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艺术(1)(1 / 1)

敬爱的先生!

我想和你谈一谈艺术。但在一切多少有些精确的研究上,无论那对象是什么,依据着严密地下了定义的术语的事,是必要的。所以,我们首先应该说,我们究竟是将怎样的概念,连结于艺术这个名词的。别一面,对象的多少有些满足的定义,无疑地是只在那研究的结果上,才能够显现。到底,就成为我们非将我们还未能下定义的东西,给以定义不可了。怎样办才可以脱掉这矛盾呢?我以为这样一办,就可以脱掉。就是,我姑且在一种暂时底的定义上站住,其次跟着问题的由研究而得分明,再将这加以补足,订正。

那么,我姑且站住在怎样的定义上,才好呢?

莱夫·托尔斯泰在所著的《艺术是什么?》里面,引用着许多他以为互相矛盾的艺术的定义,而且将这些一切,看作不满足的东西。其实,由他所引用着的各定义,是未必如此互相悬殊,也并不惟独他却觉得那样,如此错误的。但是,这些一切,且作为非常不行罢,我们并且来看一看,可能采用他自己的艺术的定义罢。

“艺术者,——他说,——是人们之间的交通的一个手段。……这交通,和凭言语的交通不同的特殊性,是在凭言语,是人将自己的思想(我的旁点)传给别人,而用艺术,则人们互相传递自己的感情(也是我的旁点)。”

从我这面,我姑且单提明一件事罢。

据托尔斯泰伯的意见,则艺术是表现人们的感情,言语是表现他们的思想的。这并不对。言语之于人们,不但为了单是表现他们的思想有用,一样地为了表现他们的感情,也是有用的。作为这的证据,就有着用言语为那机关的诗歌。

托尔斯泰伯自己这样说——

“在自己的内部,唤起曾经经验的感情;而且将这在自己的内部里唤起了之后,借着被表现于运动、线、色彩、言语的形象,将这感情传递,给别的人们也能经验和这相同的感情,——而艺术活动即于是成立。”[1]

在这里,就已经明明白白,不能将言语看作特异的,和艺术是别种的人们之间的交通手段了。

说艺术只表现人们的感情,也一样地不对的。不,这也表现他们的感情,也表现他们的思想,然而并非抽象底地,却借了灵活的形象而表现。艺术的最主要的特质就在此。据托尔斯泰的意见,则“艺术者,始于人以传自己所经验过的感情于别的人们的目的,再将这在自己的内部唤起,而用一定的外底记号,加以表现的时候”。[2]但我想,艺术,是始于人将在围绕着他的现实的影响之下,他所经验了的感情和思想,再在自己的内部唤起,而对于这些,给以一定的形象底表现的时候的。很多的时地,人以将他所重复想起或重复感到的东西,传给别的人们的目的,而从事于此,是自明的事。艺术,是社会现象。托尔斯泰伯所下的艺术的定义之中,我所想要变更的,此刻已尽于上述的订正了。但是,我希望你注意于《战争与平和》的著者的,还有如次的思想——

“在一切时代以及一切人类社会,常有这社会的人们所共通的,什么是善和什么是恶的这一种宗教意识存在,而惟这宗教意识,乃是决定由艺术所传达的感情的价值的。”[3]

我们的研究,从中,应该将这思想对到怎样程度,示给我们,无论如何,这是值得最大的注意的。为什么呢?因为这引导我们,极近地向着人类发展的历史上的艺术的职务的问题的缘故。

现在,我们既然有了一种先行底的艺术定义了,我就应该申明我所据以观察艺术的那观点。

当此之际,我不用含胡的言语,我要说,对于艺术,也如对于一切社会现象一样,是从唯物史观的观点在观察的。

唯物史观云者,是什么呢?

