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梅陀割着干枝的头端,举目一望,甚觉茫然。隔着疏枝望见一副两颊绯红的可爱的惊人的美丽的容颜。
一副水溜溜的扁桃眼好似太阳一般的发着光辉,丰满的美丽的半月形的双唇上挂着微笑。
伸着纤手,火焰一般的抖颤着,到那强壮的兽蹄似的戴梅陀的手上触了一下。
后来把手指贴到嘴唇上,放下琴白特,这一幕就完了。
戴梅陀站起来,把刀子插到葡萄架的杆子上,不动一动的,惊愕的欣喜的久站着。
“怎么不做活呢,老总?”走到他跟前的甘默问着他。
戴梅陀默然了一会。
“有点累了……太阳晒得太利害。好!”
“太阳是好的。太阳是阿拉郝做的。太阳——不分善人恶人一齐照。”
戴梅陀出其不意的向主人望了一眼。
“是的,连你这老鬼也照呢……你奶奶的。你这胖鬼讨这样花一般的老婆。最好不照你这狗仔子。”他心里想着。
后来拿起刀子,恶恨恨的,聚精会神的默然的一直做到收工的时候。
这夜在营房里的硬**,在同志们的甜睡中和气闷的暑热中,戴梅陀好久都不能入睡,总想着那惊人的面容。
“这样一朵纤弱的,好看的小花。好象雁来红一样。嫁了这样一个鬼东西。大概打的怪可怜的。”
那美丽的面容招唤的可爱的给他微笑着。
工作快到完结的时候了。
再有一天——葡萄园的活就做完了。
戴梅陀对园子满怀着惜别的心情。
他割着葡萄枝,时时向女人的那一端偷看着,——能不能再露一下那难忘的微笑。
但在葡萄园里移动着可笑的口袋,面上盖着极密的琴白特,隔着它什么也辨不出来的。
已经是将近黄昏的时候了,戴梅陀到葡萄园头坐下休息,卷着烟草。
当擦洋火的时候,觉得肩上有种轻微的接触,并望见伸着的手。他快忙的转过身来,但琴白特没有揭开。
只听得低微的耳语,可笑的错误的异地的语言。
“弗作声,老总……夜……鸡啼……墙头……你知道?”她赶快的用手指向通到荒原的围墙的破墙头指着。
“我等你。等老总……甘默亚拉马日沙一旦[20]……老总好!……美丽亚爱老总。”
手由肩上取去了,美丽亚藏起了。
戴梅陀连呵呵一声都没来得及。
向她后边望着,摇着头。
“真是难题!一定是找我来幽会的。真好看的女人!她可别跳到坑里去!这次一定没有好下场。刀子往你肚子一戮——就完了。”
他掷了烟卷,起来。
郭万秋走来了,甘默在他后边跟着。
“呵,活做完了,掌柜的!”
“谢谢。老总们真好,真是会做活的人。来吃果子吧。来当客吧。”
甘默给红军士兵们握了手,送到门外。
血红的太阳吞没了旷野的辽远的白杨的树顶。
戴梅陀不作声的走着,望着地在想心思。
“戴梅陀,你又在想心思吗?”
戴梅陀抬起头来,耸了耸肩。
“你瞧,这是多难的事。掌柜的女人请我半夜去幽会的。”
郭万秋好象树盘似的站在当路上,这出其不意的奇事使他口吃起来。
“不撒谎吧?怎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戴梅陀短简的答着他。
“这么这么……你怎么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呢,怕什么?”
