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残稿未译完)(1)(1 / 1)

第一章

为什么我们要从我们的祖国的荒僻和边鄙之处,把人们掘了出来,拉了出来,单将我们的生活的空虚,而且专是空虚和可怜的缺点,来公然展览的?——但如果这是作者的特性,如果他有一种特别的脾气,就只会这一件事:从我们的祖国的荒僻和边鄙之处,把人们掘了出来,来描写我们的生活的空虚,而且专是空虚和可怜的缺点,那又有什么法子呢?于是我们又跑到荒僻之处的中心,又闯进一个寂寥的,凄凉的窠里来了。而且还是怎样的一个窠,怎样的一个荒僻之处呵!

恰如带着炮塔和角堡的无际的城墙一样,一座不断的连山,联绵曲折着有一千维尔斯他之远。它倨傲的,尊严的耸在无边的平野里,忽而是精光的粘土和白垩的断崖,忽而是到处开裂的崩坠的绝壁,忽而又是碧绿的山顶模样,被着从枯株上发出的新丛,远望就像柔软的羊皮一样,忽而终于是茂密的,幽暗的森林了,奇怪得很,还没有遭过斤斧。那溪流呢,到处在高岸间潺湲,跟着山蜿蜒曲折,只有几处离开了它,飞到平野和牧场那里去,流作闪闪的弯曲,突然不见了,还在白桦,白杨,或者赤杨的林中,映着辉煌的阳光,灿然一闪,但到底又胜利的从昏暗中出现,受着每一曲折之处的小桥,水磨和堤防的相送,奔流而去了。

有一处地方,是险峻的山地,特别满饰着新的绿树的螺发。仗着山地的不一律,由人力的树艺,南北的植物都聚起来了。槲树,枫树,梨树和柳丛,蒌蒿和白桦,还有绕着蛇麻的山薇,这边协力着,彼此互助着滋生,那边妨碍着,挤得紧紧的,都满生在险峻的山上。山顶上面,在碧绿的枝梢间,夹杂着地主老爷的红屋顶,藏在背后的农家的屋角和屋梁,主邸的高楼和它那雕花的露台和半圆的窗户——再在这挨挤的房屋和树木的一团之上,是一所旧式的教堂,将它那五个贴金的光辉灿烂的阁顶耸在天空中。这阁顶上装饰着金的雕镂的十字架,是用同一质料的也施雕镂的锁索,系在圆顶格上的,远远一望,令人觉得好象空气被毫无支架,浮在蔚蓝的天宇中的发光的铸了钱的黄金,烧得红光闪闪。而这树木,屋顶和十字架的一团,又出色的倒映在溪水里,这里有高大的不等样的杨柳,一部分剩在岸上,一部站在水中,把它那纠缠着碧绿的,粘腻的水草和茂盛的睡莲的枝叶浸入溪流,仿佛在凝眺这辉煌的景象。

这风景实在很出色,然而从高处向着山谷,从府邸的高楼向着远方的眺望,却还要美丽得多。没有一个宾客,没有一个访问者能够淡然的在露台上久立,他总是惊异得喘不出气来,只好大声叫喊道:“天哪,这里是多么旷远和开阔呵!”一片无边无际的空阔,在眼前展开:点缀着小树林和水磨的牧场后面,耸立着郁苍的森林,像一条微微发光的丝带;森林之后是在渐远渐昏的空际,隐现着闪闪的黄色的沙丘;接着这就又是森林,青苍隐约,恰如辽阔的大海或者平远的烟霭;后面又是沙丘,已经没有前一道的清楚了,然而还是很分明的在黄苍苍的空气中发闪。在远远的地平线上看见山脊的轮廓:这是白垩岩,虽在极坏的天候,也自灿然发白,似乎为永久的太阳所照射。在这一部分是石膏岩的山脚下,由雪白的质地衬托出几个烟雾似的依稀的斑点来:这是远处的乡村,却已不是人的目力所能辨别——但见一个教堂的金色的尖顶,炎炎的火花似的忽明忽灭,令人觉得这该是住着许多人们的较大的村庄。但全体却沉浸于深的寂静中,绝不被在澄净的大气里飘扬,忽又在遥远的寥廓里消失的隐约可闻的空际歌人的歌词所妨碍。总而言之,是没有一个宾客和访问者能在露台上静下来的;如果站着凝眺了一两点钟,他就总是反复着这句话:“天哪,这里是多么旷远和开展呵!”

