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黛玉吃过早饭后,就带着紫鹃到贾母这边来,一是想给贾母请安,二是想着出去走走散散心。刚出了潇湘馆,没走几步,忽然想起自己没带手绢,就叫紫鹃回去取,自己一边慢慢走一边等。刚走到假山那里,就听到有人在那儿呜呜咽咽地哭。黛玉停住脚步,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清那人嘴里在叨叨些什么话,心里疑惑,便走了过去。到了跟前,就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丫头在那儿哭呢,黛玉从未见过她,心想不定是谁屋里的丫头,心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所以在这里发泄发泄。那丫头见黛玉来了,也就不敢再哭,站起来擦眼泪。
黛玉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哭呀?”那丫头一听,又伤心起来,哭着说道:“林姑娘,你评评理,我做错了什么,姐姐就要打我?”黛玉听了,不懂她在说什么,就笑着问道:“你姐姐是谁?你又是谁?”那丫头说道:“我姐姐是珍珠,我叫傻大姐。”黛玉一听,才知道是贾母房里的丫鬟珍珠,就笑着问道:“你姐姐为什么打你呀?”那丫头说道:“还不是为了宝二爷娶宝丫头的事情。”黛玉听了这话,如同被雷击一般,心里乱跳,略定了下神,把那个丫头带到僻静地方,问道:“宝二爷娶宝姑娘,干吗要打你呢?”
只听那丫头说道:“我们老太太和太太商量了,想赶在老爷起身上任前,把宝姑娘娶进家门。头一件事是给宝二爷冲喜,第二件事是给林姑娘说婆家呢。”黛玉听得已经呆了。那丫头还接着说道:“我只跟袭人姐姐说了一句,咱们屋里以后可要热闹了,这又是宝姑娘,又是宝奶奶的,以后可怎么叫呢?谁知道珍珠姐姐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说什么我不听上面的话,再胡说就把我撵出去。我怎么知道上头为什么不让说,他们又没告诉我,就打我!”说着,又哭了起来。
黛玉此时心里,真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都涌了上来,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她愣了一会儿,说道:“你别胡说了,让人听见,还要打你,快走吧。”说着,自己转身往潇湘馆走,感觉身上像有千百斤重,两脚却像踩着棉花,早已经软了,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紫鹃取了手绢回来,看见黛玉在那儿晃晃****,眼睛直勾勾地瞅着前方,东转西转。紫鹃过去轻轻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里呀?”黛玉模糊说道:“我要去问宝玉。”紫鹃听了,也摸不着头绪,就扶着她去了贾母那里。紫鹃见黛玉神情呆滞,也猜到她恐怕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话。只是现在宝玉已经疯疯傻傻,她又是这样恍恍惚惚,两人见面要是说出什么不成体统的话,该如何是好?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嘴上却不能违拗,只能搀着她走过去。
进了贾母的屋子,正赶上贾母在睡午觉,黛玉就没有过去请安,直接去了宝玉的房间。屋内只有袭人在服侍,宝玉看见黛玉来了,也不给她让坐,只是瞅着她傻嘻嘻地笑。黛玉自己坐下,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不推让,只管脸对着脸傻笑起来。坐了一会儿,突然听见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着说道:“我为林姑娘病的。”袭人和紫鹃两个人吓得面色灰白,赶忙打岔岔开。紫鹃看黛玉神色恍惚,就说道:“姑娘,我们回去吧。”黛玉说道:“可不该回去了么。”说完就转身出来。说来奇怪,她突然不用丫鬟搀扶了,自己走得飞快,紫鹃忙在后面跟着。到了潇湘馆门口,就听紫鹃说道:“阿弥陀佛,可算到家了。”只是话还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歪,哇的一声,一口血吐了出来,就晕死了过去。
紫鹃忙把黛玉扶回房间躺下。过了一会儿,黛玉才渐渐苏醒过来,见紫鹃在哭,就问道:“你们哭什么呢?”紫鹃见她已经不糊涂了,说话也明白,便说道:“姑娘刚从老太太屋里回来,身上觉得不好,吓得我们没了主意,所以才哭。”黛玉笑着说道:“我没那么容易死。”原来黛玉今天听见宝玉和宝钗的事情,这本是她这么多年的心病,所以一时急火攻心,回来后吐了一口血,心中才渐渐明白过来,模模糊糊想起傻大姐的话,反倒不觉得悲伤,只求速死。
