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残稿未译完)(2)(1 / 1)

他屡次克服了自己,要用严厉来做逃路。然而他怎么能做得出来呢!如果是一个女人,女人式的呼号起来,他怎么能够严厉呢?况且她又见得这么有病,可怜,穿着非常龌龊的,讨厌的破布片!(她从那里弄来的呢——那只有天晓得!)“去罢,离开我的眼前,给我用不着看见你!”可怜的田退德尼科夫大声说,立刻也就赏鉴了这女人刚出门口,就为了一个芜菁和邻女争闹起来,虽然生着病,却极有劲道的在脊梁上狠狠的给了一下,虽是壮健的农夫,也不能打的这么出色的。

很有一些时候,他要给他们办一个学校,然而这却吃了大苦,弄得非常消沉,垂头丧气,后悔他要来开办了。

他一去做调停人和和事老,也即刻觉到了他那哲学教授传授给他的法律上的机微,简直没有什么用。这一边说假话,那一边谎也撒的并不少,归根结蒂,事件也只有魔鬼才了然。他知道了平常的世故,价值远胜于一切法律的机微和哲学的书籍;——他觉察了自己还有所欠缺,但缺的是什么呢,却只有上帝知道。而且发生了常常发生的事情:就是主人不明白农奴,农夫也不明白主人;而两方面,无论主人或农奴,都把错处推到别人身上去。这很冷却了地主的热中。现在他出去监督工作的时候,几乎完全缺少了先前那样的注意了。当收割牧草之际,他不再留心镰刀的微音,不去看干草怎样的堆积,怎样的装载,也不注意周围割草工作的进行。——他的眼睛只看着远方;一看见工作正在那边,那眼睛就在四近去找一种什么对象,或者看看旁边的河流的曲折,那地方有一个红腿红嘴的家伙,正在来回的散步——我说的自然是一只鸟,不是人;他新奇的凝视着翠鸟怎样在河边捕了一条鱼,衔在嘴里许多工夫,好象在沉思是否应该吞下去,再细心的沿河一望,就看见远地里另有一匹同类的鸟,还没有捉到鱼的,却在紧张的看着衔鱼的翠鸟。或者是闭了眼睛,仰起头,向着蔚蓝的天空,他的鼻子嗅着旷野的气息,耳朵是听着有翼的,愉快的歌人的歌吟,这从天上,从地下,集成一个神奇的合唱,没有噪音来搅乱那美丽的和谐:鹌鹑在裸麦中鼓翼,秧鸡在野草里钩辀,红雀四处飞鸣,一匹水鹬冲上空中,嘎的一声叫,云雀歌啭着,消在蔚蓝的天空中,而鹤唳就像鼓声,高高的在天上布成三角形的阵势。上下四方,无不作响,有声,而每一音响,都神奇的互相呼应……唉唉,上帝呵!你的世界,即使在荒僻的土地,在远离通都大邑的最小的村庄,也还是多么壮美呵!但到后来,虽是这些也使他厌倦了。他不久就完全不到野外去,从此只躲在屋子里,连跑来报告事情的经理人,也简直不想接见了。

早先还时时有一个邻居到他这里来谈天;什么退伍的骠骑兵中尉呀,是一位容易生气的吸烟家,浑身熏透着烟气,或者一位急进的大学生,大学并没有卒业,他的智慧是从各种应时的小本子和日报上采来的。但这也使他厌倦起来了。这些人们的谈话,立刻使他觉得很浅薄;他们那欧式恳切的,伶俐的举动,来敲一下他的膝盖那样的随便,他们的趋奉和亲昵,他看起来都以为太不雅,太显然。于是他决计和他们断绝往来,还用了很粗卤的方法。当一位大佐而且是快乐主义者一类货色的代表,现在是已经亡故了的专会浮谈的周到的交际家,和我们这里刚刚起来的新思想的先驱者瓦尔瓦尔·尼古拉耶维支·威锡涅坡克罗摩夫两个,同来访他,要和他畅谈政治,哲学,文学,道德,还有英国的经济情形的时候,他派了一个当差的去,嘱咐他说,主人不在家,而自己却立刻轻率的在窗口露了脸。主人和客人的眼光相遇了。一个自然是低声说:“这畜生!”另一个在齿缝里,也一样的送了他一个近乎畜生之类。他们的交情就从此完结。以后也不再有人来访他了。

