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1)(1 / 1)

星花

B.拉甫列涅夫作靖华译

当大齐山双峰上的晨天,发出蓝玉一般的曙色的时候,当淡玫瑰色的晨曦,在蓝玉般的天上浮动的时候,齐山就成了黑蓝色的分明的,巍峨的兀立在天鹅绒般的静寂的深谷上。

阵阵的冰冷的寒风,在花园的带着灰色蓓蕾的瘦枝上,在墙头上的带着灰尘的荒草上,在溅溅的冰冷的红石河床的齐山上吹着。

龙吟虎啸的寒风,捋过那一摇三摆的木桥,掊击到茶社的低矮的院墙上。

白杨也抖擞着,栏干上搭的花地毡的穗子,也被吹了起来,带着黑绿胡须的茶社主人石马梅,睁开了吃辣椒吃成了的烂眼。

将带着皱皮长着毛的胸前的破袍子紧紧的掩了掩。由袍子的破绽里露着烂棉絮。

用铁火箸子把炉子里将熄的炭火拨了拨。

黎明前的寒风,分外的刺骨而恶意了。阿拉郝[14]送来这一阵的寒风,使那些老骨头们觉得那在齐山双峰上居住的死神将近了。

但阿拉郝总是慈悲的,当他还没有要出那冰寒的严威的时候,山脊上的白雪,已经闪出了一片光艳夺目的光辉,山脊上已经燃起了一轮庄严的血日。

雄鸡高鸣着,薄雾在深谷的清泉上浮动着。

已经是残冬腊尽的时候了。

石马梅面朝太阳,坐在小地毡上深深的拜着,干瘦的白唇微动着,念着经。

“梅吉喀!”

“干吗?”

“把马鞍子披上!弄草料去!”

“马上就去!”

梅吉喀打着呵欠,由一间小屋里出来。

戴着压平了的军帽,灰色的捲发,由军帽下露出来,到得那晒得漆黑的脸上。

他的眼睛闪着德尼浦江上春潮一般的光辉,他的嘴唇是丰满的,外套紧紧的箍在他那健壮的花刚石般的脊背上,把外套后边的衣缝都挣开来。

梅吉喀眯缝着眼睛去到拴马场里吃得饱腾腾的马跟前。

他现在二十三岁,是白寺附近的人,都叫他戴梅陀·李德文。

在家的时候,老妈子们都这样称呼他,有时称梅陀罗,在晚会上的时候,一般姑娘们也都是这样称呼他。

两年来他已经把梅陀罗这名字忘掉了,现在都叫他的官名:骑兵九团二连红军士兵李德文。

现在环绕他的,不是故乡的旷野,不是遍地芳草的故乡的沃壤,而是终年积雪的石山,顺石河床奔流的山水,和默然不语,居心莫测,操着异样语言的人民。

帖木儿故国的山河,亚细亚的中心,四通八达的通衢,从亚力山大的铁军到史可伯列夫的亚普舍伦半岛的健儿,古今来不知多少英雄的枯骨,都掩埋在这热灼的黑沙漠里。

但是戴梅陀不想这些。

他的事情很简单。

马,枪,操练和有时在山上剿匪时剽悍英勇的小战。

戴梅陀牵了两匹马,捆着捆肚,很和蔼的马肚子上拍着。

“呵——呵,别淘气!……好好站着!……别动!……走的时候你再跑。”

马统统披好了。戴梅陀骑了一匹,另一匹马上骑着一位笨鳖似的郭万秋。

马就地即飞驰起来,黄白的灰球,随着马蹄在镇里街上飞扬着。

市场里杂货的颜色,一直映入到眼帘里。今天礼拜四,是逢集的日子,四乡来赶集的人非常的多。

雅得仁的集镇是很大的。从人丛中挤着非常的难。

两匹马到这里慢慢的走着,那五光十色的货物,把戴梅陀的眼睛都映花了。

这家铺子里摆着地毡,绸缎,刺绣,铜器,金器,银器,锦绣灿烂的酒白帽[15]和柳条布的花长衫。

铺子里边的深处,是半明半暗的。阳光好似箭头一般,由屋顶的缝隙里射进来,落到那贵重的毛毡上,家中自染的毛织物,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也映着鲜血一般的红斑。