在数学里,有从反对来证明的方法,是周知的事。我在这里,是将用也可以称为从反对的说明方法这方法的罢。就是,我将先令人想起唯心史观是什么,而其次,则示人以与之相反的,同一对象的唯物论底解释,和它是怎样地不同。

唯心史观者,在那最纯粹的形式上,即在确信思想和知识的发达,为人类的历史底运动的最后而且最远的原因。这见解,在十八世纪,完全是支配底的,还由此移到十九世纪。圣西门和奥古斯德·恭德,还固执着这见解,虽然他们的见解,在有些处所,是和前世纪哲学者的见解成着正反对的。例如,圣西门曾提出希腊人的社会组织,是怎样地发生的——这问题来。[4]他于这问题,还这样地回答,“宗教体系(Le système religieux)之在他们,是政治体系的基础。……这后者,是以前者为模型而被创造了的。”而且作为这证明,他指点出希腊人的阿灵普斯,是“共和底集会”,以及希腊一切民族的宪法,有着纵使他们怎样地各不相同,但他们都是共和底的这一种共通的性质。[5]然而,这还不是全部。横在希腊人的政治体系的基础上的宗教体系,据圣西门的意见,则那自体,就从他们的科学底概念的总和,从他们的科学底世界体系流衍出来的。希腊人的科学底概念,是这样地为他们社会生活的最深奥的基础,而这些概念的发达——又是这生活的历史底发达的主要的发条,将一形态之由别形态的历史底转换,加以限制的最主要的原因。

同样地,奥古斯德·恭德是以为“社会底机构的全体,终究安定于意见之上”的。[6]这——不过是百科全书家们的见解的单单的重复,据此,则Cest l’opinion qui gouverne le monde(世界被支配于意见。)

还有在黑格尔的极端底观念论之中遇见其极端的表现的,别一种的观念论在。人类的历史底发展,怎样地由他的观点来说明呢?举例以说明罢。黑格尔自问:为什么希腊灭亡了?他指出这现象的许多原因来,然而从中作为最主要的,映在他的眼里者,是希腊不过表现了绝对理念的发展的一阶段,所以既经通过这阶段,便定非灭亡不可了的这事情。

“拉舍特蒙因为财产的不平等而灭亡了”的事,固然是知道的,但总之,据黑格尔的意见,则社会关系和人类的历史底发展的全历程,终究为论理学的法则,为思想的发展历程所规定,是明明白白的。

唯物史观于这见解,是几何学底地反对的。倘使圣西门从观念论底的观点,观察着历史,而以为希腊人的社会关系,可由他们的宗教观来说明,则为唯物论底见解的同流的我,将这样说罢:希腊人的共和底阿灵普斯,是他们的社会底构造的反映。而且倘使圣西门对于希腊人的宗教底见解,从那里显现的问题,答以那是从他们的科学底世界观所流出,则我想,希腊人的科学底世界观这东西,就在那历史底发展上,为希腊诸民族的生产力的发展所限定的。[7]

这样的,是对于历史一般的我的见解。这是对的么?在这里,并无证明其对的处所。但我希望你假定这是对的,而且和我一同,将这假定作为关于艺术的我们的研究的出发点。关于艺术的部分底的问题的这研究,也将成为对于历史的一般底的见解的检讨,是自明的事。在事实上,倘使这一般底的见解是错的,则我们既然以这为出发点了,关于艺术的进化,将几乎什么也不能说明的罢。但是,倘若我们竟相信借这见解之助,来说明这进化,较之借着别的任何见解之助,更为合宜,那就是我们为这见解的利益,得到一个新的而且有力的证据了。

但是,当此之际,我早就豫料着一种反驳。达尔文在那著作《人类的起源和雌雄淘汰》中,如大家所知道,揭载着许多证示美的感情(Sense of beauty)在动物的生活上,演着颇为重要的职掌的事实。会将这些指给我,而且由此引出美的感情的起源,非由生物学来说明不可的结论的罢。会向我说,将在人类的这感情的进化,只归于他们的社会的经济,是难以容许(“是偏狭”)的罢。但因为对于物种的发展的达尔文的见解,是唯物论底见解无疑,所以也将这样地向我来说罢,生物学底唯物论,是将好的材料,供给一面底的史底(“经济学的”)唯物论的批判的。