然而这宛然是不可攻取的城寨,从这方面并无道路可通的田庄的居人和地主,是什么人呢?人应该从别一方面去——那地方有许多散种的槲树,在欣欣然迎接渐渐临近的行人,远伸着宽阔的枝条,像一个朋友的臂膊,把人一直引到邸宅那里去,那屋顶,是我们已经从后面看见过了的,现在却完全显现了,在一大排农人小屋,带着雕刻的屋栋和屋角,以及它那十字架和雕镂的悬空的锁索,都在发着金光的教堂的中间。

这是忒莱玛拉罕斯克省的地主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田退德尼科夫的地方。这福人是一个三十三岁的年青的汉子,而且还没有结过婚。

这地主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田退德尼科夫又是何等样人呢?是什么人物?特质怎样,性格如何?——那我们可当然应该去打听亲爱的邻人了,好心的读者女士们。邻人们中的一个,是退伍佐官和快乐主义者一流,现在是已经死掉了,往往用这样的话来说明他道:“一匹极平常的猪狗!”一位将军,住在相距大约十维尔斯他的地方,时常说:“这小伙子并不蠢,但是他脑袋里装得太多了。我能够帮助他,因为我在彼得堡有着一点连络,而且在……”将军从来没有说完他的话。地方审判厅长的回答却用了这样的形式:“明天我要向他收取还没完清的税款去了!”一个农夫,对于他的主人是何等样人的问题,简直什么回答也没有。总而言之,邻人们对他所抱的意见,是很不高妙的。但去掉成见的来说,安特来·伊凡诺维支却实在并不是坏人,倒仅仅是无所为的活在世上的一个。就是没有他,无所为的活在世上的家伙也多得很,为什么田退德尼科夫就不该这么着呢?至于其余,我们只将他每天相同的一天的生活,给一个简短的摘要,他是怎样的性格,他的生活,和围绕着他的天然之美相关到怎样,请读者由此自去判断就是了。

每天早上,他照例醒得很晚,于是坐在**,很久很久的擦眼睛。晦气的是他的眼睛小得很,所以这工作就需要很多的时光。在这施行期间,有一个汉子,名叫米哈罗,拿着一个面盆和一条手巾,站在房门口。这可怜的米哈罗在这里总得站个点把钟;后来走到厨房里去了,于是仍复回转来;但他的主人却还是坐在**,尽在擦他的眼睛。然而他终于跳起来了,洗过手脸,穿好睡衣,走进客厅里去喝一杯茶,咖啡,可可,或者还有鲜牛奶。他总是慢吞吞的喝,一面胡乱的撒散着面包屑,漠不关心的到处落着烟卷灰。单是吃早餐,他就要坐到两点钟,但是这还不够。他又取一杯凉茶,慢慢的走到对着庭园的窗口去,在这里,是每天演着这样的一出的。

首先,是侍者性质的家丁格力戈黎,和管家女贝菲利耶夫娜吵架,这是他照例用了这样的话来道白的:“哼,你这贱货,你这不中用的雌儿的你!你还是闭了嘴的好,你这野种!”

“你要这样吗?”这雌儿或是贝菲利耶夫娜给他看一看捏紧的拳头,怒吼着,这位雌儿,虽然极喜欢锁在自己箱子里的葡萄干,果子酱和别的甜果东西,但是并非没有危险,态度也实在很粗野,勇壮的。

“你还和当差的打过架哩,你这沙泥,轻贱的,”格力戈黎叫喊道。

“那当差的可也正像你一样,是一个贱骨头呀,你想是老爷不知道你吗?他可是在那里,什么都听见。”

“老爷在那里呀?”

“他坐在窗口,什么都看见。”

一点不错,老爷坐在窗口,什么都看见。

还有来添凑这所多玛和哥摩剌[103]的,是一个孩子在院子里放声大叫,因为母亲给了他一个耳光,还有一匹猎狗也一下子坐倒,狂吠起来了;厨子从窗口倒出沸水来,把它烫坏;总而言之,是一切都咆哮,喧嚷得令人受不住。那主人却看着一切,听着一切,待到这吵闹非常激烈,快要妨碍他田退德尼科夫的无所为了,他这才派人到院子里来,说道,但愿下面闹得轻一点。