他倒很喜欢,就潜心思索着他那关于俄国的大著作。怎样做法的呢——那是读者已经知道的了。他的家里传染了一种奇特的——随随便便的规矩。虽然人也不能说,他竟并无暂时梦醒的工夫。如果邮差把新的日报和杂志送到家里来,他读着碰到一个旧同学的姓名,或者出仕升到荣显的地位,或者对于科学的进步和全人类的事业有了贡献,他的心就隐隐的发生一种幽微的酸辛,对于自己的无为的生活,起了轻柔的,沉默的,然而是严峻的不满。觉得他全部的存在,都恶心,讨厌了。久经过去的他的学校时代的光景,历历如在目前,亚历山大·彼得洛维支的形象,突然活泼的在面前出现,他的眼泪就泉涌起来……

这眼泪是表示什么的呢?恐怕是大受震撼的魂灵,借此来发舒他那烦恼的苦楚的秘密,他胸中蕴蓄着伟大高贵的人物,正想使他发达强壮起来,却中途受了窒碍的苦痛的罢?还没有试和运命的嫉妒相搏斗,他还未达到这样的成熟,学得使自己很高强,能冲决遮拦和妨碍;伟大而高华的感情的宝藏,未经最后的锻炼,就烧红的金属似的化掉了;对于他,那出色的教师真是死得太早,现在是全世界已没有一个人,具备才能,来振作这因怯弱而不绝的动摇,为反对所劫夺的无力的意志,——用一句泼剌的话来使他奋起——一声泼剌的“前去”来号令精神了,这号令,是凡有俄国人,无论贵贱,不问等级,职业和地位,谁都非常渴望的。

能向我们俄国的魂灵,用了自己的高贵的国语,来号令这全能的言语“前去”的人在那里呢?谁通晓我们本质中的一切力量和才能,所有的深度,能用神通的一眼,就带我们到最高的生活去呢?俄国人会用了怎样的泪,怎样的爱来酬谢他呵!然而一世纪一世纪的驶去了;我们的男女沉沦在不成材的青年的无耻的怠惰和昏愚的举动里,上帝没有肯给我们会说这句全能的言语的人!

然而有一件事几乎使田退德尼科夫觉醒过来,在他的性格上发生一个彻底的转变。这是恋爱故事一类的,但也继续得并不久。在田退德尼科夫的邻村,离他的田地十维尔斯他之远,住着一个将军,这人,我们早经知道,批评田退德尼科夫是并不很好的。这位将军的过活,可真是一位将军,这就是说,恰像一位大人物,大开府第,喜欢前来拜访,向他致敬的邻人;他自己呢,自然是不去回拜的,一口粗嗄的声音,看着许多书,还有一个女儿,是稀奇的,异乎寻常的存在。她非常活泼有生气,好象她就是生活似的。

她的名字是乌理尼加,受过特别的教育。指授她的是一个一句俄国话也不懂的英国家庭教师。她的母亲很早就死掉了,父亲又没有常常照管她的余暇。但发疯似的爱着女儿,至于见得一味拚命的趋奉。她什么都惟我独尊,恰如一个放纵长大的孩子一样。倘使有谁见过她怎样忽然发怒,美丽的额上蹙起严峻的皱纹,怎样懊恼的和她的父亲争论,那是一定要以为她是世界上最任性的创造物的。但她的愤怒,只在听到了一件别人所遭遇的惨事或不平。她决不为了自己来发怒或纷争,也不为自己来辩解。一看见她所恼怒的人陷入不幸和困苦,她的气恼也就立刻消失了!有人来求她布施,她当即拋出整个的钱袋去,却并不仔细的想一想,这是对的呢还是不对的。她有些莽撞,急躁。说起话来,好象什么都在跟着思想飞跑;她那脸上的表情,她的言语,她的举动,她的一双手;连她的衣服的襞积也仿佛在向前飘动,人几乎要想,她自己也和她的言语一同飞去了。她毫不隐瞒,对谁也不怕说出自己的秘密的思想,如果要说话,世界上就没有力量能够沉默她。她那惊人的步法,是一种惟她独具的,非常自由而稳重的步法,谁一相遇,就会不由自主的退到一旁,给她让出道路来。和她当面,坏人就总有些惶恐,沉默了。连最不怕羞的人也想不出话,失了所有的把握和从容,而老实人却立刻极其坦然的和她谈起闲天来,仿佛遇到了世间未见的人物,听过一句话,就好象他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曾经认识她,而且已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个相貌:是在他仅能依稀记得的童年,在自己的父亲的家里,在快乐的夜晚,在一群孩子高兴的玩着闹着的当时,——从此以后许多时,壮龄的严肃和成就,就使他觉得凄凉了。