我明白这反驳的一切重要性,所以就在这里站住。在我,这样办,是更加有益的,为什么呢,因为一面回答着这个,我可以借此也回答那从动物的心理底生活的领域中所取材的类似的反驳的全系列的缘故。首先第一,且努力来将我们根据着达尔文所举的诸事实,非下不可的那结论,弄得极其精确罢。但为此,且来观察他自己在这些上面,立了怎样的判断罢。

在关于人类的起源的他的著作(俄译本)的第一部第二章里——

“美的感情——这感情,也已被宣言,是也惟限于人类的特殊性。然而,倘若我们两面一想,或种鸟类的雄,意识底地展开自己的羽毛,而且在雌的面前夸耀华美的色彩,和这相反,并无美的羽毛的别的鸟们,便不这样地献媚,那就自然不会怀疑于雌之颠倒于雄的美丽的事了罢。但是,又因为一切国度的妇女们,都用这样的羽毛来装饰,那不消说,恐怕谁也不否定这装饰的优美的。以很大的趣味,用了美丽地有着采色的物象,来装饰自己的游步场的集会鸟,以及同样地来装饰自己的巢的或种的蜂雀,即分明地在证明它们有美的概念。关于鸟类的啼声,也可以这样说。当交尾期的雄的优美的啼声,中雌的意,是无疑的。倘若鸟类的雌,不能估计雄的华美的色彩、美、和悦耳的声音,则要借这些特质来蛊惑她们的雄鸟的一切努力和布置,怕是消失着了的罢。然而不能假定这样的事,是明明白白的。

“加以一定的配合了的一定的色,一定的声,为什么使获快乐呢,这恰如为什么任意的对象,于嗅觉或味觉是快适的事一样,几乎不能说明。但是,同一种类的色和声,为我们和下等动物所惬意的一件事,却能够以确信来说的。”[8]

这样,而达尔文所引用的事实,是证明着下等动物也和人类相等,可以经验美底快乐,以及我们的美底趣味,有时也和下等动物的趣味相同。[9]然而,这些事实,是并非说明上述的趣味的起源的。

但是,如果生物学对于我们,没有说明我们的美底趣味的起源,那就更不能说明那些的历史底发达。然而,再使达尔文自己来说罢——

“美的概念——他接续说,——至少,虽只是关于女性的美,也因人而异其概念的性质。实在,就如我们将在下文看见那样,这在种种的人类种族中,很有种种,连在同一人种的各国民里,也会不同。从野蛮人的大多数所喜欢的可厌的装饰和一样地可厌的音乐判断起来,大约可以说,他们的美的概念,是较之在或种下等动物,例如鸟类,为更不发达的。”[10]

倘若美的概念,在属于同一人种的各国民,是不同的,则不能在生物学之中,探求这样的种种相的原因,是分明的事。达尔文自己就在告诉我们,要我们的探求,应该向着别的方面去。在他的著作的英国版第二版的,我刚才引用了的一节里,遇见I. M.绥契育诺夫所编篡,出于英国版第一版的俄译本所缺少的,如次的话,“Withcultivated men such(即美的)sensations are however intimately associated with complex ideas and trains of thought.”[11]