门限上蹲着一位穿着绣花撒鞋,头上裹着比羽毛还轻的印度绸的白头巾,长着黑胡子的人。

刮了脸的肿胀的双颊上发着黑青色。眼睛半睁半闭着,安静恬淡中含着一种不可言状的神气。这样的眼睛,戴梅陀无论在奥利尚,无论在白寺,无论在法司都,无论在畿辅,就是在那繁华的莫斯科也没有看见过的。

望着这样的眼睛好象望着魔渊似的,真真有点可怕而感到不快,戴梅陀到这里已经两年了,但是无论如何总是看不惯。

就是死人的眼里,也表现着这种令俄国人不能明白的秘密。

有一次戴梅陀看见了一个巴斯马其[16]的头目。

他是在山中的羊肠鸟道上被红军的子弹打倒的。他躺在路旁胡桃树下的草地上,头枕着手,袍子在隆起的胸前敞开着,白牙咬着下嘴唇,睁得牛大的眼睛瞪着面前的胡桃树根。

在他那已经幪上一层浊膜的黑睛珠上,也是带着那样安静的,无所不晓的胜利的秘密。

戴梅陀无论如何是不能明白这个的。

集上收摊了。

窄小的街道,蛇一般的在很高的围墙间蜿蜒着。

谁知道是谁把它们这样修的呢,但是到处都是如此的,由小村镇起,一直到汗京义斯克·马拉坎德,好象蛇一般的到处都蜿蜒着小街道,有的向下蜿蜒着,横断在水渠里,有的蠕行到山顶上,有的横断在墙跟前,深入到围墙里,有的穿过了弓形的牌楼,自己也不知道蜿蜒到什么地方去。

土围墙好似狱墙似的永远的死寂,空虚,无生气。

街上没有窗子,没有房子,只有带着雕刻和打木虫蚀成花纹的深入到围墙内的木门。

他们不爱外人的眼睛。

外人的眼睛都是邪恶的眼睛,坚厚的土围墙,隔绝了外人的眼睛,保护着这三千年的安乐窝。

戴梅陀与郭万秋懒洋洋的骑着马在街上走。

戴梅陀卷着烟草,吸着,喷着蓝烟。

“哦,他妈的,这些鬼地方!”

“什么?”郭万秋问道。

“什么,到此地两年了,好象钻在墓坑里一样。所见的只有灰尘和围墙!多么热的……而人民……”

戴梅陀默然不语,向前望着。

一个四不像的灰蓝色的东西,带着四方形的黑顶,在春光里由围墙的转角处冒出来浮到路上。

望见了骑马的人,就紧紧的贴在墙上了。

当红军士兵走跟前经过的时候,它完全贴到墙上去了,只有身子在隔着衣服抖颤着,只有那睁大的,不动一动的眼里的黑睛珠,隔着琴白特[17]的黑网迸着惊惧的火星。

戴梅陀恶恨恨的唾了一口。

“瞧见了吗?……你看这像人形吗?可以说,我们家里的女人虽说不像人,但总还是女人。”戴梅陀不能够再明了的表现自己的意思,但郭万秋同情的点着头。“可是这是什么呢?木头柱子不是木头柱子,布袋不像布袋,脸上好象监狱的铁丝网一样罩着,不叫人看见,你要同她说一句话,就会把她骇的屁滚屎流,立刻她的鬼男人就要拿刀子来戳你,你要跑的慢一步,你的肠子都会叫他挖了出来的。”

“不开通,”郭万秋懒洋洋的说:“他们识字的人太少,识字的人,也不过只会写个祈祷文。”

