的作品中爆发了。
这是一个阴雨天,三毛正坐在屋檐前面画竹子。虽然这只是一个习作,但三毛心中杂乱如麻,她在画布上堆积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颜色,把原本具有纵深感的层次描绘成了没有人能看得懂的写意。当三毛终于意识到应该走到远处看一眼画作后,她恨不得马上把这幅作品撕掉。看着阴郁的天空,三毛只觉得羞愧难当。
突然,三毛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她热爱油画,可正是出于这份热爱,才会因为手法上的笨拙以至于无法完全表达情感。这一段充满光明的学习生活像是终究要醒来的梦境一样,三毛一下子又掉进了那个阴暗的深窟中。她自怜、自责,她讨厌看到别人对自己失望地摇头,她不能接受顾先生也会用同样的目光看自己。如果不能做好,那为什么还要做!三毛再也止不住眼泪,蹲坐在地上大声哭了出来。
三毛在学习中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沉默的,顾先生早已经习惯了彼此间只用眼神交流的默契。然而,第二天当顾先生再一次见到三毛时,他发现这个小姑娘不仅更沉默了,眼神中也失去了渴望的光彩。她低着头不说话,在顾先生的追问下,三毛才勉强提起了昨天失败的习作。她以为等待的将是顾先生劈头盖脸的批评,以为老师会骂自己根本没有绘画的天分。她眼泪早已经流了出来,像是在和挚爱的艺术做最后的道别。然而顾先生并没有一句责备,他拉着三毛坐了下来,开启了一段至今回想起来都足够温馨的谈心。
顾先生知道三毛爱好文学,便问她平时都读什么书。三毛如数家珍一般把自己读过的作品都报了出来,眼神中闪现着光芒,脸上因为窃喜而绽放出一点绯红。顾老师笑了笑,拿给三毛几本书。三毛翻开一看,眼中的惊讶更多了。那是《笔记》杂志合订本和几本《现代文学》杂志,不同于自己之前读的《红楼梦》《水浒传》《古文观止》等传统文学的代表,这些满是存在主义、自然主义文学、黑色幽默、意识流等文学流派的现代作品,语言都非常自由。两种不同类型的文学正如三毛之前学习的国画和现在正在学习的油画之间的对比一样,前者有严谨的规整之美,后者有自由开放的洒脱,二者的美是无法比拟的,但在阅读者心中自然而然地会产生不同的喜好。
面对从未接触过的文学类型,三毛一下子沉浸在这些怪异、离奇且生涩的语言中。正如最开始接触文学作品一样,痴狂的三毛经常因为阅读而忘记吃饭。从此以后,她和顾先生交流的内容不再局限于绘画的技巧,而是开启了关于文学和人生的思考。就在不经意间,师生之间的共同语言也越来越多,他们的关系也开始逐渐超越师生,而上升为无所不谈的好朋友。
在阅读顾先生赠予的书籍和杂志的同时,三毛自己还搜集到了更多的宝贝,如卡夫卡的《城堡》、加缪的《异乡人》等。三毛沉浸在阅读的乐趣中,甚至忘记了自己已经有三周没有和顾先生见面了。
当再次去上课时,顾先生突然发现之前还很阴郁的女孩好似变了一个人,她仿佛完全摆脱了身上的负担,从一个郁郁寡欢的人变成了非常机智健谈的演说家。三毛放肆地说着自己对于文学的理解,描绘着这些新的文学作品带给自己的感动和震惊。三毛太需要释放心中的情绪了,她甚至忽略了这是一堂绘画课,而不是文学讨论课。然而顾先生并没有急于去打断三毛的表达,他慈爱地看着她,目光如同春日里的阳光。在顾先生面前,三毛找到了丢失已久的自信。终于,她拿起了创作的笔,开始用文字去细细描绘心中的故事。她多年的阅读积累终于倾泻而出,像是决堤的河水般势不可挡。
1962年12月,三毛的处女作——散文《惑》在《现代文学》杂志上发表了。这对三毛一家人来说是一件有着里程碑意义的事情。陈嗣庆夫妇对着女儿的文字,眼中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他们一直害怕女儿的人生会走向万劫不复,不想却意外地栽种了文学上的一棵大树。这篇文章发表之后,三毛内心中的痛苦挣扎似乎找到了发泄的方法。她开始大量地创作,那个曾经在他人眼中是不懂规矩、智商低、情商更低的女孩开始在才女的道路上狂奔。
三毛是很感谢那一段孤独与困苦的生活的。如果不是历经了这些常人没有的故事,或许也没有三毛笔下令人心动的描述。三毛最感谢的是顾先生。他虽然只是一位绘画老师,但对于三毛来说他更是她的人生导师。他不仅帮助三毛发掘了文学上的天赋,更带领着她寻找着生命中的美好。这些美好就像是一粒粒等待着浇灌的种子,只要一点阳光,它们就开始努力地生根、发芽,直到长成了参天大树。三毛这才会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存在对很多人都是有意义的。她从来都不孤独,只不过时机未到,人们尚未发现这一颗刚刚被遗落在沙滩上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