“同他们来往是危险的!他们是凶恶的人!不要头了可以去。”
“那我不怕。或许我把他们的头拔下来的。不过别把她弄到火坑里去。叫我去就去,因为她很请求我的。那黑鬼大概她讨厌了。女人需要安慰的。”
“怎么呢,祝你们的好事成功吧。”
“郭万秋,你别开玩笑,因为这不是什么儿戏。我觉得那女人在那绅士手里,好似畜牲一样活受罪。她要人的话去安慰呢,去同她谈知心话呢。”
“你怎么同她谈呢?她不会说俄国话,你不会说她们的话。”
戴梅陀耸了耸肩,啸着,仿佛想逐去那无益的思想,说:
“要是爱,那就用不着说。心心相……”
晚饭后戴梅陀躺到**,吸了烟,决然的起来到排长那里去了。
“鲁肯同志,请把手枪今天借我用一下吧。”
“你要它干什么呢?”
“今天此地一位先生请我去看他们结婚的。请让我去玩一玩,手枪带着可以防什么意外,因为他住在镇外花园里,夜间回来方便些。”
“如果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要是有手枪,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附近没有土匪,人民都是很和平的。”
“唔,拿去吧!”
排长由手枪匣里把手枪掏出来,给戴梅陀。
戴梅陀把手枪接到手里,看了看,装在兜里。
十一点钟的时候,他由营房出来,顺街上走着。
薄雾起了,很大的,倾斜的,暗淡的,将没的月亮在薄雾里抖颤而浮动着。
到会期还有两小时。
戴梅陀下了狭街道的斜坡,走到桥跟前,过了齐河,坐在岸边的一个大平石上。
溅溅的河流,沸腾着冰寒的水花,水花激到桥柱上,飞溅到空中,空气中都觉得湿润而气闷。
齐山峰上的积雪,映着淡绿的真珠的光辉。
戴梅陀坐着,凝视着石间的急流组成的花边似的旋涡,卷了起来,又飞了出去,一直看到头晕的时候。
第一声雄鸡的啼鸣远远的由镇中的深处送来。
戴梅陀由石上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向山走去了。走过了死寂的集市。在铺子旁边,一匹在旷场上闲跑的马,走到他跟前,热腾腾的马鼻子撞在他肩膀上,吃的干草气扑到他脸上,马低声的温和的嘶着。
戴梅陀在它脖子上拍了一下,转入一条熟识的小街上,很快的向花园走去了。
心脏一步比一步击得响而且快起来,鬓角的血管也跳起来,发干的舌头勉强能在口里打过弯来。
右边展开了黑暗的,神秘的荒原。
戴梅陀想按着习惯划一个十字,但一想起了政治指导员的讲演,就低低的骂了一句算了。
跨过了残垣,沿着杨柳树行,无声的走到通入甘默的园中的破墙头跟前。破墙头好似一个破绽一般,在灰色的围墙上隐现着。
破墙头对面兀立着一个被伐的树盘。戴梅陀坐到上边,觉得浑身在发着奇怪的寒颤,手入到兜里握住那暖热了的手枪。
雄鸡又鸣了。月亮完全没入山后,周围黑暗了,寒气上来了。
细枝在树杪里沙沙作响,多液的花蕾发着香气。
墙那边哗喇的响了一声。戴梅陀坐在树盘上,向前伸着身子。
破墙头上出现了一个黑影。
她向周围环顾了一下,轻轻的跳到荒原里。
“老总?……”戴梅陀听到抖颤的微语。
“这里!”他答道,站起来,几乎认不得自己的破嗓音。
女人扑向前去,那抖颤的烧手的身子在戴梅陀的手里颤动着。
他不知所措的,迷惑的不会把她紧紧的抱住贴着自己。
他语无伦次的微语道:
“我的小花,我的可爱的小姑娘!”