这是这样的意思,“但在文明人,这样的感觉,是和各种复杂的观念以及思想的连锁结合着的。”这——是极重要的指示。这使我们从生物学到社会学去,为什么呢,因为文明人的美的感觉和许多复杂的观念相联合着的那事情,据达尔文的意见,分明是就为各种社会底原因所限定的。但是,以为这样的联合,仅仅能见于文明人的时候,达尔文是对的么?不,不对,而且证明这事,是极其容易的。来举例罢。如大家所知道,动物的毛皮、爪和牙齿,在原始民族的装饰上,充着非常重要的脚色。凭什么来说明这脚色呢?凭这些的对象的色和线的配合么?不,这之际,问题是在野蛮人譬如用了虎的毛皮、爪和牙齿,或是野牛的皮和角,来装饰自己,而一面也在暗示着自己的敏捷或力量的事上,就是,打倒敏捷的东西者,是敏捷的,打倒强的东西者,是强的。此外,一种迷信夹杂其间,也是能有的事。斯库勒克拉孚德报告说,北美洲西部的印地安种族,极爱这地方的猛兽中也算最凶暴的白熊的爪所做的装饰。黑人的战士,以为白熊的凶暴和刚强,是会传给用了那爪装饰着的人的。所以这些爪,对于他,据斯库勒克拉孚德的意见,一部分是用以作装饰,而一部分则用以为灵符的。[12]

这之际,不消说设想为野兽的毛皮,爪和牙齿,开初单因为这些物象上所特有的色和线的配合,遂中了美洲印地安的意,是不可能的。[13]不,那反对的假定,就是,试想为这些对象,最初只带它为勇气、敏捷、以及力量的标记,而惟到了后来,并且正因为它们曾是勇气、敏捷、以及力量的标记的结果,这才唤起美底感觉,而归入装饰的范畴里,倒妥当得多。也就是成了美底感觉,“在野蛮人那里”不但仅能够和复杂的观念相联合,有时还正发生于这样的观念的影响之下的事了。

别的例,如大家所知道,非洲的许多种族的妇女们,手足上带着铁圈。富裕的人们的妻,有时竟将这样的装饰的几乎一普特,带在身上。[14]

这不消说,是非常地不自由的。然而不自由之于她们,并不妨碍其怀着满足,将这些锡瓦因孚德之所谓奴隶索子带在身上。为什么将这样的索子带在身上,尼格罗女人是高兴的呢?就因为靠了这些,她在自己,在别人,都见得美的缘故。但为什么她见得美呢?这,是作为观念的颇复杂的联合的结果而起的。对于这样的装饰的热情,据锡瓦因孚德之说,则现今正在经验着铁器时代,换了话说,就是,铁于那些人们是贵金属,正在那样的种族里发达着。贵重的就见得美,为什么呢,因为和这联合着富的观念的缘故。例如,将二十磅的铁圈带在身上的亭卡族的女人,在自己和别人,较之仅带二磅的时候,即贫穷的时候,都见得更其美。当此之际,分明是问题并不在圈子的美,而在和这联合着的富的观念了。

第三个例。山培什河上流地域的巴德卡族那里,以为未将上门牙拔去的人,是不美的。这奇特的美的概念,何自而来的呢?这也是由观念的颇复杂的联合而被形成的。拔去了自己的上门牙,巴德卡族竭力要模仿反刍的动物。以我们的见解,这——是有点不可解的冲动。但是,巴德卡种族者——是牧畜种族。他们几乎崇拜着自己们的母牛和公牛。[15]在这里,也是贵重者是美的,而且美的概念,发生于全然别的秩序的观念的土壤上。

临末,取一个达尔文自己从理文斯敦的话里引来的例子罢。马各罗罗族的女人在自己的上唇上穿孔,而向那孔里,嵌以称为呸来来的金属材或竹材的大的圈。向这种族的一个引路人,问为什么女人们带着这样的圈的时候,他“恰如给过于无聊的质问,吃了一惊的人那样”,答道,“为美呀!这——是女人们的唯一的装饰。男人有须,在女人没有这。没有呸来来的女人什么,是怎样的东西呢?”带呸来来的习惯,何自而来的事,在今虽难于以确信来说明,但那起源,不应该探求于连一些(直接底的)关系也没有的生物学的法则之中,而应在观念的或种极复杂的联合里,是明明白白的。[16]从这些例子看来,我以为就有权利,来确言:由对象的一定的色的配合以及形态所唤起的感觉,虽在原始民族那里,也还和最复杂的观念相联合着;还有,至少,这样的形态以及配合的许多,惟由这样的联合,在他们才见得美。

