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之后,贵重的先生,”邮政局长说,虽然并不是只有一个先生,房里在场的倒一共有六个,“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之后,和别的伤兵一起,一个大尉,名叫戈贝金的,也送到卫戍病院里来了。这是在克拉斯努伊附近,或是在利俾瑟之战罢,那无关紧要,亲爱的先生,总之是他在战场上失去了一只臂膊和一条腿。您也知道,那时对于伤兵还没有什么设备,那废兵的年金——您也想得到——说起来,是一直到后来这才制定的。我们的戈贝金大尉一看,他应该做事,可是您很知道,他只有一条臂膊,就是那左边的一条。他就到他父亲的家里去,但那父亲给他的回答是:‘我也还不能养活你。’您想想就是!‘我自己就得十分辛苦,这才能够维持。’您瞧罢,贵重的先生,于是我的戈贝金决定,上彼得堡去,到该管机关那里,看他们可能给他一点小小的补助:他呢,说起来,是所谓牺牲了他的一生,而且流过血的……他坐着一辆货车或是公家的驿车,上首都去了,可敬的先生,他吃尽辛苦,这才到了彼得堡。您自己想想看:现在是这人,就是戈贝金大尉,在彼得堡,就是在所谓世上无双的地方了!他的周围一下子就光辉灿烂,所谓一片人生的广野,童话样的仙海拉宰拉台的一种,您听明白了没有?您自己想想就是,他面前忽然的躺着这么一条涅夫斯基大街,或者这么一条豌豆街,或者,妈的,这么一条列退那耶街,这里的空中耸着这么的一座塔,那里又挂着几道桥,您知道,一点架子和柱子也没有;一句话,真正的什米拉米斯,可敬的先生,实在的!他先在街上走了一转,为的是要租一间房子;然而对于他,什么都令人疑疑惑惑:所有这些窗幔,卷帘和所有鬼物事,您知道,就是地毯呀,真正波斯的,可敬的先生……一句话,是大家都在用脚踏着钱。人走过街上,鼻子远远的就觉得,千元钞票发着气味;您知道,我那戈贝金大尉的整个国立银行里,却只有五张蓝钞票,这就是一切,您懂了没有。于是他终于住在一个客店力伐耳市里,每天一卢布。您知道:午餐两样,一碟菜汤,加一片汤料肉。他看起来,他在这里是不能十分挥霍的。他就决定,明天到大臣那里去,可敬的先生。皇上那时候没有在首都,因为军队还没有从战地上回来,那是您自己也想得到的。于是他,有一天的早晨,起来的早一点,用左手理一理胡子,于是您瞧,他到理发店里去了,这是因为要显得新开张的意思,穿好他的制服,用木脚一拐一拐的走到大臣那里去。现在您自己想想就是,他先去问一个警察,哪里是大臣的住宅。‘那边,’那人回答着,并且指示了邸宅区海岸边的一所房子,好一所精致的茅棚呀,我可以对您说!大玻璃窗,大镜子,大理石和到处的金属,您只要自己想想就是,可敬的先生!这样的门的把手,您知道,人得先跑到店里去买两戈贝克肥皂,于是,就这么说罢,来洗一两点钟手,这才敢于去捏它!一句话,什么都是紫檀和磁漆,要令人头昏眼花,可敬的先生!甬道上呢,您知道,站着一个门丁,真正的大元帅:这样的一副伯爵相,手里拿着刀,麻布领子,妈的!好象一匹养得很好的布尔狗。我的戈贝金总算拖着他的木脚走进前厅去,坐在一个角落里,只因为恐怕那臂膊在一个亚美利加或是印度上,在渡金的磁瓶上碰一下,您知道。您瞧,他自然应该等候许多工夫,因为他到这里的时候,那大臣说起来还刚刚起床,当差的正给他搬进什么一个银的盆子去,您很知道,是洗脸用的。我的戈贝金一直等了四个钟头之久,副官或是一个别的当直的官员总算出来了,说道:大臣就来。但在前厅里人们已经拥挤得好象盘子里的豆子一样,纯粹是四等官呀,大佐呀这些大官,有几处还有一个带肩绶的白胖大好佬,您知道,一句话,就是简直是所谓将校团。大臣到底也走进屋子里来了,可敬的先生!您自己想得到的:他先问这个,然后再问那个:您到这里贵干呀?那么,您呢?您有什么见教呢?临末也轮到了我的戈贝金,他鼓起全身的勇气,说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流了我的血,一条腿和一只臂膊失掉了,说起来,我已经不能做事,所以不揣冒昧,来求皇上的恩典的。’