美丽亚偏着头,用那黑溜溜的,火热的,无底井一般的眼睛望着他的脸,后来双手抱着他的颈,把颊贴到他的颊上,低语些什么温柔的,抖颤的,动情的话。
戴梅陀不懂,只紧紧的将她拥抱着,用嘴唇去找着她的嘴唇,当找着的时候——一切都沉没在响亮的旋风里了。
好似齐山积雪上赤霞的反光,一连三夜在燃烧着。
戴梅陀成了疯疯癫癫,少魂少魄的了。红军兵士们都哈哈大笑着,猜七猜八的胡乱推想着。
但是他的心儿全不在这上边,就是白天当洗马,练习去障碍,或听政治指导员讲演巴黎公社的时候,那无底的眼睛和红玉的嘴唇现到他面前,遮住了一切!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夜里是熟路,荒原和甜蜜的期待。
每夜在鸡鸣以前,温顺的女人接受着憎恨的丈夫的宠爱,嘴唇都被咬得要出血了。
甘默当性欲满足了以后,就上到二层楼上,不久,当他的鼾声把芦苇风屏震动的时候——她就一声不响的起来,好似看不见的黑影一般,经过葡萄园去到水渠上,仔仔细细的由嘴唇上,颊上,乳上,将丈夫拥抱的痕迹由全身上洗了下去。
把薄小衫往那用清水新爽了的,复活了的身上一披,就向破墙头跑去了。
她两三小时无恐惧,无疑惑的同俄国的,强壮的,羞答答的,温柔的士兵饮着自己的深夜的幸福。他给她微语着那些不明白的动情的蜜语,好象她给他微语的那些一般。
当第三夜完了以后,美丽亚回来的时候,宰拉睡醒了,到园子去上茅房。
她看见一个黑影在树间轻轻的移动着。
初上来把她骇了一跳——是不是恶鬼在园中游魂,等着拉她到地狱去呢,——可是,即刻她就辨清了是美丽亚。
摇了摇头,回到房里,又盖起被子睡了。
次晨就把昨夜的奇遇告诉了甘默。
不是因为妒嫉。她爱惜而且怜悯美丽亚,可是,——不成规矩。良家的女子夜里不应当不知去向的在园里走。
甘默的血涌上了心头,把眉头一皱,说道:
“别作声!……”
第四夜又到了。
甘默照例的上到二层楼上,美丽亚起来了。
甘默静悄悄由二层楼上下来,跟在她后边,爬过了葡萄园。
看着美丽亚如何的在水渠里洗身子,如何走到破墙头跟前,如何的消失在那里。
他爬到墙跟前,由破墙头上望着。
心血涌到头上来,腿也抖颤了。恶恨恨的抽出刀子,但即时想到同老总干是危险的。老总一定有手枪,当甘默还没走到倒戈的老婆跟前的时候,老总会早用手枪把他打死了呢。
用牙齿咬着围墙的干土,顺着嘴唇流着白沫。但不作声的冷结在气疯的紧张的注意中。
他看见美丽亚如何同戴梅陀辞别,如何吻他,戴梅陀如何向镇里的街上走去,美丽亚如何的在他背后望着。
她愁眉不展的低着头,静悄悄的,轻轻的抬起赤足向回走去。
脚刚刚跳过破墙头,——甘默一声不响的扑到她跟前。
美丽亚短短的叫了一声,坚硬的手掌就盖在她嘴上了。
“你是什么妻!……去偷外教的俄国人,你这该死的畜生……你背叛了教义……按教规去处分你……明天……”
但是,美丽亚竭着猫一般的弹力,由那橡树似的手里挣脱出来。
她的气成疯狂的眼睛,白斑似的在黑暗里乱闪着。
“鬼东西!……坏东西!……杂种,你这顶坏的东西!……我憎恨你,……你这该咒的,我憎恨你!……我爱兵士!……趁我还没把你打死的时候——你把我打死吧……”
甘默惊骇的战栗着。他第一次听见女人口里说出这些话。无论他自己,无论他的父亲,无论他父亲的父亲,从来都没有听过这样话。他觉得脚下的地都漂浮起来了。
他不知所措的环顾了一下,望见旁边一根搭葡萄架的带刺的长棍子。把棍子由地下往外一拔,用力一挥,打到女人的腰里。
美丽亚倒了,那时甘默牛一般的吼着,挥起棍子,不紧不慢的到她身上排着。
她初上去呻吟着,后来就不作声了。
甘默掷了棍子,弯下腰向着那不动一动的身子。
“够了吗,狗东西?”
