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贾政怒打宝玉(1 / 1)

宝玉因为金钏的事,被王夫人数落了一顿。正低着头,背着手,一边伤心,一边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大厅,和对面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大喝一声:“站住。”宝玉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头在一旁站着。贾政问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的干什么?”宝玉平时还算是口齿伶俐,今天正为金钏的事伤心,恨不得此时跟着金钏一块儿去,如今见了他父亲,也不知该如何说话,只在一旁呆呆地站着。

贾政见他傻傻的,应对也不像往日,原本没生气,现在却生了三分气。刚要说话,就听有人来报:“忠顺亲王府里来人要见老爷。”贾政听了,不免疑惑,平时和忠顺亲王府并没有什么来往,今天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只听来的人对贾政说道:“王府里有个叫琪官[1]的小旦,平时一向好好地待在府里,如今竟出去了两三天没回来。我们各处打听,都说他与您家一位衔玉的公子感情好。要说一般的戏子,也就算了,可是这琪官,平时聪明伶俐、能言善辩。王爷很是喜欢,不能少了此人,所以想请大人转告令郎,如果知道他在哪儿,就把他放回来吧。”

贾政一听这话,又惊又气,赶忙叫人把宝玉叫来。宝玉不知是何缘故,赶忙过去了。贾政喝道:“该死的奴才!不在家好好读书也就罢了,还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琪官是王爷身边的人,哪是你这个浑蛋可以引逗的,如今还祸及于我!”

宝玉一听,吓了一跳,忙说道:“此事和我真的没有关系,我没有和他在一起。”那人听了,冷笑着说道:“公子不必再掩饰了,要么藏在家,要么知道他下落,早点说出来,也可以让我们少受点苦,我们无不感激公子的大恩大德!”宝玉一听,实在是没有办法,就说了琪官在东郊的一处宅子,让他们去找找。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呆,一面送那人,一面对宝玉说道:“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人出了门,一回身,就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把他叫住,贾环见了他父亲,吓得骨头都软了,赶忙低头站住。贾政问道:“你跑什么?带着你的人都哪儿去了?由着你像一匹野马似的乱跑。”贾环见他父亲怒了,趁机说:“那边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泡得人那样大,身子那样粗,好可怕,吓得我慌忙跑开了。”贾政又惊又疑,自言自语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自祖宗以来,都是善待下人,是谁弄出这种事来?”大喝道:“叫贾琏、赖大来!”

贾环忙跪下说:“父亲不用生气,这事除了太太房里的人,其他人都不知道。我也是听我母亲说的。”说完这句,看看四周,贾政知道他是何意,便让小厮退去。贾环才说道:“我听母亲说,二哥拉着太太屋的金钏儿强奸未遂,还打了一顿,金钏儿就赌气跳井了。”贾政一听这话,气得七窍生烟,大喝道:“拿宝玉来!”边向书房走边说:“今天再有人来劝我,我就把这官职家产都交给他,让他跟宝玉过去,我也把这几根烦恼丝剃掉,免得落个上辱先人下生逆子的罪!”

众门客见贾政这个情形,都知道是为了宝玉,一个个赶忙退出。只见贾政喝道:“拿宝玉!拿大棍!把门都关上,有人传话到里面去,立刻打死!”下人们看贾政动了怒,不敢怠慢,连忙把宝玉拿了来。贾政一见他,眼都红了,什么也不说,喝令:“堵上嘴,往死里打!”小厮们不敢违抗,只得把他按在板凳上,打了十来板。贾政嫌打得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狠命地打起来。

宝玉自知求饶也没用,起先还乱哭乱嚷,后来渐渐气息微弱,哭不出声来了。门客见贾政真往死里打,纷纷劝阻。贾政大嚷:“都是你们平日把他惯坏了,还来劝!明日惯得他弑父弑君,你们也还来劝?”门客见他气急败坏,忙找人往里面报信。王夫人得到了信,不敢惊动贾母,赶忙过来。见王夫人进来,贾政如同火上浇油,板子下得更重。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说道:“你们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着劝:“宝玉虽该打,老爷也要保重。炎热的天气,假如老太太有个好歹,岂不闹大了?”贾政冷笑道:“不要提这话,要不是你平日里这么护着,他至于如此么?”说着非要用绳子勒死宝玉不可。

王夫人抱住宝玉哭着说:“老爷是应当管教儿子,可求您看在夫妻情分上饶了他。我都五十岁了,才有这么一个孽障。老爷要勒死他我也不敢劝,先把我勒死,我们娘儿俩不如一块儿死了,到阴曹地府也有个依靠。”贾政听了这话,长叹一声,坐到了椅子上,泪如雨下。

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觉得他气息微弱、脸无血色,衬裤上尽是血迹,忍不住给他褪下裤子,见从大腿到屁股,没有一处好地方,不由得失声大哭,又想起她那已经死了的大儿子贾珠,哭着说道:“贾珠呀,要是你还活着,就是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凤姐、李纨还有姑娘们都赶来了。李纨本是贾珠的媳妇,贾珠死了,她也就成了寡妇,一听王夫人喊贾珠的名字,也跟着放声大哭,贾政也是泪如泉涌。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丫鬟来报说:“老太太来了。”还没等说完,就听窗外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说道:“你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都清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赶紧迎了出去。只见贾母被丫头搀扶着,气喘吁吁地走过来。贾政上前躬身赔笑说道:“大热的天,母亲怎么自己过来了,有话把儿子叫过去就行了。”贾母听了,便停下脚步,厉声说道:“你和我说话呢,只是我这一生也没养出个好儿子,你叫我和谁说去。”