田退德尼科夫和她的关系,是也和一切别的人们完全一样的。一种新的,不可以言语形容的感情激励了他,一道明亮的光辉,照耀了他那单调的,凄凉的生活。

将军当初是很亲爱和诚恳的接待了田退德尼科夫的,但两人之间,竟不能弄到实在的融洽。每一见面,临了总是争论,彼此都怀着不舒服的感情;因为将军是不受反对和辩驳的。而田退德尼科夫这一面,可也是有些易于感动的年青人。他自然也为了他的女儿,常常对父亲让步,因此久没有搅乱彼此之间的平和,直到一个很好的日子,有将军的两位亲戚,一位是伯爵夫人皤尔提来瓦,一位是公爵夫人尤泻吉娜,前来访问的时候:这两位都曾经做过老女皇的宫中女官,但和彼得堡的大有势力的人物,也还有一点密切的关系的;将军就竭力活泼的向她们去凑奉。田退德尼科夫觉得她们一到,对他就很冷淡,不大注意,把他当哑子看待了。将军向他常用居高临下的口气;称他为“我的好人”或是“最敬爱的”而有一回竟对他称了“你”。田退德尼科夫气恼起来了。他咬着牙齿,然而还知道用非常的自制力,保持着镇静,当怒不可遏,脸上飞红的时候,也用了很和气,很谦虚的声音回答道:“对于您的出格的好意,我是万分感谢的,军门大人。您用这亲昵的‘你’对我表示着密切的交情,我就对您也有了一样的称‘你’的义务。然而年纪的悬隔,却使我们之间,完全不能打这样亲戚似的交道呵!”将军狼狈了。他搜寻着自己的意思和适当的说法;终于声明了这“你”用的并不是这一种意思,老年人对于一个年青人,大约是可以称之为“你”的。关于他的将军的品级,却一句话也不说。

当然,两面的交际,自从这一事件以后,就彼此断绝了,他的爱情,也一发芽就凋落。暂时在他面前一闪的光明,黯然消灭,现在降临的昏暮,比先前更暗淡,更昏沉。他的生活又回上旧路,成了读者已经知道的那老样子了。他又整天无为的躺着。家里满是龌龊和杂乱。扫帚在屋子的中央,终日混在一堆尘埃里。裤子竟会在客厅里到处游牧,安乐椅前面的华美的桌子上,放着几条垢腻的裤带,象是对于来宾的赠品似的。田退德尼科夫的全部生活,就这样的无聊,昏沉起来,不但他的仆役不再敬畏,连鸡也肆无忌惮的来啄他了。他会许多工夫,拿着笔,坐在那里,在摊在面前的一张纸上画着各种图:饼干,房屋,小屋,小车,三驾马车等。有时还会忘掉了一切,笔在纸上简直自动起来,在主人的无意中,形成一个娇小的头脸,是优秀动人的相貌,流利探索的眼光和一个微微蜷曲的髻子——于是画家就惊疑的凝视,这是那人的略画,那肖象是没有一个美术家能够摹绘的。他心里就越加伤痛起来;他不愿意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幸福,因此也比先前更其悲哀,更少说话了。这样的是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田退德尼科夫的心情。有一天当他照例的坐在窗前,望着前园时,忽然惊疑不定,是觉得既不见格力戈黎,也不见贝菲利耶夫娜,下面却只是一种不安和扰动了。

年青的厨子和管家女都跑出去开大门;门一开,就看见三匹马,和刻在凯旋门上的完全一样的。一匹的头在左,一匹在右,一匹是在中间。这上面高高的君临着一个马夫和一个家丁,宽大的衣服,头上包一块手帕。两人之后坐着一位外套和皮帽的绅士,满满的围着红色的围巾。当马车停在门口的阶前时,就显出这原来是一辆有弹簧的轻巧的车子。那一表非凡的绅士,就以仿佛军人似的敏捷和熟练,跳出车子,匆匆的跑上阶沿来了。