但是可怜的缩成一团的身子,突然伸直了,翻了一翻身,甘默即觉到左脚跟上边的筋好似刀割一般,难忍的楚痛,美丽亚的牙齿竭着疯狂的力气在那里咬了一口。
那时他痛得呵哈了一声,由腰里抽出刀子照美丽亚的乳下边刺进去。血窜到他手上,身子抖颤着,脚乱踢着。
呻吟了一声就寂无声息了。
甘默用衣襟把刀子拭了拭。
“躺着吧,畜生!……明天我把你拉到谷里去叫狗吃你!……”
他在死尸上踢了一脚,跛行着回去了。
彩霞已经在齐山上的宵夜的碧蓝的地毡上织成了轻微的绿花。岩石分外的发着黑色,河流声渐渐的低了下去。
营房门口的快活的守卫的背着马枪,低声的动人的唱着关于青春,关于斗争,关于农民的歌。
唱着,在门口来回的走着。一点钟以前戴梅陀愉快的迷昏的去幽会回来。在门口同守卫的谈了一会,把自己的幸福给他分了一点。把守卫的撩的愁不得,喜不得。
他打着呵欠,用手摸了摸门口的木柱子,又走向靠镇的那一面,但突然的站了起来,向前伸着身子,忙快的端起枪来。
望见在对面的围墙下爬着一个什么东西。
围墙在背影的,很黑,但仿佛有一个什么灰色的斑点向他蠕动着。
“谁在走的?”
枪机搬的响着。
寂静……沉重的,潮湿的,晨曦以前的寂静。
“谁在走的?”守卫的声音抖颤了一下。寂静。但守卫的已经显然的望见在墙跟前徐徐的,低低的爬着……不像狗也不像人,一个四不像的东西在墙跟蠕动着。
“站住!我要开枪的!”守卫的喊着。急忙的在昏暗中用枪的标星向斑点瞄着准。
他的手指已经放到搬钩上去的时候,微风由墙跟前送来一声清亮的呻吟。
他放下马枪。
“这是什么家伙,他妈的?……仿佛在哼的?……”
他小心的照墙跟前走去,走到跟前,辨清了一个人身子的轮廓,半坐着靠着围墙。
“这是谁?”
没有回答。
守卫的弯下腰,就看见好象用粉笔涂了的白脸,带着凹陷的眼睛和由割破了的,由肩上脱下的小衫里,望见流着什么黑色的,小小的女人的**。
“女人!……你这家伙!……怎么的!……”
他直起腰来。
空气中激动着啸子的颤音。
营房里的人们都乱动着,说着话,点着灯,红军士兵们都只穿一条衬裤,不穿布衫跑了出去,但都带着枪和子弹匣。
“什么?……为什么打啸子?……在那里?……谁?……”
“排长同志,到这里来。这里有个死女人……”
排长向围墙跟前跑过去,但戴梅陀已经飞到他前边去,跑到跟前,望着,紧紧握着拳头……
“用刀子戳了她,鬼东西,”低声的,气愤愤的对排长说。
“这是谁?她是谁家的女人?”
“我的,排长同志!就是我爱的那一个。”
排长向墙跟前的死白的脸上看了一眼,把眼光转移到戴梅陀的坚硬的脸上。
在那经过欧洲大战的和经过国内战争的排长的嘴上,抖颤着怜惜的褶纹。
“呵……都站着干吗呢?……把她抬到营房去。或者还活着的……可惜医生没有在,去领药品去了……好吧,——政治指导员会医道的。架起来!”
那些惯于拿枪的铁手,好象拿羽毛似的把美丽亚抱了起来。
到营房里,把她放在排长的**。
“请快跑去请指导员去!告诉他说伤了人,要裹伤的!”
