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答,以托尔斯泰而论,是自然的。就因为无论如何,总不许用暴力。用了由信仰发生的狂热,宗教底狂热,以说服人们,也并非不可能的。
愤慨于托尔斯泰的这样的言说者,也不独一个梭乐斐雅夫。雪且特林[193]也在有名的故事《鲫的理想主义者和鼠头鱼》中,对托尔斯泰给了出色的讽刺。他将有刺鱼类的鼠头鱼,来比精明的现实主义者,用理想主义者的鲫鱼,当作总向鼠头鱼讲些高尚问题的哲学家。鼠头鱼说——
“戳破你的肥肚子。你的话一来,只是就要作呕。讲这些话,不是无聊么?现在,瞧罢,梭子鱼来找着了我们的港湾,也说不定的呵。”
“所谓梭子鱼者,是什么呢?”鲫鱼问。“名目我是知道的,那么,就是那小子也佩服了我的信仰,到我这里来了。”
这时候,梭子鱼出现了。鲫鱼向他问,“喂,梭子君,你可知道真理是什么呀?”
梭子鱼吃了一惊,呼的吸一口水之际,已将鲫鱼吞掉了,就是这样的故事。
这是真实。是常有的事。以为能够从平和底宣传,得到平和的乌托邦的信仰,在事实上,是全然不能信的。
象托尔斯泰那样伟大的人物,怎么会不觉到别有根本底的问题的呢?他是想了的,凡是人,都带着神的闪光,善的闪光,而且人们对于这闪光,是应该有能够灵感到它的能力,作用于它的能力,惟有这样,这地上才能由他和他的门徒们,改造为平和的世界。他作为社会改革者,是这样想着的。从我们看起来,他还不只是社会改良家。他高捧福音书;崇奉孔子,和别的贤哲们,尤其是福音书和基督。他坚信着基督的历史底人格。
对于丝毫也没有改良人类的基督和福音书和最初的使徒们,托尔斯泰为什么崇奉到这样的呢,这只好说是古怪。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大约两千年的岁月,然而人类呢,借了托尔斯泰自己的话说起来,则依然犯罪,不逊,沉湎于一切罪恶中。所以纵使托尔斯泰再来宣说他的教理两千年,我们还能期待什么大事件?比托尔斯泰相信基督的那力量还要强的东西,尚且不可能的事,怎么能用别的力量,做到地上的改造呢!只要世界存在,社会底不合理也存在,说教者是不绝地接踵而生,重复说些鲫鱼的话,但世间对于这,不是置若罔闻,便是将它“吞掉”,于是只有梭子鱼的王国,屹然地继续着它的存在了。
五托尔斯泰的矛盾和谬误
现在,我还要从别方面,讲几句关于托尔斯泰主义的话。
以上所说的事,假使作为社会理论,而加以说明,那是要变成呆气的。然而这并非社会理论,不过是想发见自己的精神底平和的渴望,和发见达到这精神底平和的路程,并且对于凡有渴望这精神底平和的一切人们,也加以接引的手段的一种愿望罢了。
托尔斯泰不但作为绅士,并且,作为教养最高的绅士,为这充满肮脏的文化的恶臭所苦,他也为更可怕的恶病——个人主义所苦。托尔斯泰的个性,是最为分明的,这使他成了伟大的艺术家,而在作为伟大的艺术家的他那里,就发见和普通的人,在那外底印象的多少上,在感情经验的深浅上,都有非常之不同。他是欲望的伟大的人。人生,对于他,是给与非同小可的满足的。