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着了急。他以为来客是一位政府的官员。到这里我应该补叙一下,他在年青时候,是受过一件傻事情的连累的。有一对读过一大批时下小本子的哲学化的骠骑兵官,一位进了大学,却未卒业的美学家,和一个败落的赌客要设立一个慈善会,会长是一个秘密共济会员,也爱打牌的老骗子,然而口才极好的绅士。这会藏着一种非常高尚的目的:就是要使从泰姆士河边到亢卡德加的全人类永远得到幸福。但这须有莫大的现钱,从大度的会员们募集的捐款,是闻所未闻的大。这钱跑到那里去了呢,除了掌握指导之权的会长以外,自然谁也不知道。田退德尼科夫是由两个朋友拉进这会里去的;那两个都是属于满肚牢骚类的人,天性是善良的,为了科学,为了教化,以及为了给人类服务的他们的未来的壮举,喝了许许多干杯,于是就成为正式的酒鬼了。田退德尼科夫觉察的还早,退了会。但这会却已经玩了一个上等人不很相宜的另外的花样,招出不愉快的结果来,竟闹到警察局去了……田退德尼科夫退会之后,就和这些人断绝了一切的交涉,但还不能觉得很放心,也是毫不足怪的:他的良心并不完全清净。所以他现在瞥见大门一开放,就不能不吃惊。

但当来客几乎出人意外的老练地一鞠躬,一面微微的侧着头,作为致敬的表示的时候,他的焦急立刻消散了。那人简短地,然而清楚地声明,他从很久的以前起,就一半为了事务,一半为了嗜奇,在俄国旅行:即使不计那些有余的产业和多种的土壤,我们的国度里也很富于显著的东西;他是给这田地的出色的位置耸动了,但倘若他的马车没有因为这春天的泛滥和难走的道路忽然出了毛病,他是决不敢到这美丽之处来惊动主人的;就为了想借铁匠的高手给修理一下。然而即使马车全没有出什么事,他也还是禁不住要趋前来请安的。

那客人一说完话,就又可爱到迷人的一鞠躬,露出他那珠扣的华美的磁漆长靴来,而且他的身子虽然肥胖,却以橡皮球的弹性,向后跳跳了几步。

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早已放心了;他认为这人该是一个好奇的学者或是教授,旅行俄国在采集植物或者也许倒是稀奇的化石的。他立刻声明了对于一切事情,自己都愿意协助;请他用自己的车匠和铁匠来修理马车,请他像在他自己的家里一样,在这里休息,请他坐在一把宽大的服尔德式安乐椅子[106]上,要倾听他那博学的,关于自然科学的物事的谈话了。

然而那客人所讲的却多是内心生活的事情。他把自己的生涯,比作一只小船,在大海里,被怕人的风暴所吹送;说,他怎样的屡次变换了职业,他多少次为真理受苦,以及他怎样的屡次被敌人所暗算,生命几濒于危险,此外还有许多别的事,于是田退德尼科夫看出来了,他的客人乃是一个实际家。收场是他把一块雪白的麻纺手巾按在鼻子上,大声的醒了一下鼻涕,响到安特来·伊凡诺维支从来没有听到过。在交响乐里,是往往会遇到这种讨厌的喇叭的;如果只有这一声,却令人觉得并不在交响乐里,倒是自己的耳朵在发响。在久经沉睡的府邸中的突然惊醒的许多屋子里,立刻轰传了一样的声音,而立刻也在空气中充满了可伦香水的芳烈的气息,这是由麻纺手帕的轻轻一挥,隐隐约约的散在屋里的。

读者恐怕已经猜到,这客人并非别个,即是我们那可敬的,长久没有顾到了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他老了一点了:可见他的过活,也并非没有狂风骇浪。就是他穿着的常礼服,也显得有些穿熟的样子;连那马夫和篷车,家丁,马匹和马具,看去都好象有一点减损和消耗了。他的经济景况似乎也并不很出色。但那脸面的表情,行为的优雅,恰依然全如先前一样。是的,他的应酬,倒比以前更可爱了一些,坐在安乐椅子上的时候,也还是架起了一条腿。谈吐近乎更加柔软,言语之间,也仿佛愈在留心和节制,态度是更聪明,更稳重,在一切举动上,几乎更加能干了。他的衣领和胸衣是雪似的又白又亮,虽然在旅行,外衣上却不沾一粒灰尘:他可以立刻去赴庆祝生日的筵宴。下巴和面颊都刮得极光,只有瞎子,才会不惊叹他那饱满和圆滑的。