三个人就即刻跑去找指导员去了。
“弟兄们,都走开,别挤到这里……空气要多一点的!……呵哈,鬼东西!”排长说着,弯下腰,把煤油灯照到美丽亚身上,把布衫拉的将**盖起来。
“戳的多利害!”他望着由右乳下边一直穿到锁骨上的很深的刀伤:“差一点没有穿到**上。”
“死不了吧,排长同志?”戴梅陀抖颤的问道。
“为什么死呢?……别说丧气话!死是不会死,得受一点苦。你作的好事。将来希同志约束我们,恐怕要比他的鹌鹑还严呢。”
戴梅陀好象扇风箱似的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呢,你爱她吗?”
“怎么呢,排长同志?我不是儿戏的,不是强迫的,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看她很受那鬼东西的虐待,受那大肚子的折磨,我心里很过不去。这么小的。这么好的,简直是小雀子装在笼子里。我很可怜她,我待她也就好象老婆一样,虽然我不明白她说的话,她也不明白我说的……”
“在那里?谁受伤了,什么女人?”指导员走来问着。“闹什么玩意呢?”
“不,不是闹玩意,可以说是一件奇事。因为你懂得医道,因为医生没在营里,所以我着人把你请来。帮她一点忙吧!不然戴梅陀会心痛死了呢!”排长用目向戴梅陀指示了一下。
“完全是小姑娘的!”指导员说着,向美丽亚弯着腰。
“弟兄们,拿点水来,最好是开过的,拿两条手巾和针来……呵,快一点……”
“怎么一回事?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已经是被一个红军士兵惊醒的连长希同志说的话。
排长把身子一挺,行着举手礼。
“官长同志,报告……”
希同志不作声的听着报告,怒视着排长,用手指拈着胡子,平心静气的说:
“戴梅陀因无连长允许,擅自外出,拘留五日。你,鲁肯同志,因排内**和不善于约束部下,着记过一次。”
后来希连长转过身向门口走去了。
“连长同志!”指导员喊道。“对女人怎么办呢?”
连长转过身来,沉思了一下。
“伤裹一裹,送到医院去。早晨到我那里去。关于一切都得商量一下的。你晓得这会闹出什么事情呢?不痛快的事情已经不少了。充军似的生活就这样也够过了。”
早晨就闹得满城风雨了。
红军士兵们在集市上都谈着昨夜所发生的事件。
居民们都摇着头,哭丧着脸,到清真寺去了。
快到正午的时候,慕拉由寺里出来,前后左右都被人民包围着到茶社去了。
希连长和政治指导员由早晨起都在茶社里坐着。
指导员好久的,激烈的给希连长说不能够把美丽亚交给丈夫去。
“希同志!这是反对我们的一切宗旨的,反对共产主义伦理的。要是女人甘心离开丈夫,要是她爱上别的人,我们的义务就是要保护她,尤其是在此地。把她交回本丈夫——这就是送她到死地去。他不过是再把她割一割而已。你把这件事放到心上想一想没有?”
“我知道……可是你晓得,要是我们不放她,——怕周围一二百里的居民都要激动起来的吧?你晓得这将来会闹到什么地步呢?那时怕要把我们都要赶走的。你晓得什么叫做东方政策?”
“你听着,希同志。我担这责任。党有什么处分的时候我承当,但是要把女人往刀子下边送,我是不能的。并且今天我同戴梅陀谈过话的。他是很好的人,这回事并不是随随便便的闹玩笑,也不是闷不过的时候想开心。他爱她……”
“他不会说一句这里的土话,女的不会说俄国话,他怎么能会爱上她呢?”
指导员笑了一声。
“呵,爱是用不着说话的!”
“他将来对她怎么办呢?”