大臣看见这人装着义足,右边的袖子也空空的挂着。‘就是了,’他说,‘请您过几天再来听信罢。’哪,这么着,可敬的先生,过不了四五天,我的戈贝金就已经又在大臣那里出现了。大臣立刻认识了他,您知道。‘阿呀!’他说,‘可惜这回除了请您等到皇上回来之外,我不能给您别样的好消息。到那时候,对于伤兵和废兵总该会给些什么的,不过倘没有陛下的圣旨,说起来,我什么也不能替您设法。’于是他微微的一鞠躬,谒见就算完结了。您自己想得到的,当我的戈贝金从大臣那里出来的时候,真的没有了主意;说起来,他是没有得到许可,可也没有得到回绝。然而首都的生活,对于他自然一天一天的难起来,那是您很能明白的。于是他自己想,‘我要再去见一见大臣,对他说:请您随便帮一下,大人,我立刻要什么也没有吃了;如果您不帮助我,说起来,我就只好饿死了。’然而他到得大臣那里时,却道是:‘那不行,大臣今天不见客,您明天再来罢。’到第二天——一样的故事,那门丁连看也不大愿意看他了。我的戈贝金只还有一枚五十戈贝克的银元在衣袋里。先前呢,他还可以买一碟菜汤加上一片汤料肉,现在他却至多只能在那里买这么一点青鱼或者一点腌王瓜和几文钱的面包—— 一句话,这可怜的家伙可实在挨饿了,然而他却有狼一般的胃口。他常常走过什么一个饭店前面,现在您自己想想看:那厨子,是一个鬼家伙,一个外国人,您知道,总是只穿着很精致的荷兰小衫,站在他的灶跟前,在给你们预备什么Finserb或是炸排骨加香菌,一句话,是很好的大菜,使我们的大尉馋的恨不得自己去吃一通。或者他走过米留丁的店门口:笑嘻嘻的迎着他的是一条熏鲑鱼,或者一篮子樱桃——每件五卢布,或者一大堆西瓜,简直是一辆公共汽车,您知道,都在窗子里,找寻着衣袋里有些多余的百来块钱的呆子,您想想罢,一句话,步步都是**,真教人所谓嘴里流涎,然而对于他呢:请等到明天。现在请您设身处地的来想一想:一面呢,您瞧,熏鱼和西瓜,另一面呢,是这么的一种苦小菜:‘明天再来。’这可怜的家伙终于熬不下去了,决计无论如何再去谒见一下子。他站在甬道上等候着,看可还有一个什么请愿人出现;他终于也跟着一个将军,您知道,走进宅子去,用他的木脚拐进了前厅。大臣照平常的出来会客了:‘您有什么事呢?您有什么见教呢?’‘哦,’他一看见戈贝金,就叫起来,‘我可已经告诉过您了,您得等着,等到您的请求得到决定。’——‘我请求您,大人,我什么也没得吃了,说起来……’——‘那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替您办,只好请您自己办,只好请你自己去想法。’——‘但是,大人,这是您可以自己所谓判断的,我没有了一只手和一条腿,怎能给自己想什么办法呢。’他还想添上去道:‘用鼻子是我可什么法子也没有,这至多只能醒一下鼻涕,然而就是这也还得买一块手巾。’但是那大臣,您瞧,亲爱的先生,——也许是觉得戈贝金太麻烦了,或者他真的要办理国事——总之,那大臣是,您自己能明白的,非常生气了。‘您出去!’他大声说,‘像您似的人这里还多得很,您出去,静静的去等着,到轮到你了的时候!”——然而我的戈贝金却回答道:——饥饿逼得他太利害了,您知道,——‘随您的便:大人;在您给我相当的吩咐之前,我在这里是不动的。’这可是,亲爱的先生,您自己可以知道,那大臣简直气得要命。而且实实在在,像一个什么所谓戈贝金,敢对大臣来这么说,到现在为止,在世界史的记录上确也还不曾有过前例的。您自己可以知道,怎样的一位会恼怒的大臣,但说起来,这可是所谓国家的大员呀。‘您这不成体统的人!’他叫喊说。‘野战猎兵在那里?叫野战猎兵来,送他回家去罢!’然而那野战猎兵,您很知道,却已经站着,等在门外面了:这么一个高大的家伙,您知道。简直好象天造他来跑腿的一样。一句话,是一个很好的拔牙钳。于是我们这上帝的忠仆就被装在马车里,由野战猎兵带走了。‘唔,’戈贝金想,‘我至少也省了盘缠钱!这一点,我倒要谢谢大人老爷们的。’他这么的走着,可敬的先生,和那野战猎兵,当他这样的坐在野战猎兵的旁边的时候,说起来,他在所谓对自己说:‘好,’他说,‘大臣告诉我,我只好自己办,自己想法子!好,可以,’他说,‘我就来想法子罢!’