贾政一听这话,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子的如何担当得起?”贾母一听,大声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么?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难道你父亲就是这么教训你的?”说着,不自觉地流下泪来。贾政赔笑说道:“母亲不必伤感,都是做儿子的一时性急,从此以后,再也不打他了。”贾母冷笑几声说道:“你也不用和我赌气,你的儿子,你想打就打。想来你是厌烦我们了,不如我们早早离开了你,大家都清净!”说着,就命人备轿,要带着宝玉和王夫人回南京去,家人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和王夫人说道:“你也不用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了,做了官,未必想着你是他的母亲;倒不如现在就不要疼他,将来还可以少生点气。”贾政听了,忙在一旁直挺挺跪着,叩头认罪。

贾母一面说,一面进来看宝玉。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抱着宝玉哭了好半天。王夫人和凤姐劝了一会儿,才渐渐止住。丫鬟们过去搀扶宝玉,凤姐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这个样怎么抬得走!还不进去快把那张竹凳抬出来。”众人听了,忙把凳子抬出来,把宝玉放到凳子上,送到了贾母房中。

贾政见贾母怒气未消,不敢走,也跟着过来了。看见宝玉果然是被打重了,再看王夫人哭着说道:“你替珠儿早死了,要是珠儿还在,也免得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用这么操心了。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以后靠谁呀?”贾政听了,也觉得自己不该下死手打到如此地步。看见贾母伤心,就过来劝。贾母含泪说道:“儿子不好,是要管的,但也不该打到这个份上。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还要看着他死不成。”贾政听了,赶忙退了出来。

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湘云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屈,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见众人围着宝玉灌水的灌水,扇风的扇风,自己也插不上手,索性走出门去,命小厮叫来焙茗问道:“刚才还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了?你也不提早来送个信儿!” 焙茗急着说:“偏偏我没在跟前,打到中间,我才听见了,忙去打听缘故,原来是为了琪官和金钏姐姐的事。”袭人说道:“老爷怎么会知道呢?” 焙茗说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因为薛大爷在外面乱说话,才招的有人来找老爷。那金钏的事,大约是三爷说的。”

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得上号,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回来见众人已经给宝玉上好了药。贾母命人把宝玉抬回自己的房间,好生照顾着。众人忙七手八脚地把宝玉抬回了怡红院,又忙活了半天,才渐渐散去。袭人这才进来,精心服侍。看见宝玉被打成这样,含泪说道:“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就是为了那些事!只是下半截疼得很,你帮我看看,打坏了哪里?”袭人轻轻把裤子往上一拉,只见腿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肿起来老高。袭人咬着牙,哭着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能到这个地步,幸好没有伤到筋骨,倘若打出个残疾来,可怎么办。”

正说着,宝钗过来了,给送来了药酒和丸药。看见宝玉被打成这样,心里不免心疼,问袭人:“怎么好好的,就被打了?”袭人就把焙茗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原来还不知道是贾环说了坏话,听袭人说了,才知道。因又扯上了薛蟠,忙止住袭人说道:“薛大哥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你别乱猜。”

宝钗一听这话,就知道是宝玉怕她多心,才拦住了袭人,心中暗想:“都被打成了这样,还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既然这样用心,为什么不在外头的大事上下些工夫,这样老爷也高兴了,你也不用这样吃亏。”此时袭人也觉得自己不该说这些,怕宝钗生气。宝钗却在一旁笑着说道:“你们不必怕我不高兴,我哥哥是什么样我还会不知道?他能干出这样的事,一点都不稀奇。”袭人听到宝钗这么说,才放心了。

宝钗走后,宝玉在**躺着,恍恍惚惚,就听见有人的哭声。宝玉睁开眼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林妹妹。只见她满面泪光,眼睛哭得跟桃子一样,宝玉刚想起身,痛得哎呦一声,支撑不住,躺在了**。黛玉忙让他不要动,宝玉对她说道:“大热的天,你来干什么,不怕中暑了。我虽然挨了打,但是不疼,你别担心。”

两人正在那里互相安慰,就听院外有人说:“二奶奶来了。”林黛玉一听就知是凤姐来了,连忙起身说道:“我从后院走了,等会儿再来看你。”宝玉一把把她拉住,说道:“奇怪了,怎么好端端的怕起她来了。”黛玉急得直跺脚,悄悄地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让他们取笑了。”宝玉听了,赶忙放了手,黛玉三步并作两步,从后院走了。一会儿工夫,凤姐进来了,问了宝玉几句,又给拿来些药,嘱咐了几句就走了。

[1][琪官]本名蒋玉菡,忠顺亲王府里唱小旦的戏子,小名琪官。他生得妩媚温柔。宝玉和他是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