在托尔斯泰,生活的事,知道寒暑的事,愉悦口鼻的事,观赏周围的自然的事,是怎样地欢快;还有,将那被人采摘,掘的植物,由于求生的努力,因而反抗的情形,是怎样满足地描写着的雄辩的例子,我是能够引出许多来的,但现在且不引它罢。
求生的欲望,自信之坚强,凡这些,是托尔斯泰的本质底东西。而这身子小小的人,委实也给人以精力的化身一般的印象。能仿佛托尔斯泰的面貌者,大约莫过于戈理基(Maxim Gorki)了。他用了大艺术家的工巧,将和在油画的“神甫”的老人不同的活的托尔斯泰,那就是情欲炎炎,嘴边湛着永远的猥亵,精力底的,带着一种不便公言的表情,显着对于思想异己者的憎恶之感,而作势等着论战的对手的,满是矛盾的托尔斯泰,描写得更无余剩了。说到托尔斯泰的矛盾,他是曾想怎样设法矫正自己的矛盾,得了成功的,但这也不过暂时,他的内部便又发生不可收拾的凌乱了。
然而便是戈理基,对于托尔斯泰的人物描写,也至于不敢领教了,曾经说过——
“这不是平常人,从那出奇的聪明说起来,从那出格的精神内容的丰富说起来,他乃是幻术师或是什么。”
如果是无论谁,都要活,不想死的呢,尤其是,如果是将个性作为第一条件,而生活于自己独自的世界中的智识阶级者,例如艺术家、律师、医生之类,则便将这生活于独自性的事,来用作否定自己生存这一定的社会底意义的武器。这样的智识阶级者,便比别人加倍地尊重自己的生,而且恐怖死。他对于不怕死的农民,的野兽,的动物,则投以怜悯的眼光。
有着喷泉一般紧张之极的生活的托尔斯泰,也比常人加倍地爱生而怕死的。对于死的猛烈的恐怖,这在他,是比什么都要强有力的刺戟。蛊惑底的这生命之流,如果中止了,怎么办呢,这在托尔斯泰,是重大的问题。一切逝去,一切迁流,一切消融,并无一种现实的存在——就是既没有他托尔斯泰,也没有环绕他的为他所爱的人们,也没有自然,觉得好象实有的自然还是流转,一切在变化,被破坏,而且一切是幻想,是描在烟上的影像——的这恐怖,来侵袭他,又怎么求平和呢。
“我意识着这事,我自己知道我的身体在消融,生命在从我的指缝之间逃走。能够看见这‘现实’在怎样地奔出飞掉。以后,一切是虚无,是空洞,是无存在。”
这样的意识,真不知怎样地使他懊恼,他的日记中,总常是写着这件事。他读西欧的作家亚莱克斯尔的日记——这是只写着死之恐怖的日记——的时候,曾经说过:
“惟这是真实的人物,惟这是伟大的问题。能够忘记了死的人,那是废人,是不能抓住问题的核心的钝汉,然而可以说是幸福的人。”
在这里,便是说,对于死之恐怖,无所见无所惧的人们,是不行的;无常的鬼在眼前出现,而坦然不以为意的人们,是不足与语的。在托尔斯泰,于是就发生了寻求绝对不死之道的必要。然而他从什么处所寻出那样的东西来呢?
还有一个智识阶级者的那符拉迪弥尔·梭乐斐雅夫,是将这绝对的不死的东西,求之于形而上学之中的。他曾说,“要相信,相信教会所教的东西。你有着不灭的灵魂,于此还有什么疑,什么迷呢?”