午餐之前的两点钟,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是坐在书房里,做着一部伟大的著作,要从所有一切的立场,社会的,政治的,哲学的和宗教的,来把捉和照见全体俄罗斯;并且解决时代所给与的困难的悬案和问题,分明的决定俄国的伟大的将来,是在那一条道路上;总而言之,这是一部现代人才能够计划出来的著作。但首先是关于他那主意的杰构的布置:咬着笔干,在纸上画一点花儿,于是又把一切都推在一边;另外拿起一本书,一直到午餐时候不放下。一面喝羹汤,添酱油,吃烧肉以及甜点心,一面慢慢的看着这本书,弄得别的淆馔完全冰冷了,有些还简直没有动。于是又喝下一杯咖啡去,吸起烟斗儿,独自玩一局象棋做消遣。到晚餐时候为止,此外还做些什么呢——可实在很难说。我想,大概是什么也不做了。

这三十三岁的年青人,就总是穿着睡衣,不系领带,完全孤独而且离开了世界,消遣着他的时光。散步和奔波,他不喜欢,他从来不高兴到外面去走走,或者开一扇窗户,把新鲜空气放进房里来。乡村的美丽的风景,宾客和访问者是不胜其欢赏的,但对于主人自己,却仿佛一无所有,读者由此可以知道,这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田退德尼科夫,是属于在俄国已经绝迹,先前是叫作睡帽,废料,熊皮等等的一大群里面的,现在我可实在找不出名目。这样的性质,是生成的,还是置身严厉的环境里,作为一个悲凉的生活关系的出产,造了出来的,是一个问题。要来解答,也许还是讲一讲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童年和学龄的故事,较为合适罢。

开初,是大家都说他会很有些聪明的。到十二岁,有一点病态和幻想了,但以神经锐敏的儿童,进了一个学校,那校长,是一位当时实在很不平常的人:是少年们的偶像,所有教师们的惊奇的模范,亚历山大·保甫洛维支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他多么熟悉俄国人的性质呵!他多么知道孩子的心情呵!他多么懂得引导和操纵儿童呵!刁滑的和捣乱的如果闹出事情来,没有一个不自己去找校长招认他的胡行和坏事的。然而这还不是全部:他受了严重的责罚,但小滑头却并不因此垂头丧气,反比先前更加昂然的走出屋子来。他的脸上有着新鲜的勇气模样的东西,一种心里的声音在告诉他道:“前去!快点站起,再静静的立定罢,虽然你跌倒了。”校长对于他的少年们从不多讲好规矩。他单是常常说:“我只希望我的学生一件事:就是他们伶俐和懂事,此外什么也没有!谁有想要聪明的雄心,他就没有工夫胡闹;那胡闹也就自然消灭了。”而且也真是这样子,胡闹完全消灭了,一个不肯用功的学生,只好受他的同窗的轻蔑。年纪大的蠢才和傻子,就得甘受最年幼者给他起的极坏的绰号,不能动一动他们的毫毛。“这太过了!”许多人说。“孩子太伶俐,就会骄傲的。”——“不,毫没有太过,”他回答道,“资质低的学生,我是不久留在校里的;只要他修完了课程,就足够了;但给资质好的,我却还有别样的科目。”而且实在,资质好的可真是修完一种别样的课程。他许可看许多捣乱和胡闹,毫不想去禁止它;在孩子的这轻举妄动里,他看见他们的精神活动的滋长的开端,他还声明说,在他,这是少不得的,倒非常必要,恰如一个医生的看疹子——为了精密的调查人的内部,究竟在怎样的发展着起来。

然而孩子们也多么爱他呵!孩子对他的父母,也没有这样的依恋和亲爱,在不顾前后的年纪,投入怀抱的奔放的情热,也不及对于他的爱的强烈和坚牢。他的感恩的门徒们,一直到入墓,一直到临终,都在他久经死去的先生的生辰,举起酒杯,来作纪念;闭了眼睛,为他流下感伤之泪。从他嘴里得一句小小的夸奖,学生们就高兴得发抖,萌生努力的志愿,要胜过所有的同窗。没有资质的人,他是不给久留在校里的;他们只须修完一种短短的课程;但有资质的,就得做加倍的学业,而全由特选生组成的最高年级,则和别的学校完全不相同。到这一级,这才把别的胡涂虫所施教于孩子的东西,来向学生们施教——就是发达的理性,不自戏弄,然而了然,安受讥笑,宽恕昏愚,力戒轻率,不失坚忍,决不报怨,长保俨然的宁静和坚定的自持;只要遇到可以把人烁成一个强毅的人的一切,就来实行,他自己也和学生们在不断的尝试和实验。唉唉,他是多么深通人生的科学呵!