街尽了,已经发青了的两行杨柳中间的道路也宽旷了。

巍峨大齐山上的积雪,隔着这路旁的杨柳,闪着藤色,蓝色,淡红色的光辉。

路旁水渠的水溅溅的流着。

春日的小鸟,在杨柳枝上宛转的歌唱着。

在路的转角处,有一个草场,那里堆着去年的苜蓿。

都下了马,把马拴到路旁的木桩上,就去弄干草去了。

这里的巨绅就是亚布杜·甘默。

雅得仁镇上最大最富的商铺,就是亚布杜·甘默的商铺,就是戴梅陀和郭万秋由跟前经过的时候,屋子里边的深处,由箭头一般的射进去的阳光,地毡上映着鲜血似的红斑的铺子。

甘默是一个巨绅,而且是一个圣地参拜者。青年的时候,同其余的参拜者结队去参拜圣地麦加。

从那时起,头上就裹着头巾,作自己尊严的标志。

当他回到故乡雅得仁那天的时候,这青年参拜者的父亲,请了些乡里极负胜望的人物,去赴他那豪奢的宴会。

波罗饭在锅里烹调的响着,放着琥珀一般的蒸气。盘子里满装着食品。

发着绿黄宝石色的布哈尔无核的葡萄干,加塔古甘和加尔孙的蜜团,微酸的红玉色的石榴子,希腊的胡桃,葡萄的,胡桃的,白的,黄的,玫瑰色的蜜,透亮的香瓜,砂糖浸了的西瓜,冰糖,用彩色纸包着的莫斯科的果子糖,盘内的茵沙尔得[18]泛着浓厚的雪白的油洙。

甘默整齐严肃的坐到父亲的右旁的上座上,这天他亲自来款待宾客,席上每个宾客敬他的饮食他都吃了喝了。

他傲然的,慢慢的在席间叙述着他的游历,叙述着那用土耳其玉镶饰的教堂的圆顶,和用黄金铺着街道的城市,叙述着叶芙拉特谷的玫瑰园,在那里的树枝上歌着的带着青玉色尾巴的金刚鸟,在山洞里住着的有长着翅膀的美丽的仙女。

叙述着死的旷野,在那里阿拉郝的愤火散了整千整万的异教者,到了夜里的时候,土狼把死人的死尸抓出来到地狱去,而狗头铁身的野人袭击着来往的旅队。

来宾都大吃大嚼着波罗饭,拌着嘴,都争先恐后的角逐着那甘美的一脔,象是都很注意的听着,点着头,惊异的插着嘴。

“难道吗?……阿拉郝万能呵!”

不久甘默的父亲就归天了,他就成了雅得仁附近最肥美的土地和雅得仁镇上最富的一家商铺的所有者。

他的生活质朴而且正经。不把父亲的遗产虚掷到吃喝嫖赌上,他把钱统统积蓄着。

甘默已经讨了两个老婆了,生得微黑的,肉桂色的小兽,结实得好似胡桃一般,这热烘烘的夜间的果子,正合《可兰经》上所说的“最强壮的种子,落到了未曾开发的处女地里。”

甘默的心与手,在雅得仁镇上是铁硬的,数百佃农和佣工,都在他那产米和棉花最丰饶的田地里耕种着,都在他那满枝上的果实结的压得树枝都着了地的果园里作着工。

当蓝眼睛的俄国人在城里起了革命,把沙皇推倒的时候,后来,秋天在炮火连天中,穷光蛋夺取了政权向富而有力的人们宣战的时候,佃农和佣工们都由甘默的田地里跑了,可怕的穿着皮短衣的,只承认自己腰里挂着的手枪匣中的东西为正义的人们,把甘默的田地夺去的时候,——他就默然的隐忍着一切的不幸。

他剩下的只有花园与商铺。同这点家产过着也绰有余裕的。

人生是由阿拉郝支配的,如果阿拉郝要夺取了他的田地——这是命该如此的。甘默不信穷光蛋们的统治能长久的。

他不断的同慕拉[19]在自己铺子里闲坐,有一天老慕拉给他说了一个很聪明的故事:

“一个糊涂的耗子,住在帖木儿的京城里,这耗子,猫已经居心想吃它了。耗子虽然糊涂,但很敏捷而诡诈。猫子于是就反复的思索着怎么才能吃了它。有一天耗子在仓库里把头由洞里往外一伸,就望见猫子坐在粮食口袋上,穿着锦绣的袍子,头上裹着头巾。耗子就奇怪起来。

“‘呵呀!’耗子说:‘我敬爱的猫子,我贤慧的亲侄女,告诉我吧,你穿这一身是什么意思呢?’猫子把胡子耸了耸,把眼睛向天上望着。

“‘我现在成了斋公了,’猫子说:‘马上就到寺里去念经呢。我已经是不能再吃肉了,你可以告诉一切的耗子去,说我从今以后再不遭它们了。’

“糊涂的耗子高兴疯了,就到仓里跳起舞来大叫着:‘万岁!万岁!自由万岁!’跳着跃到猫跟前。一转瞬间——耗子的骨头在猫嘴里嚼的乱响着。

“我说——正道人会悟开的。”

甘默悟开了。

当穿皮短衣的人们由城市来到此地,招集些群众在集市的旷场上开露天大会的时候,那激烈的锋利的关于斗争,报复,和未来的幸福的言辞,激动着空气的时候,甘默坐在铺子里,目不转睛的望着演说者和群众,脸上挂着若隐若现的微笑。

“转瞬间……正道人会悟开的……”

山那边就是阿富汗的君主,英国人和其余的君主帮助他一些大炮,枪支,军官,勇敢的驸马安畏尔在布哈尔山上招集义军。

耗子跳着,耗子呼着:“自由万岁!”

转瞬间——耗子没有了。

甘默心平气静,只由那不幸的经历,额上褶起了几道皱纹,从此他就和家中人以多言为戒。

肃然的由集上回来,同自己的妻们不说多余的话,在家里当听见女人或孩子们有一点声音的时候,就把眉头一皱。

立时一切都寂然了。当回答妻们问安的时候,甘默老是一句话:

“少说话!……女人的舌头就是路上的钟,无论什么风都会把它刮响的……”

甘默去年讨了第三个老婆。

头两个都讨厌了;都长老了,脸上有皱纹了,腰也弯得好象弯腰树一般。

邻居贾利慕的女儿美丽亚长大了。

当她做小姑娘在集上跑的时候,甘默就看见她那童女的面孔上两只圆圆的眼睛和弯弯的眉毛;石榴一般的嘴唇和玫瑰色的双颊。

去年春天美丽亚已经到了成熟期了,黑色的面幕已经罩到她脸上。

这么一来,她即刻就成了神秘的他的意中人了。

甘默打发了媒人。穷而倒霉的贾利慕因为同雅得仁镇上最富的巨绅做亲,几乎喜欢得疯起来。赶快的商定了聘金,美丽亚就到甘默家里了。

那时甘默三十六岁,她十三岁。

夜里主人而兼丈夫的甘默,来到那战兢恐惧的妻跟前。

美丽亚长久的哭着,前两妻温存的安慰着她,坐到她旁边抚摩着她那被牙齿咬得青紫的肩膀。

她们不知道嫉妒,在这个国里就没有嫉妒,眼泪在她们那褶成皱纹的双颊上滚着,也许她们是回想起当年她们初来到甘默家里做妻的时候,夜里所受的这样的楚痛。

她们从前也是这样的痛哭着,就这样的被征服了。

但是没有把美丽亚征服下去。

虽然甘默每夜都来,每夜美丽亚的火热的身子都燃烧着——但她总是坚决的狂愤的憎恨着甘默。

但甘默除了她的可以用铁指拧,可以摸,可以揉,可以咬,可以抱,可以压到自己的身子底下发泄性欲的她的肉身子以外,什么也不要的。

正午的时候,戴梅陀由营房出来到街上去。

“上那去?”站在大门口的班长问他道。

“到街上去的。买葡萄干和蜜饯胡桃去。”

“难道你发了财吗?”