他怎样的被送到他一定的地方,就是他到底弄到那里去了呢,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关于戈贝金大尉的消息,就沉在忘却的河流里面了,您知道,诗人之所谓莱多河。但这地方,您瞧,我的先生们,在这地方,可以说,却打着我们的奇闻的结子的。戈贝金究竟那里去了呢,谁也不知道;然而您自己想想罢,不到两个月,略山的林子里就现出一群强盗来,而这群强盗的头领,您瞧,却并非别的,正是戈贝金大尉。他招集了种种的逃兵,把他们组织了一个所谓强盗团。这时候是,您也明白,刚在战争之后,大家都还是过惯了没拘束的生活,您知道——那时性命差不多只值一文钱;自由,不羁,我对您说,大家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总而言之,可敬的先生,他带领着一枝军队了。没有一个旅客能够平安的通过,不过说起来,却单是对于国帑。如果有人过路,只为了自己的事情——哪,他们就单是问:‘您去干什么的?’于是放他走。对国家的输送:粮秣呀,金钱呀的办法可是相反了——总之一句话,只要是带着所谓国家这一个名目的——那就对不起。那么,您自己就知道,他根本的抢着国帑的袋子。或者他一听到纳税的期限已在眼前了——他就马上到了这地方。他立刻叫了村长来,喊道:‘拿年贡和租税来。’哪,您可以自己想到的,乡下人一看:‘这么的一个跛脚鬼,他的衣领是红红的,还发着金光,像一匹菲涅克斯[101]的毛羽,妈的,要尝耳刮子味道的,’‘在这里,收去罢,老爷,但请您放我们平安。’他自然心里想:‘这该是那里的一个地方法官,或者也许是说起来,还要利害的脚色。’然而那钱呢,可敬的先生,那当然是他收去了,全像自己的一样,还给乡下人一个收条,使他们可以在主人面前脱掉干系,表明他们的确付过钱,完清了租税,征收的却是这个人,就是戈贝金大尉;哦,他竟还盖上一个自己的印章哩,一句话,可敬的先生,他就是这一种样子的抢劫。也派了许多回兵,要去捉拿他,可是我的戈贝金怕什么鸟。这些都是真正的亡命之徒。您知道,这些聚在这里的……但到他看见这已经不是玩笑,所谓弄坏了好菜的时候,到底也真的着了急;刻刻总在追捕,不过他自己却已经积起很大一批的钱的了,亲爱的先生,哪,于是他说起来,有一天就跑到外国去了,到外国,可敬的先生。您很知道,那就是到合众国。他从那边写了一封信给皇帝,您自己也想得到的罢,是一封措辞最精,文体极整的信,您几乎要出于意料之外的。所有古时候的柏拉图呀,迪穆司台纳斯呀——比起他来就简直是孱头或者奴仆:‘你不要相信罢,陛下呵,’他写着。‘以为我是这样那样的……’总而言之,他每段都用这话来开头——真出色!‘只有必要是我的举动的原因,’他说,‘我说起来,是流了我的血,而且所谓不惜生命的,而现在呢,您只要想想就是,再也没法生活了。’‘我请求你,释放我的伙伴,不加责罚,’他说,‘他们无罪,因为是我把他们所谓加以诱引的,请垂仁慈,并且降旨,倘将来有战事上的伤兵回来,’您自己想想就是,‘所谓给他们设法……’一句话,这封信是极其精练整齐的哪,您自己想想就是,皇上自然是被感动了。他的龙心起了怜悯,虽然他是罪人,而且说起来是所谓要处死刑的,哪,而且他看起来,一个好人也会成为罪犯,这是应该算作不得已的犯罪,给以宽恕的——况且在不太平的时候,也不能什么全都顾虑到——只有上帝,人可以说,完全没有缺点—— 一句话,亲爱的先生,这一回是皇上开了所谓仁厚的圣意的前古未闻的例子了:他下谕旨,不再追捕犯人,接着又下严紧的谕旨,设起委员会来,专办保护伤兵的事务,说起来,这就是……可敬的先生——就是废兵年金的基础的一个动机,由此成了现在的所谓伤兵善后,相像的设施,实在是连英国和此外一切的文明国度里都没有的,您自己想想就是。这样的是戈贝金大尉,可敬的先生。但现在我相信这样的事:他一定是在合众国把所有的钱都化光了,就回到我们这里来,要再试一回所谓新计划,虽然说起来,他也许做不到。”
四之A 戈贝金大尉的故事(第一次的草稿)(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