府邸里立刻起了很大的变化:因为关着外层门,久已躲在昏暗中的一半,突然照得光明耀眼了。在很亮的屋子里,摆起家具来,一切就马上显得这模样:作为卧室的屋子,陈列着各种夜晚化妆应用的东西,做书房的一间……等一等罢,我们先应该知道这屋子里摆着三张的桌子:一张是沙发前面的书桌,一张是镜子和窗门之间的打牌桌,还有一张是屋角上的三角桌,正在卧室的门和通到堆积破烂家具,不住人的大厅的门的中间。这大厅,向来是充作前厅之用的,已经整年的没有人进去过。在这三角桌子上,那旅客从衣箱里发出来的衣裳就找到了它的位置,便是:两条配着那件常礼服用的裤子,两条簇新的裤子,两条灰色的裤子,两件绒背心,两件绸背心和一件常礼服。这些都积迭了起来,像一座金字塔,上面盖一块绢手帕。在房门和窗门之间的另一个屋角上呢,排着一大批长靴:一双不很新的,一双完全新的,一双磁漆鞋和一双睡鞋。这些上面也怕羞似的盖着一块绢帕——简直好象并无其物的一样。书桌上也立刻整整齐齐的摆出这些东西来:小匣子,一个装有可伦香水的瓶儿,一个日历和两种小说,但两种都只有第二本。干净的小衫裤,是放在卧室里的衣橱里面了;要给洗衣女人去洗的那些,就捆成一团,塞在床底下。连那衣箱,到得发空之后,也塞进床底下去了。为了吓跑强盗和偷儿,一路带着的长刀,也拿进卧室去,挂在靠近眠床的一个钉头上。什么都显得了不得的干净,异乎寻常的整齐了。那里都找不出一片纸,一根毛或者一粒尘埃了。连空气也显得美好起来:其中散布着一个小衫裤常常替换,礼拜天一定要去用湿海绵洗澡的鲜活而健康的男子汉的令人舒服的气味。在充作前厅之用的大厅里,一时也粘住了家丁彼得尔希加的气息,但彼得尔希加又即搬家,这正和他相称,弄到厨房里去了。

在第一天,安特来·伊凡诺维支很有些为自己的无拘无束担心;他怕这客人会烦扰他,带累他的生活有不惬意的变化,扰乱他自己幸而立定了的日课。但他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我们的朋友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却显示了适应一切的简直非凡的弹性和才能。他称扬主人的哲学气味的悠闲,并且说明这可以使人长寿。关于他的孤独生活,是赞成的说,这对于人,乃是养成伟大思想的。也看了一看图书室,把书籍赞美非常,还指出这可以防人的误入歧路。他话说的很少,但凡有所说,却无不真切,而且分明。一切举动,尤其证明着可爱和伶俐。进退都适得其时,不把质问和愿望来麻烦主人,如果是这边沉默着,不爱谈天的话;也很满足的来下一盘棋,也很满足的不开口,当主人把烟草的烟云喷向空中时,他不吸烟,就来找一件相称的事情:举个例子,就如他从袋子里摸出土拉银的烟盒来,钳在右手的两个指头的中间,再用左手的一个指头拨得它飞快的旋转起来,简直好象地球的转着自己的轴子,或者用手指咚咚的敲着盖子,再加口哨吹出谐和的声调。一句话,他一点也不妨碍他的主人。“在一生中,这才看见了一个可以一同过活的人!”田退德尼科夫对自己说。“这种本领,在我们这里实在是很少有的。我们里面有许多人:聪明,有教养,也确是好人,然而永远稳妥的人,可以同住一世纪,并不争闹的人——这样的人我却不知道。这一种人,我们这里到底有多少呢?这是我所认识的这类人的第一个。”田退德尼科夫这样的判断着他的客人。

乞乞科夫那一面也很高兴,因为他能够在一个这么温和而恳切的主人家里,寄住若干的时光。流浪人的生活,他实在尝饱了。能够好好的住下一个月,欣赏着出色的村庄的风景,田野的气味,和开始的春光,就是为痔疮起见,也有大用处和利益的。

轻易就找不出给他休息的更好的地方来。春天战胜了压迫的严寒,骤然展开那全部的华美,幼小的生命到处抽芽了。树林和牧场都闪出淡绿,嫩草的新鲜的碧玉里,明晃晃的抽着蒲公英的黄花,还有红紫的白头翁花,也温顺的垂着纤柔的颈子。成群的蚊虻和许多昆虫,都在沼泽上出现,跟着的是长脚的水黾,于是禽鸟也从各方面来躲在干枯的,可以遮蔽的芦苇里。一切都潮涌似的聚集在这地方,彼此互相见面,互相亲近了。地上忽然增添了丁口。树林觉醒起来,牧场上是活泼而且响动。村子里跳着圆舞。还有多少地方是闲空的呢。怎样的明朗的新绿!空气是多么的清新!园里是多少禽鸟的歌吟!万有的天上似的欢呼和高兴!村庄在发声,在歌唱,好象结婚的大宴了。