然而托尔斯泰是太聪明的人。以那伟大的精神力,到达了不死的理想的,而还有一点的不安,他也免不掉。
在他的日记的最后的页子上,有这样地写着的——
“今天,信仰不足,神呵,请帮助我不足的信仰罢。”
“早晨,抱着对于神的坚固的信仰醒来了。感谢一切希望似将达成,神所惠赐的助力。”
但在此后两天的日记上,是——
“被袭于可怕的疑惑,执迷……”
这样的心情,大约是继续到临终的最后的瞬间的罢。
这样的疑惑,执迷,是有将这转换到别的方向去的必要的,于是在这智识阶级者,又是地主,又是绅士的他,便做出了征服那个人主义底的东西的大工作,这便是遵从上面所讲那样的路程,而在基督教底理想之中,发见心的安定。他是这样想着的,“在这世间的一切,是刹那,是流转,是死亡;然而也有永久底者,生着根者,不流转者,常不变者。如果能够发见了这样的东西,就应该将全身装进那里去,将全身委之于这永久底者,不流转者,常不变者,便发见了得救。发见这样的永久底东西,就是在自身中发见不灭。应该探求这样的东西。正教教会所教的信仰,是承认不得的,这是流转的,消灭的,传染了一切虚伪的信仰。”
诸君也都知道,托尔斯泰是教会和一切教会底仪式的彻底底的反对者。他用了那小小的带绿色的眼睛,冷嘲地观察一切事物。他到剧场去看华格纳尔(Wagner),写下了那印象,但那些一切,不过使他觉得于他自己是呆气的事情——
“我怎么竟去看这样无聊的东西,怎么竟以为这是艺术?这都是著色的硬纸板做的。大张着嘴,唱些无聊的事的那优伶们,那都是傀儡,做孩子的玩具,是可以的罢,然而孩子还会厌倦。用锯子截树似的那梵亚琳的声音。这都是昏话。”
有着各种芳香的艺术,他也用了这样的描写,将它弄得稀烂。
便是对于裁判,他也用一样的看法的。人在裁判人,对于从极复杂的个人底的剧中所发生,或是从社会底自然的法则所发生的行为,人在夺人的生命。裁判官,他们是可怜的官儿,或则和别的官儿讲空话,或则打饱嗳,或则鸣太太的不平,或则剔牙齿,而一面在裁判人——这样的一切事物的顺序,都由托尔斯泰如实地,深刻地描写着。
关于教会的他的看法,也一样的。教士们穿着有一时代毕山丁王的臣下所穿的常礼服那样的花衣,做着毫无用处的姿势。这是很古的时候所装的姿势的变形。一切都陈腐,愚蠢。人们不能简单地观察事物,至今还以为在教会里有意义,有一种诗。
这样地观察着事物,托尔斯泰便破坏着在他周围的一切的东西。凡在他周围的,都打得稀烂。君主政体、爱国心、裁判、科学、艺术——全都破坏了。这宛如在《浮士德》(Faust)的舞台面上,妖精合唱道:“伟大者呀,你粉碎了宇宙的全图,恰如玻璃一样”那样子。为探求永久不变的真理起见,托尔斯泰对于竭力要来蛊惑自己的一切东西,用了正确的瞄准和严冷的憎恶,加以突击的事,也可以唱那和《浮士德》的舞台上一样的歌的罢。
然而,究竟,这永久不变的真理,是在那里呢?对于自己本身的个人底观察和社会底观察,教给了他,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而和别人斗争,在最广的字义上的这斗争,便是恶的主要,使人永远苦恼,失掉他的平衡,而且于他的内部,给以苦痛的,便是这个,云。
托尔斯泰的到达了这结论,是不足为奇的,这是普通的事,佛陀也到达了这结论的。是一样的贵族,而异质的世界的人的他,也照样地观察了社会组织的全苦恼。将为了自己的利己底的目的的斗争停止,还不能借此从这苦恼逃出么?这么一做,平和和安静,便都可以得到了。情欲,是不给人以平和和安静的:就是这样的意思。
人生能够并无情欲的么?能够的。但于此有一个必要的条件。那条件,便是无论如何,要完全离开对于外面底的幸福的一切的爱执,并且将外面底幸福和它的堆积,不再看重,而代以对于邻人的爱。然而这爱,在托尔斯泰是并不大的。我们不能说他热烈地爱了邻人,将他们崇重。当那生涯的最后之际,他说着。本来不应当教诲人的,不能什么路都好。应该救助灵魂,应该反省自己。然而在那生涯的盛年时候,他说过,不将爱来替换对于人们的敌意,是不行的,应该以侮辱别人的事为羞耻,为罪恶。抛掉罢,离开罢,这里就有对于人们的爱。无论为了怎样的幸福,也不要和你的兄弟——别人冲突罢,因为那些一切的幸福,只是架空的东西。这样一来,人们便将不被瞬间底的一切东西所害,在那里面,养出一种平安的生活来。