那是被什么所唤起的呢?又,和由对象之形而唤起于我们内部的感觉相联合的那些复杂的观念,是何自而来的呢?能回答这些问题的,分明并非生物学者,而只有社会学者。而且,即使唯物史观对于问题的解决,较之别的任何史观更为有力,即使我们确信上述的联合和上举的复杂的观念,毕竟为所与的社会的生产力的状态及其经济所限定,所创造,但还必须认识,达尔文主义对于我在上面力加特色了的唯物史观,是毫无矛盾的东西。

我在这里,关于达尔文主义对于这历史观的关系,不能多说了。但是,关于这事,还要略讲一点点。

请注意下面的几行罢——

“我想,在最初,是有将〔我〕和恰如各各的群居底动物,如果那知底能力而发达到在人类似的活动和高度,便将获得和我们一样的道德底概念那样的思想,是〔相距〕很远的事,宣言出来的必要的。

“正如在一切动物,美的感情是天禀的一样,虽然它们也被非常之多的种类的事物引得喜欢,它们〔也〕会有关于善和恶的概念,虽然这概念也将它们引到和我们完全反对的行动去。

“倘使我们,譬如,——我虽然故意取了极端的际会,——被养育于和巢蜂全然一样的条件之下,则我们的未婚女子,将象工蜂一样,以杀掉自己的兄弟为神圣的义务,母亲在拚命杀死自己的多产的女儿们,而且谁也不想反对这些事,是丝毫也没有疑义的。但蜂(或别的一切群居底动物)在那时候,被看作能有善恶的概念或良心。”[17]

从这些言语,结果出什么来呢?那就是——在人们的道德底概念上,毫无什么绝对底的东西,这就和人们住在其中的条件的变化,一同变化。这些条件,由什么所创造的呢?那变化,由什么所惹起的呢?关于这,达尔文什么也没有说,如果我们来说出,并且来证明它们是由生产力的状态所创造,作为那些力的发展的结果而变化的,则我们不但并不和达尔文相矛盾,且将成为补足他所述说的东西,说明他所终于未曾说明的东西了罢,而也就是将那个,将在生物学上给他尽了那么大的贡献了的那原则,来适用于社会现象的研究上而致的。

一般底地说起来,将要达尔文主义和我所正在拥护的历史观来对峙,是非常地奇怪的事。达尔文的领域,全然在别处。他是考察了作为动物种的人类的起源的。唯物史观的支持者,是想要说明这物种的历史底运命。他们的研究的领域,恰恰从达尔文主义者的研究的终结之处,从那地方开头。他们的研究,不能替代达尔文主义者所给与我们的东西,和这完全一样,达尔文主义者的最有光辉的发见,也不能替代他们的研究,不过能够为他们豫备了地盘。这正如物理学者毫不因自己的研究,推开了化学底研究这东西的必要,而给化学者豫备地盘一样。[18]一切问题,在于这处所,达尔文的学说,在正该如此的时候,作为生物学的发达上的大而必然底的进步,出现了。因着那时这科学,将凡是能够提出的要求之中的最重要的的东西,给那研究者们完全地满足。关于唯物史观,也能够说什么同样的事么?能够断言,它在正该如此的时候,作为社会科学的发达上的大而必然底的进步,而出现了么?而且它在现在,使那一切的要求都得满足,是可能的么?对于这,我以十分的确信来回答,是的,——能够的!是的……,可能的!而且我要在这些信札里,也指示一部分这样的确信是并非没有根据的事。