他的教师的数目不很多,大部分的学科都由他自己教。他知道不玩学者的排场,不用难懂的术语,不说高远的学说和胖大的空谈,而讲述学问的精神,就是还未成年的人,也立刻懂得,他将这智识有什么用。从一切学问里,他只选取教人成为祖国的一个公民的东西。他的讲义,大半是关于青年的将来的,且又善于将他们的人生轨道的全局,在学生面前展开,使青年们在学校的桌子上,那精神的一切思维和梦想,却已在将来的职务:为国家出力。他对他们毫不遮瞒:无论是起于人生前路的绝望和艰难,无论是算着他们的试烁和**,都以绝无粉饰的**,陈在他们的眼前,什么隐讳也没有。他又熟悉一切官职和职务,好象亲身经历过似的。奇怪得很,也许是他们起了非常强烈的雄心,也许是在这非凡的教育家的眼里,含着叱咤青年“前去”的东西罢——这句话,是俄国人非常耳熟,也在他们的敏感的天性上,有伟大的神奇作用的——总而言之,青年们就立刻去找寻艰苦,渴望着克服一种困难或者一个障碍,以及显出英毅的神勇的地方。修完了这课程的,固然非常之少,然而也都是坚强的好汉,所谓站在硝烟里面的。出去办公,他们也只得到不安稳的地位,比他们聪明的许多人,已经耐不下去,为了小小的个人的不舒服,就放弃一切,或者行乐,偷懒,落在骗子和强盗的手里了。他们却站得极稳,毫不动摇的在自己的哨位上,还由认识人物和性灵,而更加老练,也将一种强有力的道德的影响,给与了不良和不正的人们。

孩子的热烈的雄心,是只为着到底能够编进这学级里去的思想,鼓动了很久的。给我们的田退德尼科夫,人总以为再没有比这样的教育家更好的了。但不幸的是刚在允许他编入级里的时候——这是他非常想望的——这位非凡的教师竟突然死掉了。对于少年人,这真是一个大打击,一个吓人的,无可补救的损失。现在是学校立刻两样了。亚历山大·彼得洛维支的位置上,来了一个叫作菲陀尔·伊凡诺维支的人。他首先是定出单管表面的章程和严厉的规则,并且向孩子们督促着只有成年人才能做到的东西。他把自由的解放,看作粗蛮和放纵。恰如反对着他的前任校长似的,在第一天,他就声明在学问上的理解和进步,毫无价值,最要紧的是好品行。然而怪哉!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在这么竭力经营的好品行,从他的学生那里却是得不到。他们玩着一切坏道儿,不过很秘密。白天是好象有点秩序的,但到夜里,可就闹起粗野的不拘礼节的筵宴和小吃来了。

在学问上也弄得很奇怪,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请了有着新的见解和主意的新教师。他们向学生们落下新的言语和术语的很急的雹子来;他们的开讲,并不怠慢逻辑的联系,也注意于科学的新进步,又不缺少热烈和精诚——然而,唉唉,他们的学问上,却欠缺真实的生活!死知识讲出来有些硬,而且死气沉沉的。一句话,就是什么都颠倒了。对于学校当局和师长的尊敬,完全失坠,大家嘲笑着教师,连校长也叫作菲地加[104]起了“打鼓手”以及别样出色的绰号了。暗暗的起了坏风气,简直毫不再有烂漫的天真,那些学生们就闹着很狡猾的乱子,令人只好从中开除了许多。两年之间,这学校就几乎面目全非了。

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性质是安静,温和的。他反对同学们在校长住宅的窗前,毫无规矩的留住了一个小妇人,来开不讲礼节的夜宴,也不赞成他们的对于宗教的攻击和坏话,只因为偶然有一个真很愚蠢的教士来做教师,他们闹得过火了。不但如此,他是梦想着自己的魂灵,发源于天国的。这还不至于迷惑他,然而他立刻因此很懊丧。他的雄心已经觉醒了,可惜的是并无用武之地。这雄心,也许还是没有起来的好罢。安特来·伊凡诺维支听着教授们在讲台上大发气焰,一面就记起了并不这么起劲,却也总是说得很明白,很易解的先前的先生。他有什么对象和学课没有听呢!哲学,医学,还有法学,世界通史,详细到整整三年间,教授总算讲完了序论和关于所谓德意志联邦的成立——天知道他什么还没有听了,然而这些都塞在他脑子里,像一堆歪七竖八的零碎——亏得他天资好,觉到了这并不是正当的教育法,但要怎样才算是正当的呢——他却自己也不明白。他于是时常记起亚历山大·彼得洛维支来,心里沉钿钿的,悲伤到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