“昨天由塔城寄来一点钱。”

“怎么呢,请客吧?”

“你说怎么,班长同志。请喝茶吧。”

“呵,去呵!”

戴梅陀口中啸着到街上去了,走过去皮靴将路上的灰尘都带了起来。

走过了集上的旷场,就转向甘默的铺子去。

除了蜜饯胡桃和葡萄干,他还想买一顶绣着金花的酒白帽,这帽子他久已看好了的。

“当兵当满的时候,回到奥利尚戴着这帽子叫姑娘们瞧一瞧,真不亚于神父们戴的脑顶帽。”戴梅陀想着。

甘默好象平日一样,坐在铺子里吸着烟。

戴梅陀走到跟前。

“好吧,掌柜的。怎么样?”

甘默慢腾腾的喷了一口烟。

“你好吧,老总。”

“你瞧,我想买一顶酒白帽。”

“你想打扮漂亮些吗?想讨老婆的吗?”

“掌柜的,那里的话。在此地那能找来女人呢?难道去同老绵羊结婚吗?”

“呵呀!这样漂亮的老总,无论那一个美人都会跟你的。”

“好吧:……你给我说合吧,现在拿帽子来瞧一瞧。”

“你想要那样的?”

“要最好最漂亮的。”

甘默由背后什么地方取出一顶绣着金线,绿线,橘色线等的布哈尔花缎的酒白帽,金线闪出的光辉,把戴梅陀的眼睛都映花了。

“顶呱呱的,”甘默说着,几乎笑了出来。

戴梅陀把酒白帽嵌到头上,由衣兜里掏出一个破镜片照着。得意而骄傲的微笑着。

“真漂亮!活像一个土匪头!”

甘默点着头。

“唔,掌柜的,你说吧,多少钱?说老实价。”

“两万五千卢布,”甘默回答着,拈着胡子。

“你说那的话?……两万五。一万卢布,再多了不出。”

甘默把手一伸,由戴梅陀头上把酒白帽取过来,默然的放到背后的货架上。

“你老实说要多少钱?你这鬼家伙。”戴梅陀气起来。

“我已经说过了。”

“你说了吗!……你说那算瞎扯!——给你一万三,别再想多要。”

“一万三?你还的太少了。亚布杜·甘默有老婆,要吃饭呢……”

“吃,谁都要吃呢,”戴梅陀带着教训的口气:“你想要多少钱,一下子说出来。”

“老总,两万三卖给你。”

“去你的吧!……你自己也不值那两万三!”

戴梅陀扭过身子,出了铺子走了。

“老总!……老总!……两万!……”

“一万五!多一个大也不出……”

“两万!”

“一万五!”

太阳蒸晒着。戴梅陀扭回头走了五次,每次甘默都把他喊回来。最后戴梅陀出了一万七把酒白帽买到手里了。

他把头上的英雄帽褶起来,装到兜里,把酒白帽嵌在后脑上。

“你为什么这样戴?……我们人不这样戴呢。往前戴一戴吧。”

“得了,这样也不错。再见吧,掌柜的。”

戴梅陀去买葡萄干去了。

甘默的视线在后边送着他,心里默想着。

花园和葡萄园到忙的时候了。甘默一个人干不过来,老婆们无力,孩子们太小。

正需用着一两个有力的做活人。

可是,要是你雇两个工人的话,即刻就是叫你上税,工会和县苏维埃也连二赶三的给你弄得不快活。这位老总是少壮有力的人。你瞧他的脊背!

戴梅陀弯下腰买蜜饯胡桃,甘默满心满意的望着他那个把衣服都挣得无褶的脊背。

请他园子里去做活,给他说果子熟的时候请他来吃果子。俄国的老总们都挨饿的,只是喝稀饭,将来请他吃水果,他一定会来园里做活的。

戴梅陀买了好吃的东西,付了钱,转回头来走着,手里拿着装着葡萄干和蜜饯的纸袋。

“喂,喂!……老总!”甘默打着招呼。

“什么?”