乞乞科夫时常去散步。出去游行和漫步的机会是多得很的。他直上平坦的高原,可眺望横在下面的溪谷,到处还有啮岸的洪水所留下的大湖,其中耸着幽暗的,尚未生叶的树林的岛屿;或者是穿过暗林的密处和阴地的中间,树木戴着鸟巢,接近的屹立着。乌鸦叫着乱飞起来,好象一片云遮暗了天宇。从燥地上可以一径走到埠头,装着豌豆,大麦和小麦的初次的船刚要开行,流水激着慢慢的转动起来,水车轮发出震聋耳朵的声响。或者他去看看方才开始的春耕,观察一块新耕的土地,怎样展在原野的碧绿里,还有播种的人,用手敲着挂在胸前的筛子,匀整的撒出种子去,却没有一粒落在别的地方。

乞乞科夫什么地方都走到。他和管家,农夫,磨工样样的议论,谈天。他什么都问到,问那里和怎样,还问怎样的营生,卖掉了多少谷子,春天和秋天磨什么谷子,每个农奴叫什么名字,谁和谁有亲,他从那里买了他的公牛,他用什么喂他的猪子,总而言之,他一点也不漏落。他也问出了死掉多少农奴,知道是好象少得很。因为他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家景并不很出色。他到处发现了怠慢,懒惰,偷盗,还有纵酒也很风行,他自己想:“田退德尼科夫可多么胡涂呀!这样的产业!却一点也不管!从这里赚出总额五万卢布来,是可以把得稳的!”

在散步时,他不止一回,起了这样的思想,自己也在什么时候——当然并非现在,却在将来,如果办妥要务,他手里有了钱的话——自己也在什么时候要做一个像这产业的平和的主人。于是不消说,立刻有一个商家的,或是别的有钱人家的,粉面的年青而娇滴滴的女人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现。唔,他竟还梦想她是性情和音乐相近的哩。他也设想着后代,他的子孙,那责任,是在传乞乞科夫氏于无穷;一个泼辣的男孩和一个漂亮的女孩,或者简直是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当然,三个也可以,由此给大家知道知道,他的确生活过,存在过,至少是并不像一个幽灵或者影子似的在地上逛**了一下——而且他对于祖国因此也用不着惭愧了。于是就往往起了这一种思想,那也并不坏,如果他有了头衔的话;例如五等官。这总是一个很有名誉,很可尊敬的称号呀!人如果去散步,是什么都会想起来的;非常之多,至于把人从这无聊的,凄凉的现在拉开,挑拨他的幻想力,加以戏弄,使他活动,纵使他明知道做不到,在他自己却还是觉得甜蜜的。

乞乞科夫的仆役也很中意了这地方。他们很快的习惯了新生活。彼得尔希加立刻和侍者格力戈黎结了交,虽然他们俩开初都很矜持,而且非常之装模作样。彼得尔希加想朦蔽格力戈黎,用自己的游历和世界知识使他肃然起敬;但格力戈黎却马上用了彼得尔希加没有到过的彼得堡制了胜。他还要用那些地方的非常之远来对抗,而格力戈黎可就说出这样的一个地方来,谁都决不能在地图上找到,而且据说还远在三千维尔斯他以上,弄得保甫尔·伊凡诺维支的家丁无法可想,只好张开了嘴巴,遭所有奴婢的哄笑了。但相处却很合式;两个家丁订结了亲密的交情。村边有一个出名的小酒店,是一切农奴的老伯伯,秃头的庇门开设的,店名叫作“亚勒若以卡”。在这店堂里,每天总可以见到他们。所以用人民爱用的话来说,他们是成了酒店的“老主顾”了。