托尔斯泰竭力要在自己里面,发见这样的平安的生活的时候,他自己就看作那生活,觉得总也渐近了那平安,而且在最好的瞬间,是这样地实在发见了真实的安静。
在这里,是有一种深的真理的。现在的人们,正苦于一切生活上的不安和动摇,那自然是不消说。倘若他能够自己随意将催眠术加于自己,拂下了一切的不安和动摇,那么,暂时之间,内部也实在会有澄明的静寂的罢。这静寂,托尔斯泰是看得非常之重的。并且他仗着将一种暴力,加于自己之上——他告白着这事情——而在那静寂中之所觉到者,便是真的实在,人生的实体,神圣的生活,乃至“在神明里面的生活”了。
人们借了爱,借了和一切周围的东西结约平和,而作为代价,所赢得的这内底安静,便忽然充满了生存的光。这充满的是毫无恶意,而且毫不向着外面底的目的而进行的实在的光。托尔斯泰的社会底理想,就是基督教底的理想,关于这一节,正如他自己也曾说过,是各人大家决不欺侮谁,也不寻求富贵,除了延续自己的生存的事以外,一无所求,而靠了自己的手的劳动,生活下去。托尔斯泰是这样地,扬言着人生是协和底的。他——农夫——知道神,为什么呢,因为神也知道他的缘故。这被理想化了的农夫,必须是仗自己的手养活自己,没有恶意的,平和的邻人。
和卢梭、嘉勒尔、老子、佛陀,以及别的在各个国度,各种时代,将文化底过程的相似的时期,由本身表示出来的许多思想家的思想,连在同一系列的托尔斯泰,然而随意用俄国色彩涂糟了的思想圈,就这样地告了终结。自从发见了这真理以来,托尔斯泰便开始说教了。就是这样,我们暂且按下关于托尔斯泰的说明罢。
六托尔斯泰主义和马克斯主义的关系
那么,马克斯主义云者,那本身是表示着什么的呢?
马克斯主义是无产阶级所固有的学说。这是适合于无产阶级的阶级底利益,然而正因为这样,所以是完全客观底地,描出着现实的学说。这里是有立刻来叙述这学说,和那在相反的位置上的世界——托尔斯泰的世界——有着怎样关系的必要的。这学说,是十分地容纳文明的,也容纳科学,也容纳艺术,而且连财富,连富的蓄积——资本主义,也十分地容纳。马克斯主义是都会的所产,不是农村的所产。那是看前面,不看后面的,和托尔斯泰,在有一点上——在对于有产阶级的如火的憎恶这一点上——是相交会的。这就因为有产阶级做完了自己可做的事,已经成了有害的存在的缘故。由都会的机制而生的一切矛盾,和在托尔斯泰主义者一样,在马克斯主义者也同样地来解释。从这些内在底矛盾而生的,便是各要素间的斗争。这斗争,固然是引向将来对于旧世界的胜利的契机,然而这并非由于科学、艺术、文明、都会工业等等的抛弃——倒转而被实现的,乃是由于这些事物之在那路上的将来的发展而被实现。这将来的发展,在它后面引出来的,是农民阶级和小有产者的破产,疲惫,还有是人类社会中阶级之最后者的,那一切所有都被剥夺了的无产阶级的发生。
然而,这最后的阶级,是据着将那作为进步的言语的科学,加以具体化了的机械而劳作着的。在开始获得对于自然得到真的胜利的巨大的劳动机关的助力之下,而劳作着的。而且,是对于世界市场,作为庞大的集团而劳作着的。而这事,即所以给一切全世界的无产阶级团结造成一个素地。而又惟这团结,才能够将科学和实用技术,以及文明的全连锁,从利用这些于贪婪的目的,自己的利欲上的诸阶级之手拉开,移到全人类的机关去。那时候,在那机关里武装了的我们,总便能够征服自然了罢。而且也能够消费了比较底仅少的劳力,而获得充足我们的欲求所必要的一切东西了罢。待到这些直接底的生存上的欲求,在各人各是共通的生产财物的所有者这一种平等者的世界的最高阶段上,得到充足的时候,那么,我们便要建设起大家都不带斗争的原因的,而且在已经组织了的生产历程上,出色的各式各样地开出花来的,自由人的文明来了罢。这样的是马克斯主义的世界观。
托尔斯泰主义所能说的最初的抗议,是这样的。就是:你们这样地非难莱夫·尼古拉微支(托尔斯泰)者,因为没有懂得“福音书”以来,虽然已经经过了许多的岁月,而人们纵有一切说教,也不能改造到较好的方向去的缘故。然而你们呢?虽是你们,大概也该知道要以暴力来创造人类的幸福这一种革命底企图,在先前是很少的。在多数者,能够用了武装的手,将文明从少数者的手里拉开,而创造全新的,人类历史上所未曾有的时代的事,你们为什么还期待着的呢?