然而青春还有着将来,这正是它的幸福。到得快要毕业的时候,他的心在胸膛里跳得很活泼了。他对自己说:“这一切可还不是人生,真的人生是要到为国效力这才开始的,那可进了大有作为的时期了。”于是他毫不顾及使所有宾客耸然惊叹的美丽的乡村,也不去拜扫他父母的坟墓,恰如一切雄才大志的人们一样,照着一切青年所抱的热烈的目的,赶忙跑上彼得堡去了,那些青年们,就是都为了给国家去服务,为了赚堂皇的履历,或者也不过为了想添一点我们那冰冷的,没有颜色的,昏昏沉沉的社会的情态,从俄国的各地,聚到这里来的。然而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雄心大志,立刻被他的叔父,现任四等官阿奴弗黎·伊凡诺维支挫折了,他直捷的说,第一要紧的是写得一笔好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相干;要不然,他就没法做到大官或者得着高级的地位。仗了他叔父的非常的尽力和庇护,总算给他在属下的衙门里找到了一个小位置。当他跨进那发光的地板,亮漆的桌子的辉煌华丽的大厅,仿佛国家的最高的勋臣,就坐在这里决定全国的运命的时候,当他看见了漂亮的绅士一大堆,坐着歪了头,笔尖写得飕飕的发响,招呼他坐在一顶桌子前,去抄一件公事的时候,(好象是故意给他毫无意思的东西的;只为着三个卢布的诉讼,这么那么的已经抄写了半个年头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情,就来侵袭这未经世故的青年了。环坐在他周围的绅士们,使他明明白白的记起学校的生徒来。他们中的有几个,在听讲义时一心一意的只看翻译出来的无聊的小说,就使情形更加神似;他们把小说夹在公文的页子里,装作好象在检查案卷模样,长官在门口一出现,他也就吃一惊。这一切都使他很诧异,而且总觉得他先前的工作,到底更其有意义,而办公的豫备,也远胜于实在的办公。他并神往于自己的学校时代了。亚历山大·彼得洛维支就忽然像活着似的站在他的眼前——他好容易这才熬住了眼泪。

全部的屋子都旋转起来。桌子和官员,转得混成一团。他眼前骤然一黑,几乎倒在地上了。“不能,”他一定神,就对自己说,“纵使事务见得这么琐屑,我可也要办的。”他鼓起勇气之后,就决心像别人一样,把自己的事务安心办下去。[105]

世界那里会毫无快乐?就是彼得堡,表面上虽然见得粗糙和阴郁,却也给人许多乐趣的。外面君临着三十三度的怕人的严寒;风卷雪的巫女,是朔方的孩儿,恰如脱了束缚的恶魔似的,咆哮着在空中奔腾,愤愤的把雪片打着街道,粘住人们的眼睛,还用白粉洒在人的皮袍和外套的领子上,动物的嘴脸上;但在盘旋交错的雪花之间,那里的高高的五层楼上,却令人眷念的闪着一个可爱的明窗;在舒适的屋子里,在得宜的脂油烛光和茶炊的沸腾音响的旁边,交换着温暖心神的意见,朗吟着上帝送给他所眷爱的俄国的一大批辉煌超妙的诗篇,许多青年的心,都颤动的潮涌起来,这在广大的南方的天宇下,是决不会有的。