但是,回到美学去罢。看上面所引用了的达尔文的话,他观察美底趣味的发达,分明是从和道德底感情的发达相同的观点的。在人们,如在许多动物也这样的一样,美的感情是天禀的。就是,他们有在一定的物或现象的影响之下,经验特殊的,所谓(“美底”)满足的能力。然而,究竟是怎样的物和现象,给他们以这样的满足的呢?那是关系于在那影响之下,他们被养育,生活以及行动的条件之如何的。人类的本性,使美底趣味和概念之存在,于人成为可能。环绕着他的诸条件,则规定从这可能向现实的推移。所与的社会底人类(即所与的社会,所与的民族,所与的阶级),有着正是一种特定的这,而非这以外的东西的美底趣味和概念的事,就由此得到说明。

象这样的,是从达尔文说及这事之处,自行流衍出来的最后的结论。而于这结论,唯物史观的支持者的谁也将不加反对,那是不消说得的。岂但如此呢,他们的各人,还将在这里发见这历史观的新的确证。他们之中,岂不是谁也未曾想要否定人类底本性的这或别的周知的特质,或关于这,来试加胡乱的解释么?他们单是说,倘若这本性是不变的,这就没有说明为变化不歇的现象之总和的那历史的历程,但倘若那本身即和历史底发展的行程一同变化,那么,就分明该有它的变化的什么外底原因在,云。无论如何,历史家和社会学者的任务,因此也就远出于就人类底本性的诸特质而言的论议的范围之外了。

取了向模仿的冲动那样的特质来看罢。关于模仿的法则,写了极有兴味的研究的塔尔特,恰如在那里面,发见了社会之心一般的东西。据他的定义,则一切社会底集团,有一部分,是在所与的时候,互相模仿着,有一部分,则是在那以前已经依照同一的模型而模仿了的存在的总和。模仿在一切我们的观念,趣味,流行及习惯的历史上,充了极大的脚色,是毫无疑义的。那重大的意义,已曾为前世纪的唯物论者所指出。人类是全由模仿而成的,——遏尔韦修斯说。然而,塔尔特将模仿的法则的研究,放在虚伪的基础上面了的事,却也一样地并无疑义。

斯条亚德王家的复位,在英国暂时恢复了旧贵族阶级的统治的时候,这贵族阶级不但毫不表示什么冲动,要模仿革命底小有产者的极端的代表者的那清教徒而已,却显现了趋向于和清教徒底生活信条正反对的习惯和趣味的最强的倾向。道德的清教徒底切实,将地位让给最不可信的颓废了。将那时清教徒之所禁止的,来爱好,来实行的事——成了美俗。清教徒是极为宗教底的,复位时代的社交界的人们,则以自己的无信仰自负。清教徒压迫了剧场和文学,他们的没落,则成了趋向剧场和文学之所致的新而且强的**去的信号。清教徒是短头发,非难服饰的华美的,复位之后,则长的假发和华丽的美服都登场了。清教徒是禁玩纸牌的,复位之后,则打纸牌成为情热了,等等,等等。[19]用一句话来说,则在这里并不是模仿,这分明也是伸根于人类底本性的诸特质之中的矛盾,动弹了起来。但是,为什么伸根于人类底本性的诸特质之中的矛盾,以这般的力量,出现于十七世纪英国的资产阶级和贵族阶级的相互关系里面的呢?就因为那正是贵族阶级和资产阶级,更精细地说——全“第三阶级”之间的斗争,最为强烈的紧张的时代的缘故。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说,在人类,虽说有着向模仿的强有力的冲动无疑,然而这冲动的显现,却惟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上。例如,在十七世纪的法国,曾经存在过的关系,便是这,在那时,资产阶级很喜欢模仿贵族阶级,虽然不能说是非常地成功底的。记起摩理埃尔的《市人底贵族》来罢。但在别的社会关系上,则向模仿的冲动,将地位让给反对的冲动而消灭了,我姑且称这为向矛盾的冲动罢。