这抗议,是不合理的。何以是不合理,何以是死着的呢?就因为在十九——二十世纪那般的科学的开花,在人类的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缘故。加以这样的工场产业,这样的交通路线,都未曾有过,而且在现今的形态上那样的资本主义,也未曾存在过的缘故。人类,并非单纯地生长的,那是从幼稚的状态,转移到成熟的状态去,逐渐生长起来的。在这里,有高扬和低落的一定的波。有文明的发展和崩坏的波。然而我们将人类的过去的行程,历史底地加以检讨的时候,我们却看见在科学和产业之点,人类是愈进愈前,终于到达了未曾站过的顶点。
大概,如果假定为在别的一切时代,社会主义已经得胜,如果这样的奇迹,已经成就,贫民分割了那时的生产机关,分割了富人的财产,那么,世界因此,说起来,大概就更其穷困了。然而现在呢,我们能够说:仗着现在的生产机关的正当的使用,即能得为万人所必要的财物;而且因为人类富裕着,所以要从自然获得必需的食物和别的惠泽的问题,到这时才得解决。人类至今并不富裕者,不过是因为在我们眼前发展得这么迅速的现存的科学和现存的技术,都用到使个个的资本家致富的营利底的目标里面去了的缘故;使用在个个的托辣斯和国家资本等类之间的竞争的集中的里面去了的缘故。于是这抗议,就消灭了。
那时候,还要提出一种抗议来。就算你们由这路径,能够收拾掉口腹的问题罢。然而你们是单存在于这世间,最为粗糙的唯物论者。在你们以为有兴味的,只是大家果腹的事。而这也是你们的最高的理想。但我们是要发见安静的,要在自己里面发见神明的。在你们,这样的事,是一无所有,只有肚饱而已,云云。
我们就回答,这样的事,是从那里也不会发生的罢。从各人无不愿意每天能有东西吃的事情,不会弄出他只为了吃而生活着的结论来,倒是相反,他为了劳动,思索,享乐生命,所以他非吃不可。人类并非为吃而生活,但没有食物,是活不下去的。
一般社会的衣食住的这问题,决定生活的根本条件的这问题,其重要是在最高的程度上的。而托尔斯泰主义者们对于这事,也并未否定。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知道在他们的理想中,也有于本身之上,发见着靠自己的手的劳力,还能敷衍的生存的人。我们也并不以为这些物质底幸福之中,会独自含有本能底目的。所以我们说,待这些问题被解决,不见踪影的时候,而且经济底秩序,当然有了它应有的状态的时候,惟那时候,而人类的最高欲求——在智识,在创造力,在对于别人的爱的欲求,以及依据理论底智识,并且在事实上的自然的征服,才是向着第一的计划,跨了出去的时候罢。
对于这话,又有这样的抗议。你们未尝给与问题的真解决。你们为什么以为经济问题的社会主义底解决,一定将人们引向人类社会的调和去的呢?为什么人们从那时起,便变好了呢?
对于这事,我们也还是全然合理底地,这样地回答。我们也和你们一样,不相信人类是生成的性恶的。假使我们相信,那么,我们便以为所谓“善”者,是用了种种可怕的鞭子,来整顿人们的事了罢。我们要以为与其将人类托付教师,加以教育,倒不如将他作为狂暴的生物,系上锁链,交给那用烧得通红的铁,烧尽他的罪恶的刽子手之为必要了罢。但我们是相信人类里面,有“神的闪光”(托尔斯泰主义的诸君呀,为什么是神的闪光呢?)的。总而言之,是相信人类倘若那欲求得到满足,便显示着并无咒诅别的存在之必要的,有活气的存在的。
在人类,人类是必要的。当除去了怀挟敌意的原因的时候,人之于人,是很好的东西。作为好友,作为同事,作为那爱的对象,作为那孩子等等。在内面底的家族关系上,如果只是家族,更没有不和的外部底原因,那么,你们就会遇到那有崇高之名的友爱这东西的罢。
将人类的生活,设想为兄弟关系,或是有兄弟姊妹的一家族,为什么是不对的呢?