给绥里方却有另外的乐处。村子里是每晚上都唱歌;村里的年青人聚集起来,用歌唱和跳舞来庆祝新春;跳着圆舞,合围了,又忽然分散。在现在的大村子里是已经很少有了的苗条而血统纯粹的招人怜爱的姑娘们,给了他一个强有力的印象,至于久立不动,看得入迷。其中谁最漂亮呢,那可很难说;他们都是雪白的胸脯和颈子,又大又圆的含蓄的眼睛,孔雀似的步子,一条辫发,一直拖到腰带边。每当她那洁白的双手拉着他的手,在圆阵中和她们徐徐前进,或者和别的青年们排成一道墙,向她们挤过去的时候,每当姑娘们高声大笑着,向他们迎上来,并且唱着“新郎在那里呢,主人呀?”的时候,每当周围都沉入黑夜中,那谐调的回声,远从河流的后边,忧郁的反响过来的时候,他就几乎忘却了自己。此后许多时:无论是在早上或是黄昏,是在睡着或是醒着——他总觉得好象有一双雪白的手捏在自己的两手里,和她们在圆阵里慢慢的动弹。

乞乞科夫的马匹也觉得在它们的新住宅里好得很。青马,议员,连花马在内,也以为留在田退德尼科夫这里毫不无聊,燕麦是很出色的,而马房的形势,也极其适意。每匹都有各自的位置,用隔板和别的分开,然而又很容易从上面窥探。所以也能够看见别的马,如果从中有一匹,即使是在最末的边上的,高兴嘶起来了,那么,别匹也就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回答它的同僚。

总而言之,在田退德尼科夫这里,谁都马上觉得像在自己的家里了。但一涉及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因此游行着广大的俄国的事务,就是死魂灵,关于这一点,他却纵使和十足的呆子做对手,也格外谨慎和干练了。然而田退德尼科夫总是在看书,在思索,要查明一切现象的原因和底蕴——它们的为着什么和什么缘故……“不,我从别一面下手,也许要好一些罢!”乞乞科夫这样想。他时常和婢仆去谈闲天,于是他有一回,知道了主人先前常常到一家邻居——一位将军——那里去做客,知道了那将军有一个女儿,知道了主人对于那小姐——而小姐对于主人也有一点……知道了但他们忽然断绝,从此永远不相来往了。而他自己也早经觉到,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总在用铅笔或毛笔画着种种头,但是全都显得非常相象的。

有一天,午餐之后,他又照例的用了第二个指头,使银烟盒依轴而转的时候,向着田退德尼科夫道:“凡是心里想要的东西,您什么都有,安特来。伊凡诺维支;只是您还缺一样。”

“那是?”这边问,一面在空中喷出一团的烟云。

“一个终身的伴侣,”乞乞科夫说。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没有回答,于是这回的谈话,就此收场了。

乞乞科夫却并不害怕,寻出一个另外的时机来——这回是在晚餐之前——当谈天的中途,突然说:“真的,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您得结婚了!”

然而田退德尼科夫仍旧一句话也不回答,仿佛他不爱这个题目似的。

但是,乞乞科夫不退缩。他第三次选了一个别样的时机,是在晚餐之后说了这些话:”唔,真的,无论从那一方面来看您的生活,我总以为您得结婚了!您还会生忧郁症呢。”

也许是乞乞科夫的话这回说得特别动听,也许是安特来·伊凡诺维支这时特别倾于直率和坦白,他叹息一声,并且说,一面又喷出一口烟:“第一着,是人总该有幸福,总该有运气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于是他很详细的对他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他和将军的结交以及他们的绝交的全部的故事。

当乞乞科夫一句一句的明白了已经知道的案件,听到那只为一句话儿“你,”却闹出这么大故事来的时候,他简直骇了一跳。暂时之间,他查考似的看着田退德尼科夫的眼睛,决不定他是十足的呆子呢,还不过稍微有一点昏。

“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我请教您!”他终于说,一面捏住了主人的两只手:“这算什么侮辱呢?在‘你’这个字里,您找得出什么侮辱来呢?”

“这字的本身里自然是并不含有侮辱的,”田退德尼科夫回答道。“侮辱是在说出这字来的意思里,表现里。‘你!’——这就是说:‘知道罢,你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我和你来往,只因为没有比你好的人;现在是公爵夫人尤泻吉娜在这里了,我请你记一记那里是你本来的地位,站到门口去罢。’就是这意思呀!”说到这里,我们的和气的,温顺的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眼睛就发光;在他的声音里,颤动着出于大受侮辱的感情的愤激。

“唔,如果竟是这一类的意思呢?——那有什么要紧呀?”乞乞科夫说。

“怎么,您要我在这样的举动之后,还去访问他吗?”