田退德尼科夫立刻惯于他的职务了,然而这并不是他先前所想象的,合于他的宗旨的光荣的事业,倒是所谓第二义。他的办公只不过消磨时光,真的爱惜的却是其余的闲空的一瞬息。他的叔父现任四等官,刚以为侄子是还会好一点的,然而立刻碰了一个大钉子。我们在这里应该说明,在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许多朋友里面,有两个年青人,是属于所谓“脾气大”的人们一类的。他们俩都是古怪的不平稳的性格,不但对于不正不肯忍受,连对于他们看来好象不正的也决不肯忍受。天性并不坏,但他们的行为却不伶俐,没秩序,自己对人非常之褊狭,一面却要别人凡事都万分的周详。他们的火一般的谈吐和对于社会的义愤的表示,给了田退德尼科夫一个强有力的影响。在交际中,他的神经也锐敏起来,觉得到极小的感触和刺戟了。他从他们学习了注意一切小事情,先前是并不措意的。菲陀尔·菲陀罗维支·莱尼金,是设在那堂皇的大厅里的一科的科长,忽然招了他的厌恶了。他觉得这莱尼金和上司说话,就简直变了一块糖,满脸浮着讨厌的甜腻腻的微笑,但转过来对着他的属下,却立刻摆出一副威严腔;而且也如凡是小人之流,总在留心的一样,有谁在大节日不到他家里去拜访,他总不会忘记把那人的姓名记在门房里的簿子上。于是他对他起了一种按捺不住的,近于切身的反感。好象有恶鬼在螫他,撩他似的,总想给菲陀尔·菲陀罗维支一个不舒服。他怀着秘密的高兴在等机会,也立刻就得到了。有一回,他对科长很粗暴,弄到当局要他去谢罪,或者就辞职。他就辞了职。他的叔父,现任四等官,骇的不得了,跑到他那里去恳求他道:“看上帝面上,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我求你!你这是怎么的?单为了看得一个上司不顺眼,你就把你全盘的幸而弄到手里的前程统统玩掉了!这是什么意思呀?如果谁都这么干,衙门里就要一个都不剩了。你明白一点罢……改掉你的虚矫之气和你的自负,到他那里去和他好好的说一说罢!”

“可是完全不是在这一点呵,亲爱的叔父,”那侄儿说。“向他去请求宽恕,我倒是毫不难办的。这实在是我的过失,他是我的上司,我不该向他这么的说话。然而事情却在这里:我还有一个别样的职务和别样的使命,我有三百个农奴,我的田地出息坏,我的管家又是一个傻子。如果衙门里叫别人补了我的缺,来誊写我的公文,国家的损失是并不很多的,但倘使三百个农奴缴不出他们的捐税,那损失可就很大了。请你想一想罢,我是地主呀,闲散的职业并不是我的事。如果我来用心于委任给我的农人的地位的保护和提高,给国家造成三百个有用的,谨慎和勤快的小百姓——那么,我的事情,还比一个什么科长莱尼金做得少么?”

现任四等官吃了一吓,大张了嘴巴;这样的一番话,他是没有料到的。他想了一下,这才说出一点这种话:“不过……唉唉,你在怎么想呀?你不能把自己埋在乡下罢?农人可并不是你的前程呵!这里却两样,时常会遇见一个将军,或者一个公爵的。只要你高兴,你也可以走过那里的一所堂皇高敞的屋子。这里有煤气灯,有欧洲工业,都看得见!那里却只有村夫村妇,为什么你竟要把自己弄到那么无智识的人们里去了?”

然而叔父的这竭力晓谕的抗议和说明,对于侄儿并没有好影响。他觉得乡村乃是自由的幽栖,好梦和深思的乳母,有用之业的惟一的原野了。他早经收集了关于农业的最新的书籍。总而言之,在这番对话的两礼拜之后,他已在他年青时代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使所有宾客非常惊叹的乡曲的附近了。一种全新的感情来激励他。他的心灵中,又觉醒了旧日的久已褪色的印象。许多地方,他是早经忘却了的,就很诧异的看着一路的美丽之处,仿佛一个生客。忽然间,为了一种莫明其妙的原因,他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了。但道路进了大森林的茂密所形成的狭窄的隧道里,他只看见上上下下,各到各处,都是要三个人才能合抱的三百年老的槲树,其间夹杂些比普通的白杨长得还高的枞树,榆树和黑杨,他一问:“这森林是谁家的呢?”那回答是:“田退德尼科夫的,”于是道路出了森林,沿着白杨树丛,新柳树和老柳树,灌木,以及远处的连山前进,过了两条桥,时而走在河的左边,时而又在那右边,当旅人一问:“这牧场和这水地是谁家的呢?”那回答又是:“田退德尼科夫的,”路又引向山上,在高原中展开,经过了禾束,小麦,燕麦和大麦,一面是他曾经经过之处,又忽然远远的全盘出现了,道路愈走愈暗,入了密密的站在绿茵上面的横枝广远的树阴下,一直到了村边;当那饰着雕刻的农家小屋,石造府邸的红屋顶,亲密的迎面而来的时候,当那教堂的金色屋尖向他发闪的时候,他的猛跳的心,就是并不问,也知道自己是在那里了,——于是他那愈涨愈高的感情,竟迸出这样的大声的话来道:“至今为止,我不是一个呆子吗?运命是选拔我来做世间的天国的主人,我却自贬了去充下贱的誊录,自去当死文字的奴才。我学得很多,受过严密的教育,通晓物情,有大识见,足够督励自己的下属,改良全体的田地,执行地主的许多义务,是萃管理人,执法官和秩序监督人于一身的!但是我跑掉了,把这职掌托付一个什么没教育,没资格的经理!自己却挑选了法院书记的职务,给漠不相识,也毫不知道那资质和性格的别人的讼事去着忙。我怎么能只去办那些单会弄出一大堆胡涂事的,离我怕有一千维尔斯他之远,而我也没有到过的外省的纸片上的空想的公事——来代我自己的田地的现实的公事呢?”