是的,只因为有私有财产和竞争存在的缘故。抛下骨头去,因此人们互相咬起来。然而骨头不够,如果不咬,就只好落伍!于是在这斗争里,生出巨万的财产来。得了这个的人,就恐怕失掉。为支持自己所占的地位起见,只好步步向上走。那结果,我们所看见的,是全般底的富的蓄积,这是私有财产的掠夺世界所造就的。这事情一停止,则对于你们所称为神的闪光,而我们作为活的东西,称为人类的自然的性质的东西,即毫无什么障害。人类就会结最好的果子了。
不独此也,社会主义底组织,不但表现那敌视底竞争的必然性的消灭而已,也表现共同劳动的巨大的组织。各个人的劳动,使一切人富裕,一切人的劳动,也使各个人富裕。这是因为经济底连带,而造成巩固的基础的。而这连带,又毫没有非怎样设法来破掉不可的危险性。
托尔斯泰主义者们还有下文那样的抗议。那么,好罢,然而你们在想泼血,想将血来泼别人。暂且认这为正当的罢,也且认社会主义是创造新的条件的罢。而且又承认由社会主义将工业从资本家的手里拉下,移作全人类的机关,在这基础上,能够创造一般社会的十足的福祉的罢。那时候,人们也可以营那调和了的生活了罢。然而呵,我所要说的,是得到这个,须用怎样的牺牲?就是近年的事。当国内战争和实施赤色恐怖政策的时候,托尔斯泰主义者们便拿了那平和主义在住居国内的智识阶级之间大捣其乱。他们说,那里有社会主义呢?那里有一般社会的福祉呢?你们得到了什么?生活可好起来呀?居民是这样地回答,“反而坏了,坏到百倍了,只有即刻就要好起来的约束,实际上却很坏,我们浸在血里直到喉咙了。”只要履行了这些约束,则为收受一种共产主义底的现实起见,就有施行这些一切可怕的罪恶,这一切的同胞杀戮的必要么?居民便异口同音地叫起来,“没有的,无论如何,没有这必要的。”然而倘若这不是赤色恐怖政策,而是白色的,则即使居民的大半并不这样说,一定从别一面也还是采用了暴力的手段。而况这大半,除了表明着阶级底敌之外,是毫没有什么的。但在这里,我们所说的,是对于从衷心确信着能够稳当地,平和地,合宜地解决这问题的中间派的人们。
对于这个,可以有两种的反驳。第一,是社会生活的诸问题,并不由于各人的意志,那是有着各有其本身的法则的历史底历程的。所以这和托尔斯泰或马克斯的是否愿意如此,并没有关系。然而,一到人类的下积——被轻贱,被侮辱,被**的下积,蹶然而起的时候,在他们的意识中,发生了“我们是在能够扼住那压榨我们的东西的地位上”这一个念头,而且强大了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便不来倾听平和论者了,径去抓住压榨者的咽喉,并且开始沸腾着可怕的敌意。那时候,就起了问题——为保持自己的衣服的干净,避开斗争呢,还是愿意领悟,在未知谁胜的那斗争之际,即使不过充当后卫,只要是多余者,也还是可以抵当老练者的分量呢,这问题,便起来了。
符拉迪弥尔·梭乐斐雅夫曾将倘有人虐待孩子,对此将取怎样的态度的事,质问过托尔斯泰。但我们是这样地说的。如果人类为了要将包含着现在的几亿万人和将来的几世纪的人类自己,从托尔斯泰主义诸君也在攻击的那不正的世界的恐怖中拖出,而起身去赴最后的战争,又怎么能不去与闻其事呢?怎么能看见战斗一开,便慌忙起来说些“不要斗了,为什么斗的?”之类的话呢?这是除了枉然的言语的虚耗和使自己屈服于历史的效验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了罢。
但姑且假定为事情都能照我们的心而改换的罢。而且问题的进行,是顺着全依我们的意志的历史底历程的罢。这时候,在人类,也只剩了一两个方法了,就是,仍旧无休无息地,身受着人类在这些下面渐就灭亡的贫乏、疾病、罪恶、无智的不变的无限的重压,而用了先前的步调,在历史的圆圈里爬来爬去呢,还是将生活圈破坏,简直从这里面跳了出来呢?即使为了采用后者的方法,而不得不付高价的血的牺牲,我们大概也还是选取第二法的。不能在牺牲之前停留,是常有的事。
但在托尔斯泰主义者,在这一端,是显得多么温良呵!他们是多么尊重个个的人物,个个的生活呵!他们是多么用了从实生活游离了的他们自己的一切言语,来议论现世,而忘却着他们自己的言语呵!