紫鹃派雪雁把这边的事情告诉贾母,贾母一听,赶忙和王夫人等人一块儿过来。大家见黛玉面色灰白,脸上没一点血色,神气昏沉,气息微弱,一会儿又咳嗽了一阵,咳出的痰中都带血,大家都慌了。黛玉微微睁眼,看见贾母在身边,便气喘吁吁地说道:“老太太,你白疼我了。”贾母一听这话,心里很难受,说道:“好孩子,别怕,养着吧。”黛玉微微一笑,就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大夫进来诊脉,贾母等人就出去了。
贾母看黛玉神色不好,出来后就对凤姐说道:“不是我咒她,只是我看这孩子的病,恐怕是难好,你们也该帮她预备预备,不至于临时忙乱,况且我们家这两天还有正事呢。”凤姐忙答应。贾母回到房中,把紫鹃叫来问了问,又把袭人叫过来问话。袭人就把这些年的事情,还有黛玉刚才来看宝玉的情形都说了。贾母说道:“孩子从小在一块儿玩,感情好些是有的,可是如今大了,也该守着女孩的本分。如果心里有什么别的想法,那我可真是白疼她了。况且咱们这种人家,什么事都好说,只是心病是断断不能有的。林丫头要不是这个病,我花多少钱也要给她治;如果是这种病,不但治不好,连我也成了薄情寡义[1]的。”袭人听了,连忙安慰。
黛玉自从病了,虽然每天吃药,但病却一天比一天重。紫鹃在一旁劝道:“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不得不说。姑娘的心事,我们也都知道,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姑娘不信,看宝玉就知道,病成那样,怎么能娶亲?姑娘别听外面传的瞎话,自己安心保重才好呀。”黛玉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又咳嗽了几声,吐出好多血来。紫鹃看她,只有一息尚存,明知劝不过来,唯有天天守着流泪,每天都派人把这边的事情告诉贾母。鸳鸯猜贾母近日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疼黛玉了,也就不常去回。况且这几天贾母的心思都在宝钗和宝玉的事情上,没有黛玉的音讯,也不大提起,只是请医调治。
黛玉从前生病,自贾母到众姐妹,都常来问候。今见贾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个人,想着人情不过如此,还不如早死早干净。她挣扎着起来对紫鹃说道:“妹妹,你是最知我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服侍我,但这几年,我拿你就当我的亲妹妹。”说到这里,气都喘不上来了。紫鹃听到这话,一阵心酸,早就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一会儿,黛玉一面喘,一面说道:“紫鹃妹妹,你扶我起来坐坐。”紫鹃说道:“姑娘身上有病,起来又该着凉了。”黛玉听了,闭上眼不言语了。紫鹃没办法,只能把她扶起来,两边用软枕垫着,让她依靠。黛玉哪里坐得住,只觉得浑身疼,但也硬撑着,叫雪雁把她的诗本子拿过来。雪雁忙把诗稿找出来,递到她跟前。黛玉点点头,又回头看那箱子。雪雁不解,只是发呆。黛玉气得两眼直瞪,又咳嗽起来,吐了一口血。雪雁连忙去拿水,给她漱口。紫鹃猜到她肯定是要那块带字的手绢,那手绢是宝玉送给她的定情之物,上面还有宝玉亲手写的诗,黛玉一向都很珍惜,让人放在箱子里。紫鹃见她这样就忙从箱子里取出,递到了黛玉的手里。黛玉接过去就狠命地撕扯那手绢,但手都在哆嗦,怎么能撕得动。紫鹃知道她是恨透了宝玉,但又不好说破,只说道:“姑娘何苦生气?”黛玉点点头,把手绢藏在袖子里。
黛玉闭眼坐着歇了一会儿,又说道:“拿火盆。”紫鹃以为她冷,就说道:“姑娘躺下,多盖一件吧,那炭火恐怕你受不了。”黛玉摇了摇头,雪雁只能端来火盆,放在地上。黛玉又示意,让她拿近一些,雪雁只能把火盆往她那里挪了挪。只见黛玉略微欠着身子,紫鹃用两手扶着她,黛玉就把刚才的手绢拿出来,扔到了火盆中。紫鹃吓了一跳,刚要过去抢,只见那手绢已经烧着了。紫鹃劝道:“姑娘,这又何必呢?”黛玉只当没听见,回手又把诗稿拿起来,看了一眼,就都扔到了火盆里。只见那诗稿和手绢没一会儿就化成了灰烬。紫鹃在旁边看着,只能干着急。
黛玉把眼睛一闭,身子往后一仰,差点没把紫鹃压倒,连忙叫来雪雁,两人把黛玉扶着放倒。看见黛玉气息微弱,恐怕不好,紫鹃想要去叫人,但天色已晚,不好惊动。只能和雪雁等人守在黛玉身旁,寸步不离。终于熬到了第二天早上,黛玉才稍稍缓过来一点,大家也才放心了。黛玉自从把东西都烧了,也了却自己对宝玉的一片痴情,从此以后,万念俱灰,只求一死。
[1][薄情寡义]人际关系冷淡,对亲人朋友从不热情热心,不管别人对他付出了多少,他总是认为是应该的,从没考虑或者很少回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