“他请求把她派到塔城去。我允许给他有法子办,着妇女部照管她,把她安插到学校寄舍里,教她俄文。至于戴梅陀的兵役期限马上就期满了,他说他要娶她,因为他说他很爱她。”
“奇事!你办着看吧!不管你!我却不负一切的责任。”
“连长同志!慕拉要来见连长的。”值日的进来说。
“呵!……来了。现在你可去同他周旋吧!”连长说。
“我去对付他!……不是头一次了……叫他进来。”指导员说着,到长着乱蓬蓬的头发的后脑上搔着。
慕拉庄重的进来,拈了一下胡须,鞠了一躬。
“日安。你是连长吗?”
“同他讲吧。”连长答着,用手指指着指导员。
“你,同志,把女人交出来!”
指导员坐到凳子上,脊背靠着墙,带着讽刺的神气望着慕拉的眼睛。
“为什么交出来?”
“教法是如此的,教主说……妻是丈夫的……丈夫是主人。丈夫是教民——妻是教民。你手下的老总作的很不好,夺人家的有夫之妻。唉,不好!你们这布尔塞维克——知道我们教民的法规吗?法规存在呢。”
“我们怎么呢,没有法规吗?”指导员问道。
“为什么这样呢?……我们是我们的法规——布尔塞维克是布尔塞维克的法规。你有你们的,我有我们的。把女人交出来。”
“可是,你是住在那一国呢,——住在苏维埃国呢,或是什么别的国呢?或是苏维埃的法律对你不是必然的呢?”
“苏维埃的法规是俄国的,我们的教主就是法规。我们的法规存在呢。”
“怎么呢,这是按着你们的教法,夜间好象宰羊一般来杀妻吗?”
“为什么宰羊?……妻对丈夫变节了……丈夫可以杀她。教主说的。”
“别提你的教主吧。我告诉你,慕拉!女人爱我们的红军士兵。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们苏维埃有这样的法律——女人爱谁就同谁住。谁也不能强迫她去同不爱的人住。我们不能把女人交出来,我们要派她到塔城去的。这是我最后的话。你可以不要再来吧。”
“你得罪了居民……居民要震怒的!人民要去当巴斯马其的。”
指导员要开口去回答,但希连长把话打断了。
当慕拉回答那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忘了他说他不干与这件事情了。他的筋肉都收缩起来,走到慕拉紧跟前,带着不可侵犯的严威,一字一板的说道:
“你这是干吗呢……拿巴斯马其来骇我吗?我告诉你。要是这镇里有一个人去当巴斯马其的时候,我认为这是你把他们煽动起来的。那时没有多余的话。不管你什么慕拉不慕拉——就枪决你,你回去告诉一切的人,别教拿这话来骇我。要是有一个人敢用指头弹一弹我的士兵的时候,我把全镇上洗得寸草不留。开差吧!”
慕拉走了。希连长气愤愤的在室内来回踱着。指导员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沉不住气了吗?”
“同这些鬼东西真难缠。在此地作工作真是难。真是反动,顽固。一切的将军,大元帅,协约国,就是连那些土豪都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可是这些呢?……我们还得听从他,得受他们的摆布……真讨厌得很。”
“是的,很得一些工作做呢。要想打破他们的旧观念,迷信,此地得数十年的工作做呢。现在耳朵很得要放机警一点呢。”
戴梅陀在小屋里五天已经坐满了,那里发着牛粪和灰尘气。
到第六天就把他释放了。
洗了洗手脸,清了清身上,就去到连长那里。
“连长同志!请让我去看一看美丽亚!”
连长笑了一声。
“你爱她吗?……”
“大概,是这样。”戴梅陀羞惭惭的笑着。
“呵,去吧!可是夜间别再出去逛,不然就把你交到军法处里去!”