“请来一下……来叙一叙。”

“唔,有什么鬼话可叙呢?”

“请来一下吧。我有花园,有葡萄。春天到了,葡萄枝得割一割呢,葡萄架得搭一搭呢……你想到园里做活吗……将来水果长熟了,请你来吃果子不要钱……樱桃,橘子,梨,苹果,葡萄。还可以带些送朋友。”

戴梅陀想了一下。

“那么……我,掌柜的,我忙得很。你大概知道,我们当兵的事情多得很。枪,马,还有什么宪法,什么关于资本家捣鬼等政治功课……”

什么政治功课,什么资本家捣鬼,甘默都没有明白,只是平心静气的说:

“白天忙,——晚上闲呢。要不了多大工夫。来一两点钟就可帮不少的忙。再找一个朋友来。两个人干。水果好吃得很。”

戴梅陀半闭着眼睛。

他回想起了奥利尚,回想起了故乡的静寞的河流,回想起了开得满树的樱桃园和晚会上的嘹亮的歌声,想到此地,那整年在黑壤里耕种的庄稼汉的心,就皱缩起来,狠狠的抖跳了一下。

他起了一种不可忍受的心情,想去挖地,想去用手抓那发着土气的土块,就是异乡的黄土壤也好,总想去用那快利的锄深深的去掘那温顺的准备着播种的土地。

他笑了一声,带着幻想的神情说:

“好!……想一想再说!”

“明天给回信吧。”

“好吧!”

喝过了茶,吃了蜜饯胡桃以后,戴梅陀躺到**,幻想着故乡的奥利尚,幻想着草原,幻想着田间。

给马倒草料的郭万秋走到他跟前。

“戴梅陀,你想什么心思呢?”

戴梅陀在**翻了一下身子。

“我告诉你,老郭。刚才我在街上买酒白帽的时候,那掌柜的请我到他园子里做活。在那里割葡萄枝,挖地,搭葡萄架。他说——带一个朋友一块来,晚上做一两点钟,将来水果长熟的时候,白吃不讨钱。你想怎么样?我老想下地里去做活。”

他的嘴唇上露着不好意思的怯懦的微笑。

郭万秋的手掌在膝盖上拍了一下,不紧不慢的答道:

“怎样呢!……一定很不错的!……我赞成……不过连长怎么样?”

“什么?我们去请求一下好了!反正一个样——晚上总是白坐着的。没有书看;与其在家里闲躺着,不如去做点活。”

“好吧!”

“我们现在就去找连长吧。我真是等不得!……”

戴梅陀话没说到底。

从今年春天起,他就愁闷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愁闷是因何而起,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淡漠和发懒。

不断的坐在营房的土堡上,用那无精打采的眼睛望着天,望着山,望着河,望着山谷。

他怎样了呢——自己也不明白。

或者是因为他怀想着故乡的静寂的田野,怀想着樱桃树下的茅舍,或者是怀想着那拉着手琴唱着歌的欢乐的游玩,或者是怀想着那长着可爱的眼睛,头发髻上结着彩色的缎条,带着歌喉的笑声,紧紧的,紧紧的贴着自己身子的姑娘。

他总觉得若有所失……

“唔,找连长去吧!”

他们由营房出来,去到茶社里,在茶社的二层楼上的像燕雀在笼子似的住着连长希同志。

希同志坐在茶社二楼的露台上,削着细棍做鹌鹑笼,那鹌鹑是茶社的主人送给他的。

他听了戴梅陀和郭万秋的请求以后,即时允许了。

“弟兄们,不过出去别闹事!好好守规矩,别得罪掌柜的。你们自己知道——人民都不是自家人,他们有他们的风俗,我们应当尊重这些。入乡随乡,别照自己的来。下给前线上的命令看了吗?”

“我们为什么得罪他呢,”戴梅陀答道:“连长同志,我们明白的。我们很想到地里去做活。”

“好……去吧。果子熟的时候别忘了我。”

“谢谢你,连长同志!”