应该记得,在人类,是有英勇主义(Heroism)的倾向的,而这个,恐怕乃是在人的里面的最为神圣的东西。在人,有将自己并不看作本然底目的,也不看作生存的最后的连锁的倾向;也有以为具有将自己的爱的中心,发挥于伟大的现在正在建设的事业上的能力,将自己看作建设者,看作那建设的础石,看作进向未来的组织的洪流,波动的一分子的倾向。知道了这事,以下的事大概也就明白了。如果社会的外科疗法底历程以外,这一意志对于别一意志的冲突以外,为我们的神圣的革命战线,不被后卫的传染性所破坏的后卫的外科底消毒以外,再没有怎样的历程,再没有怎样的出口,那么,我们就意识着自己的正当,来背十字架的罢。
对别人给以死的宣告者,而自己呢,却并无为伟大的事业而死的觉悟,那么,这是很可憎厌的人。但是,知道着人类是经过了委一切于运命之手那样的危机者,也知道这一失败,后世无数的时代人将只能徘徊于奴隶底的道德,而胜利之际,便阔步于从经济底铁锁解放出来的人类的路了。但我们是做不成这样的被解放的人类的。因此我们并不将自己估价到这样高,然而借了我们的苦恼和我们的斗争,而能成为这样的人者,是我们的子孙,于是我们就要毫不迟疑,选取战斗和胜利了。
在这里,即有我们的中心底的意见的不同,并且有着那理据。两个的世界观,是在这一点上冲突着的。在现代的德国,智识阶级已经遇到了大大的内面底动摇。他们憎恶着将战争和破坏给与了他们的有产阶级。他们寻求着非有产阶级底的路。而他们在最好的部分上,分裂为两条水路了。其一,是向着共产主义的方向的。并且竭力想结成无产阶级的左翼团体,得大众的注目和同情,以振起革命。即使这在十年乃至十五年之间,难于著著见效,即使这是困难的事,而他们还是向着现在的世界,向着人类生活的合理底组织突进,不但用眼去看那在地上的人类的正当的经济组织而已,还想用手去触动。而且正在努力,要将那拦在路上,只为利欲的目的,不使人类大众走到合理底生活去的东西,打得粉碎。
别一边的人们说——我们已经为战争所苦了……却还要有一回流血的惨案么?……但能否得到胜利呢?究竟有这必要么?从内面底的路宣言反对,探求圣者之道,以冀和别世界相融合,岂不倒是好得多么?我们是有着从无常之门,或从忘我之道,可以到达的别的世界的。他说着恰如唯理论者似的话,因为对于不谈彼岸的世界这一种轻信,未曾告发,所以托尔斯泰占着那中央位置的和神秘主义的游戏,便从这里开头……在自己里面发见神,而离开战争罢!使人子之中有平和罢,别的人们便会自来加入的。
我们遭遇了不能不为各个人,各十人斗争之际,要紧的事,是他们(一般人)怎样地明示着自己的立场。有些人是到世界的法西主义(Fascism)的阵容去,别的人则到少数主义去。这些一切,是正面的敌。第三种的人们,则跑到我们的阵容这边来。然而还有既不向右,也不向左,不冷,也不热,不黑,也不红,只在这人生中,留作无用的东西,并不探求非历史底的路而后退,但也不向前,却走向侧面,走向空虚里去了那样的人们。我们呢,首先,是觉得他们可怜。是个人底地可怜。因为在他们的空想底的自己满足之中,我们看见了欺瞒和幻影的自己满足的缘故。第二,是从社会建设的见地,将他们看作失掉的力,以为可惜。第三,是我们的义务,在于竭力拉得多数的帮手。所以我们应该从他们的眼睛上,揭掉覆盖,勉力使他们对于现在的现实所要求着的事物,张开眼睛来。