戴梅陀到营里的军医院去了。
由塔城回来的医生坐在门限上。
“医生同志!我要看一看美丽亚。连长允许了的。”
“你想她了吗,武士?去吧,去吧,她问过你的。”
戴梅陀心神不安的跨过门限,站着。
美丽亚坐在被窝里,憔瘦,纤弱,面无血色。她的睫毛抖颤了一下,好象蝴蝶翅膀一般展开来,眼睛放着炽热的光辉,她拉着戴梅陀的强壮的手。
“戴梅陀……爱……”
戴梅陀不好意思的走到被窝跟前,双膝跪着,头倒在被子上。
美丽亚静静的手指抚摩着他的头发,低语了几个温存的字。
戴梅陀不知如何好,欢喜的热泪在他那砖头似的颊上滚着。
美丽亚恢复康健了,已经出来在医院的小院里晒太阳的。
戴梅陀每天来到医院里,他到山谷里摘些野花,结成花球给她送来。
他带了一位红军士兵克尔格支人吴芝白同他一块来,借着他的帮助同美丽亚谈了些话。
她很愿意到塔城去,很愿同戴梅陀回到他的故乡去。
她的眼睛一天天的愉快起来,笑声也一天天的高起来。
全骑兵连好似都带上了这爱史的标记,士兵们都心不在肝的带着幻想的神情逍遥着,相互间谈论着罗漫的奇遇。
甘默依旧的坐在自己铺子里,严肃的,沉默的,一切都放在心里,全不介意那邻人的私语。
礼拜日的晚上,美丽亚把戴梅陀送到营房门口又回到医院里。
炎热的,沉闷的,恼人的苦夜袭来了。黑云在齐山脊上蠕动着,打着电闪。隆隆的春雷也响起来了。
到夜半的时候,美丽亚睡醒了,室内闷得很,发着药气。她想呼吸点新鲜空气。
她静悄悄的起了床,出来跨过了在门口睡着了的医生,走过了院子。
新鲜的凉风扬着微尘,爽快的吹着那炽热的身子。
美丽亚出了大门,凭依着围墙瞻望着那对她最末一次的远山。明天她就要到很远的塔城去的,由那里要同戴梅陀到更远的地方去的。
电打闪得更其频繁了,温和的雷声慢慢的在山坡上滚着。
美丽亚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想回到室内去,但即刻有一个什么东西塞住了她的口,窄窄的刀子在空中一闪,刺到她的咽喉里。
胸部窒息了,血好似黑浪一般在咽喉里呼噜着,她由围墙上滚到灰尘里。
橙色的环圈在她眼前浮动着,忽然间:地,天,围墙,树木——立时都开放着眩惑人目的鲜红的星花,好象她第一次看见戴梅陀的那夜一般,不过星花更觉得分外的美丽,分外的灿烂。
后来黑暗好似急流一般的涌来。
被她的鼻息声惊醒的医生飞奔到门口,惊起了骚乱。
士兵们都跑来了,希连长也来了。
美丽亚已经用不着救助了。
刀子穿过了颈脖,达到脊椎骨上。
希连长即时就吩咐了一切。
侦缉队即刻飞奔到甘默和慕拉家里去。
慕拉带来了。甘默无踪迹……
妻们说昨晚美丽亚的父亲去见甘默,他们披好了马,夜间出去了。
随后回来骑上马,打得飞快的就跑走了,向那去了——不晓得。
慕拉被释放了。
第二天把美丽亚葬到镇外的附近。
戴梅陀憔悴了,面色苍白了,走起路来好象失了魂一般。
当黄土冢在她身上凸起的时候,他挺起身子,咬着牙,默然的用拳头向深山那方面威吓着。
过一礼拜在安格林沟里发见了巴斯马其。
骑兵连往山里派了侦探。一队骑探向南去,一队向东去。
第二队骑探里有郭万秋,戴梅陀,吴芝白,此外还有两个人。
他们沿着那两旁开得火一般的罂粟花夹着的山径走了三十哩,没遇见敌人,于是就在苏村一位相识的在教的家里宿了夜。