但是,不,我用着很含胡的表现了。向模仿的冲动,在十七世纪的英吉利人之间,是也未尝消灭的,这确以向来的力量,在同一阶级内的人们的相互关系之中出现。培勒及谟就那时的上流社会的英吉利人,这样说,“这些人们,连无信仰也并不是,他们是a priori(先天底)地,为了不令人看作圆头的人们,又为了不使自己有思索的劳苦,而否定了的。”[20]关于这些人们,我们可以没有犯错误之惧地,说,他们,是因为模仿,所以否定了的。但是,模仿着较为认真的否定论者,他们正因为这样做,所以和清教徒矛盾了的。模仿者,所以便是矛盾的源泉。然而,我们倘以为属于英国贵族阶级的较弱的人们,模仿了在无信仰之点是较强的人们,便知道那是因为无信仰是美俗的缘故,而其所以如此者,仅仅是由于矛盾,仅仅是作为对于清教徒主义的反动,——反动,那不外是作为上述的阶级斗争的结果而出现的东西。就是,在心理现象的一切这复杂的辩证法的基底上,横着社会底秩序的诸事实。从这事看来,由达尔文的几个命题我在上面所下的结论,到什么程度和在怎样意义上是对的呢,就明明白白了,就是,人类底本性,使一定的概念(以及趣味,以及倾向)之存在,于人成为可能,但从这可能向现实的推移,则系于环绕着他的诸条件之如何,这些诸条件,便使正是一种特定的这,而非这以外的东西的概念(以及倾向,以及趣味),在他里面显现。假使我并不错,则这和在我以前,一个俄国的唯物史观的支持者所已曾说过者,是全然同一的。

“胃被供给到一定量的食物的时候,它便照着胃的消化的一般底的法则,开始活动。然而,借了这些法则之助,能够解决为什么诸君的胃里,每天送到可口而富于滋养的食物,在我,那却是少有的客人这个问题么?这些法则,会说明为什么有些人们吃得太多,别的人们却在饿死么?说明,大约应该在什么别的领域里,求之于别种法则的作用的。关于人类的智能,也一样。这被放在一定的状态里,周围的环境给以一定的印象的时候,这便依着一定的一般底法则,将它们结合起来。当此之际,在这里,结果也是依着所收受的印象的多样,而至于极端地多样化。然而,将它们放在这般的状态里的,是什么呢?新的印象的丰富和性质,是被什么所限定的呢?惟这个,乃是靠了思想的怎样的法则,也不能得到解决的问题。

“其次,试来设想一个有弹力的球,正从高塔落下之际罢。那运动,是依着周知而且极其单纯的力学底法则而行的。但是,球现在冲突着了斜面,它的运动,便照着别的同样地极其单纯而又周知的力学底法则而变形。那结果,在我们这里,可以得到运动的曲线。关于这,可以说,也应该说,那发生,是出于上述的二法则的结合了的作用的。然而,我们的球所冲突的斜面,是从那里出现的呢?第一法则,第二法则,两者的结合了的作用,都没有说明那个。在人类的思想,也完全一样的。使那运动依着这样这样以及这样的法则的结合了的作用的那事情,是从那里出现的呢?那各个的法则,法则的综合底作用,都没有将它说明。”

我确信,观念形态的历史,只有将这简单明了的真理,完全地作为我有者,才能够懂得。

往前去罢。我一面讲着模仿,一面将和这正反对的冲动,我所名为向矛盾的冲动的事述说了。

还应该很注意地将这加以研究。

我们知道,达尔文之所谓“对立(antithesis)的根原”,在人类和动物的感觉的表现时,是演着多么大的脚色的。“或一种的心理状态……当那最初的发现,虽在今日,也还唤起属于有益的动动之一的,一定的习惯底的运动来……。在全然相反的精神状态之际,有强有力的无意识底的冲动存在,那是想要实行全是自发底的性质的运动的,即使那后者并未曾带来怎样的利益。”[21]达尔文还举着许多最切实地显示着依“对立的根原”,许多东西委实能在感觉表现上得到说明的类例。我问,——这作用,在习惯的起源和发达之中,不能也被发见的么?