要做托尔斯泰主义者,那恐怕是容易的事罢。我调查过他们的许多人,但我并没有从他们里面发见特别的禁欲主义者。一到实在非拒绝兵役的义务不可的时候,那可就起了凄惨的冲突了。话虽如此,他们托尔斯泰主义者们,却从来决没有到达过认真地来震撼这掠夺底社会组织那样的集团底的意志表示。他们大抵避着正面冲突——我是托尔斯泰主义者呀。说出来的话,是极多的好句子。然而归根结蒂,在生活构成的理想上,是极度的凡俗主义。
我曾在瑞士遇见过一个非常出色的托尔斯泰主义者。[194]据他的意思,他是完全地过着圣洁的生活的。我曾想从最普通的农民的生活里,提出那生活来,但是没有弄得好。大大的菜园,许多的白菜,天天新鲜的白菜汤,不变的菜园的锄掘,关于救助灵魂的会话——此后所得到的,然而是嫌厌之情。为什么呢,因为这是枉然的水的乱打的缘故。但是他那里,恰如奔赴伟大的教师那里去的那样,聚集去各样的人们。于是吃白菜,喝牛奶,而倾听他的菜气,牛奶气的议论。
总之,这是容易的事。因为在实际上,这就是平和,就是腐败。然而直闯进去,投身于社会底斗争的正中央的事,无休无息地为正寻求伟大的行为和牺牲的历史的铜似的声音所刺戟,而苦于那斗争的矛盾的事,那在精神底崇高之度,较之这一切的反刍动物底的事件,是高到无限的。
当今天讲完了两个世界观的矛盾的概略之际,我说一个基督教底的,辛辣的故事罢。那是主带着尼古拉·米烈启斯基和圣凯襄,在地上走的故事。他们遇见了陷在泥沼里的农夫的车。主说,应该帮农夫去。然而穿着灿烂的天衣的凯襄说,“主呵,我不下沼里去,怎样好做那污了自己的法衣的事呢。”一面尼古拉却走下沼里,费了许多力,抓着轮子,将车拖出来了。他走上来,遍身是泥污。然而那泥,却变了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光明的辉煌的光。灿然的珠玉,装饰了他的衣服。于是主对尼古拉说,“因为你为了帮助邻人,不怕进污秽里去,一年不妨休息到两回,但凯襄却四年只一回。”
正如这尼古拉·米烈启斯基[195]一样,托尔斯泰主义者们也太要保自己的纯洁。而因为这样,所以不能做真的爱的事业。那事业,不过是作为单在言语上的东西,遗留着。有时候,一面倾耳于我们那样的大雷雨时代,他托尔斯泰主义者们,一面却从人生所要求的巨大的要求退走,嚷着坏话,逃掉了。
我们所希望的,是不要将那在各处抽着新的萌芽的伟大的托尔斯泰之中,有着那道德底论证,有着那艺术底根据,而到现在呢,那稍稍有力的立场,要和无产阶级来结合了的智识阶级,在中途拖住。在无产阶级,智识阶级是必要的。在最初的时期,那必要的程度,恐怕要到没有他们,无产阶级便不能简单地走进新的共产主义底组织体的里面去。
参与这共产主义底建设的我们,从今以后,也将和一切别的偏见一同,和那表面很出色,而实有害于世的托尔斯泰主义者所怀的偏见,斗争下去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