“告诉班长,就说我允许你们的,别叫他留难你们。”

回到营房里,郭万秋望着微晴的天空,伸了一个懒腰说:

“到园子里去真好得很!”

第二天中饭后,戴梅陀和郭万秋到甘默家里去了。

主人在街上迎着,把他们引到客室里,那里锅煮着波罗饭,放着好吃的东西。

“坐下吧,老总……吃一点。”

“谢谢……刚偏过。”

“请坐,请坐。不许推辞——不然主人都要见怪的。”

喝过了营里的公家汤以后,这肥美的波罗饭分外的有味而可口。

郭万秋吃了三碗饭,饱饱的喝了一顿茶。

喝了茶以后,甘默把他们引到园子里,把锄给他们,并且教他们到树周围如何的掘土。

“现在挖坑,后来割树枝,搭葡萄架。”

在花园的另一角里有三个女人在那里掘土,女人从头到脚都被大衫和琴白特遮蔽着。

甘默自己也拿起锄,工作就沸腾起来了。

郭万秋好奇的向女人作工的那角里望了一眼。

“掌柜的,掌柜的!”

“什么?”

“你说为什么你们女人们出来都弄个狗笼嘴戴上?”

甘默继续的掘着地,带理不理的抡了几句:

“法规……教主说过……女人不应分叫外人看见。免生邪心。”

郭万秋笑起来。

“是的……那里会生邪心?谁能辨出那口袋里装的什么货?或许是女人还像个女人,年青的;或许是一个老妖精,夜间要看见她简直要吓得屁滚屎流呢。”

戴梅陀由树后说:

“因为这他们才想的好调门呢,他们的女人当过了二十岁的时候,——你瞧,都成了活妖怪。都干了,有皱纹了,好象炙了的苹果一样。因此才把她们遮盖起来叫去嫁人。隔着笼嘴丈夫辨不出是什么样的脸,娶过了门——就活忍受吧。”

都默然了。一阵轻风由山上送来,围墙跟前的白杨迎风飒飒的响着。

早春的甲虫嗡嗡的在树间飞着。

暮色上来的时候就收工了。

甘默把他们送到街上,握了手。

“活做的好。多谢得很,老总!”

“再见吧,掌柜的。”

“再见。请明天再来吧。”

爽凉的深青的夜幕升起了。

甘默由清真寺做礼拜回来,去到美丽亚房里。

她安然的盖着被子熟睡着,甘默脱了衣服,鞋子,钻到被窝里。他推着她,催醒着她,把嘴唇贴到她那温润的嘴唇上。

美丽亚温顺的,不得已的躺着听男人的摆布。

今天比平时更其外气而冷淡。

“你怎么躺着好象木头柱子一样呢?”甘默恶恨恨的低声说着,咬着她的奶子。

“我今天病了。”她低声答道。

“你怎么了?”

“不晓得……身上发烧,出什么疹子。”

甘默怕起来。想着她或许发什么瘟疹子,可以传染上他。于是就野头野脑的用膝盖在她肚子上蹴了一下。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我没来得及……”

甘默由被窝里爬出来,穿上鞋子。

老婆的身子把他激怒了。她没有满足他的欲望,站着迟疑了一下,走过了小院子,到旧老婆宰拉房里去了。

他已经三年没有到她房里去了,她吃了一惊,当她还没来得及醒的时候,就觉着自己已经被人抱住了。

美丽亚当丈夫走了以后,胳膊支到头下,隔着门望着那四四方方的一块碧蓝的夜天。北极星好似金水珠一般在上边微颤着。

美丽亚的眼睛死死的钉着那灿烂的星光,忽然间,她呵哈了一声,就把头抬起用肘支着。那星光灿烂的地方浮动着一个带着俄国帽子的人头。红星帽子下边露着灰色的发环一付水溜溜的快活的仁善的眼睛。