早晨由原路向回走去了。
到安格林的下坡上得排成一条线走。
马在小圆石路上谨慎小心的走着,喘着气,滑的打着跛脚。
吴芝白懒洋洋的在马鞍上一摇三幌的摇着,哼着克尔格支的悲歌。
戴梅陀在马上无精打采的垂着头,当马打跛脚的时候,两次都几乎跌下马来。
“戴梅陀,醒一醒吧!”郭万秋喊道。
戴梅陀只挥了一挥手。
在安格林沟对面,在山径旁绿灰色的花刚岩上,很高的太阳射着小小的反光的环圈,环圈移动着,抖颤着,对准着戴梅陀的马。
当马走到了摇动的桥上的时候,反光的小小的环圈在刹那间蔽起了一层蓝蓝的薄膜。
一声宏亮的枪声在满山上滚着。
戴梅陀伸手向脖子里,失了缰绳,由马鞍上跌下来落到桥板上。两只腿在狂暴的安得林的山水上悬挂着。
但吴芝白把缰绳一勒,一步跨上前去,由鞍上把手一伸,把他由桥边上拉了过来。
转过身来,向郭万秋喊道:
“把马打开!”
吴芝白把马鞭一扬,马好象雀子一般飞过了桥,但即时第二声枪声又响了,马头跌到碎石上,吴芝白缩成一团滚到一边去。
郭万秋飞驰到前边去,紧紧的握着马刀。
他看见一个人带着步枪,穿着条子布长衫,由石头后边出来向悬岩上奔去。
马喘着气向山上跑着。
“赶上赶不上呢?”郭万秋心里想着,狠狠的把马刺一蹬。
马飞开了。
那人与郭万秋中间的距离突然缩得比那人到岩跟前的距离小起来。
那人知道是跑不脱了,转过身来,端起枪。
郭万秋把身子一闪。
拍……子弹由身边飞过去。
马把身子一缩,两跃就追到那人跟前。
郭万秋即时就认清了那肥胖的,油光的,面熟的脸,认清了他的黑胡子。
甘默手忙脚乱的拉着枪拴。
但还没有来得及二次端起枪的时候,郭万秋已经完全到他跟前了。
郭万秋向前把身子一欠,马刀向上一挥,喊道:
“领受吧!……为着戴梅陀!……为着美丽亚!……”
甘默的头应着这在空气中激出啸声的马刀落了下去。
……………………………………………
把枪上的皮带拿来挽结到两匹马的中间,把戴梅陀放上去,运到雅得仁镇上。
晚上回到镇上,郭万秋就去报告了希连长。
“真能干!”连长说。
将肺打穿了的,人事不省的戴梅陀,在第二天早上就用马车送往塔城军医院里去了。
帖木儿的故土真是严峻而坚固呵。
耸入云霄的山巅的积雪,万代千秋都不溶消,黑沙漠里的荒沙,万代千秋都呼吸着不当心的旅人的灼热的死。
岩石万代千秋都躺在山径上,下边奔放着山水的急流。
帖木儿国度的人民好象岩石似的——不动,坚固。
在他们的眼睛里,就是死了以后也是石头一般,莫测的隐密。
仿佛三千年以前似的,红石的齐水的河**,兀立着低矮的茶社,闪着绿色光辉的大齐山双峰上的彩霞,照着那万代千秋的黄土。
仿佛三千年以前似的,那带着黑绿胡须的茶社主人石马梅,早晨裹着破袍子,抵当那阵阵吹来的冰冷的寒风。
只有那山谷里的花园,到第六年春天的时候,开着灿烂的,鲜红的星花,只有那山谷里的花园,到第六年春天的时候,扩张,放大,盖括了山岩与巨石。
在那用四方万国的人民的枯骨——由亚力山大的铁军到史可伯列夫的亚普舍伦半岛的健儿——培养成的沃壤上,灿烂的星花开得更其壮美而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