然而其时在等候他的还有一场别样的戏剧。农奴们一听到主人的归来,就都聚在府邸的大门口了。这些美丽人种的斑斓的围巾,带子,头巾,小衫和茂盛的如画的大胡子,挤满了他的周围。当百来个喉咙大叫道:“小爹!你竟也记得了我们了!”而年老的人们,还认识他的祖父和曾祖父的,不由的流出泪来的时候,他也禁不住自己的感动。他只好暗暗的追问:“有这样爱!我给他们办了些什么呀?我还没有见过他们,还没有给他们出过力哩!”于是他就立誓,从今以后,要和他们分任一切工作和勤劳了。

于是田退德尼科夫就很认真的来管理和经营他的田产。他削减地租,减少服役,给农奴们有为自己做事的较多的时间。胡涂经理赶走了,自己来独当一切。他亲自去到田野,去到谷仓,去到打禾场,去到磨场和河埠;也去看装货和三桅船的发送,这就已经使懒家伙窘得爬耳搔腮。然而这继续得并不久。农人是并不愚蠢的,他立刻觉得,主人实在是敏捷,聪明,而且喜欢做出能干的事情来,但还不大明白这应该怎样下手;而他的说话,也太复杂,太有教养。到底就弄成这模样,主人和农奴——这是说过一说的了:彼此全不了解,然而并不互相协同,学走一致的步调。

田退德尼科夫立刻觉察到,主人的田地上,什么都远不及农奴的田地上的收成好:种子撒得早,可是出得迟;不过也不能说人们做得坏。主人是总归亲自站在那里的,如果农奴们特别出力,还给他一杯烧酒喝。但是虽然如此,农奴那边的裸麦早已长足,燕麦成熟了,黍子长得很兴旺,他的却不过种子发了一点芽,穗子也没有饱满。一言以蔽之,主人觉得了他对于农奴,虽然全都平等,宽仁,但农奴对于他,却简直是欺骗。他试去责备那农奴,然而得到的是这样的答话:“您怎么能这样想,好老爷,说我们没有替主人的利益着想呢?您亲自看见的,我们怎样使劲的锄地呀下种!——您还给我们一杯烧酒哩。”对于这,他还能回答些什么呢?

“那么,谷子怎会长得这么坏的呢?”主人问了下去。

“天知道!一定有虫子在下面咬罢!况且是这么坏的一夏天:连一点雨也没有。”

但主人知道,谷物的虫子是袒护农奴的,而且雨也下得很小心,就是所谓条纹式,只把好处去给农奴,主人的田地上却一滴也没有。

更艰难的是他的对付女人们。她们总在恳求工作的自由,和诉说服役的负担之苦。奇怪得很!他把她们的麻布,果实,香菌,胡桃那些的贡献品,统统废止了,还免掉了她们所有别样工作的一半,因为他以为女人们就会用了这闲空的时间,去料理家务,给自己的男人照顾衣服,开辟自家的菜园。怎样的一个错误呵!在这些美人儿之间,倒盛行了懒散,吵嘴,饶舌,以及各种争闹之类的事情,至于使男人们时时刻刻跑到主人这里来,恳求他道:“好老爷,请您叫那一个妈的娘儿清楚些!这真是恶鬼。和她是谁也过活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