北极星继续的在帽子上发着光辉,但成了鲜明的,五支光的,大红的红星。

美丽亚惊惧的闭起眼睛,觉得窒息的,频繁的,有力的心脏的跳动。

身上起了一阵温柔的懒洋洋的抖颤,仿佛谁用那温柔的抚爱的情人的手,触着了她的弹性的温暖的身子。

她呻吟着,把手指的关节活动了一下,身子伸向那灿烂的北极星的金水珠。

嘴里在不住的微语着可爱的动人的名子。

后来,她向后一躺,伸了一个幸福的疲惫的懒腰,侧着身子,屈成一团,就入到梦乡了。

院中雄鸡已经司晨了。

戴梅陀与郭万秋在园里做活已经是第二个礼拜了。

树统统都剪好了。洼也挖好了,树干的下部都用油和石灰汁涂好了。

还得要割葡萄枝,将葡萄枝捆到葡萄架上去。

发大的半开的樱桃花苞上已经涨着淡红的颜色。

收工的时候甘默放下锄说:

“明天阿拉郝给一个好天,樱桃开起来,是很好看的。”

早晨全园都汛滥着柔媚的淡红的轻浮的**漾的花浪。

这日正是礼拜。戴梅陀一个人从早晨就来了。郭万秋到三哩远的当俘虏的养蜂的匈牙利人那里弄蜂蜜去了。

甘默已经在做着活,带着欢迎的样子给戴梅陀点着头。

他已经干了便宜事。俄国的士兵是不要钱的很好的做活人。

“谢谢!……不久我们就可以吃水果了。拿起锄吧,戴梅陀!”

戴梅陀跟着主人挖着水渠。

女人们在葡萄树上乱忙着。

美丽亚尽力的用刀子割着葡萄枝,眼睛时时瞟着那微扁的戴梅陀的英雄帽上闪着的红星。

突然间她觉着激烈的血潮涌到头上来。

她起来,抓住葡萄架杆子,发昏了的眼睛向园中环顾了一下。

淡红的花浪到处都沸腾了,忽然间她觉得在那久已熟识的平常的树枝上开的不是花,而是大红的红星。

全园都怒放着眩目的大红的星花。

美丽亚踉跄了一下,刀子落到地下了。

甘默向她喊了一声什么。戴梅陀抬起头来。

美丽亚没有回答。

甘默走到老婆跟前,又粗又野的命令的喊着。她仍然不答。

那时甘默抬起手用力向她一撞。她呵哈了一声,倒到葡萄架杆子上,杆子被压倒了,她仰天倒在地下。

甘默骂起来。

戴梅陀走上去护她。

“掌柜的,为什么打呢?你没瞧见——女人在太阳下边晒晕了。没精神的。”

“女人应当有精神的。女人有病——该驱逐出去。女人是混蛋!”

“为什么这样?女人是助手,应当要怜惜女人,尊敬女人。应当把她扶起来,喷点水。”

戴梅陀忘了他是在雅得仁,不是在奥利尚,用英雄帽到水渠里舀了一帽子水,去到躺着的人跟前。

甘默抓住他手。

“不行,老总!教主没有吩咐……请把水倒了吧。叫女人们来扶她。”

他向他的妻们喊了一声,她们都跑来把美丽亚扶起来,架到家里。

戴梅陀把手挣脱了,带着轻视的神气望着甘默的眼。

“你真是混帐人,我叫你瞧一瞧呢。谁要不尊重女人,那他就比狗还坏!女人生了我们,受了苦,一辈子都为我们做活。难道可以轻视女人吗?”

甘默耸了耸肩。

过了两天都割着葡萄枝。

男人们在很长的葡萄树行的一端做着活,女人们在另一端做着。

戴梅陀在树行间走着,隔着葡萄枝望见那一端闪着的长衫,望见那用心用意做着活的小手。

“那个大概就是昨天晕倒的,”他想着。

戴梅陀到现在还不能将她们辨清楚。身干一个样,长衫一个样,都戴着狗笼嘴。谁晓得那是那呢?

树行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