“是的,这算得什么举动?这是决不能称为一种举动的,”乞乞科夫极冷静的说。

“怎么会不是‘举动’的?”田退德科尼夫诧异的问道。

“总之这不是举动,安特来·伊凡诺维支。这不过是这位军门大人的这样一种习惯,对谁都这么称呼。况且对于一位这样的给国家出过力,可以尊敬的人物,为什么不宽恕他一下呢?”

“这又是另一件事了,”田退德尼科夫说,“如果他只是一个老先生或者一个穷小子,不这么浮夸,骄傲和锋利,如果他不是将军,那么,就是用‘你’来称呼我,我也很愿意宽恕,而且还要恭恭敬敬的应对的。”

“实实在在,他是一个呆子!”乞乞科夫想。“他肯宽恕一个破烂衣服的家伙,对于一位将军倒不!”在这料想之后,他就大声的说下去道:“好,可以,就是了,算是他侮辱您罢,但是您也回报他:他侮辱您了,您也还了他侮辱。然而人怎么可以为了一点这样的芥蒂,就大家分开,抛掉个人藏在心里的事情呢?我应该先求原谅,这真是……如果您立定了目标,那么,您也应该向这奔过去,有什么要来吗,来就是。谁还留心有人在对人吐唾沫呢?一切的人,都在互相吐唾沫。现在是您在全世界上,也找不出一个人,会不周围乱打,也不对人吐唾沫了。”

田退德尼科夫被这些话吓了一大跳,他完全目瞪口呆的坐着,单是想:“一个太古怪的人,这乞乞科夫!”

“是一个稀奇的家伙,这田退德尼科夫?”乞乞科夫想,于是他放声说下去道:“安特来·伊凡诺维支,请您给我像对兄弟似的来说一说罢。您还毫无经验。您要原谅我去弄明白这件事。我要去拜访大人,向他说明,这件事在您这边是由于您的误会,原因还在您年纪青,您的世界知识和人间知识都很有限。”

“我没有到他面前去爬的意思,”田退德尼科夫不高兴的说:“也不能托付给您的!”

“我也没有爬的本领,”乞乞科夫不高兴的回答道。“我只是一个人。我会犯错误,但是爬呢——断断不来的!请您原谅罢,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您竟有权利,在我的话里垫进这么侮辱的意义去,我可是没有料到的。”

“您宽恕罢,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我错了!”田退德尼科夫握着乞乞科夫的两只手,感激的说。“我实在并不想侮辱您。您的好意,在我是极有价值的。我对您起誓。但我们收起这话来,我们不要再来谈这件事罢!”

“那么,我也就平平常常的到将军那里去罢。”乞乞科夫说。

“为什么?”田退德尼科夫问,一面诧异的凝视着乞乞科夫。

“我要去拜访他!”乞乞科夫道。

“这乞乞科夫是一个多么古怪的人呵!”田退德尼科夫想。

“这田退德尼科夫是一个多么古怪的人呵!”乞乞科夫想。

“我明天早上十点钟的样子到他那里去,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我想,去拜访一位这样的人物,表示自己的敬意,还是早一点好。只可惜我的马车还没有整顿,我想请您允许我用一用您的车子。我预备早晨十点钟就到他那里去的!”

“自然可以。这算得什么!您吩咐就是。您爱用那一辆,就用那一辆,都随您的便!”

在这交谈之后,他们就走散,各归自己的房子,睡觉去了,彼此也并非没有推测着别人的思想的特性。

但是,——这岂不奇怪,当第二天马车到门,乞乞科夫身穿新衣服,白背心,结着白领带,以军人似的熟练,一跳而上,驶了出去,拜访将军去了的时候——田退德尼科夫就起了一种好象从未体验过的感动。他那一切生锈和昏睡的思想,都不安起来,活动起来。神经性的**,忽然用了全力,把这昏沉的,浸在舒服和无为中的迷梦,一扫而空了。

他忽而坐在沙发上,忽而走向窗口去,忽而拿起一本书,忽而又想思索些什么事。失掉的爱的苦恼呵!他找不出思想来。或者他想什么也不想。枉然的辛苦呵!一种思想的无聊的零星,各种思想的尾巴和断片,都闯进脑子里,搅扰着他的头颅。“这情形可真怪!”他说着,坐在窗前,眺望道路去了,道路穿过昏暗的槲树林,林边分明有一阵烟尘,是驶去的马车卷了起来的。但是,我们抛下田退德尼科夫,我们跟定乞乞科夫罢。[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