狗在主人面前仰翻的时候,形成着对于一切近似抵抗的东西,看来无不反对的全局的它的姿态,是作为最完全的从顺的表现之用的。当此之际,即刻惹眼的,是对立的根原的作用。但我想,在旅行家巴敦所报告的如次之际,也一样地惹眼。瓦仰安提族的黑人们,经过敌对他们的种族所住的部落旁边时,为要不因自己的模样,激动他们,便不携带武器。但在自己的家里,他们却全都常常,至少,是带着棍子,武装起来的。[22]倘如达尔文的观察,狗仰翻着,一面就象因此在向人们或别的狗说,“看哪!我是你的奴隶!”则在正是决非武装不可那时候,却解去武装的瓦仰安提的黑人,便是借此在向自己的敌人这样说,“我远离了关于自卫的一切思想,我完全相信你的宽仁。”

无论在那一际会——都有一样的意味和一样的这的表现,就是,假使敌意替换了从顺,即不免有出于和那时该有的〔动作〕正相反对的动作的表现。

在用于悲哀的表现的习惯上,也一样地以值得惊叹的明白,看出对立的根原的作用来。大辟特和理文斯敦说过,尼格罗女子除了她服丧之际以外,决没有不加装饰而外出的事。[23]

在粘粘族的黑人那里,近亲的谁一死,他立刻将他自己和他的妻子们都用过许多注意和关心于那装饰上的自己的头发剪去,作为哀愁的表征。[24]据条·沙留的话,则在非洲,在那所属的种族内占着重要位置的人的死后,许多的黑人种族即都穿不洁的衣服。[25]婆罗洲的一种土人,为了表现自己的悲哀,则将他们现在通行的棉织的衣服脱掉,而穿起他们先前所用的树皮的衣服来。[26]一种的蒙古种族,则以同一的目的,将自己的衣服翻转。[27]当一切这些之际,作为感情的表现,而对于在生活的常态底的进行时认为自然的,必要的,有益的,而且快适的事物,〔恰相〕反对的动作便中用了。

就是,在生活的常态底的进行上,用洁净的来换不洁的衣服,是被认为有益的。然而,当悲哀之际,则洁净的衣服因为对立的根原,将地位让给了不洁的衣服。在婆罗洲的上述的居民,用棉织的衣服来替换自己的树皮的衣服,是快适的。但对立的根原的作用,却使他们当他们想要表现自己的悲哀之际,穿起树皮的衣服来。在蒙古人,如在一切别的人们亦复如此一样,不翻转自己的衣服,而将表面穿在外向,是自然的事。但正因为在生活的常态底的进行上,这算是自然,所以生活的常态底的进行一被什么可悲的事件所扰乱的时候,他们便将这翻转了。然而在这里,还有更其分明的例。锡瓦因孚德说,很多的非洲的黑人们,为了悲哀的表现,将绳子缠在头上。[28]在这里,悲哀是用了和自己保存的本能所暗中嘱咐的事,恰恰相反的感情来表现的。而且还能够非常之多地举出这样的事来。

所以我相信,习惯的最显著的部分,那起源是出于对立的根原的作用的。

倘若我的确信是有根据的,——但我却以为那是极有根据的,——那么,便可以假定,我们的美底趣味的发达,一部分也行于它的影响之下。这样的假定,可以由事实来确证么?我想,是可以的。

在绥内更毗,富裕的尼格罗女人,脚上穿着不能全穿进去那样的小的靴子,所以这些女人们,因为很拘束的步行,显得特别。然而这步行,是被算作极其媚惑底的。[29]

那为什么会成为那样了的呢?

为要懂得这个,必须先知道贫穷的,因而从事劳动的尼格罗女人,不穿上述那样的靴子,所以也走着普通的走相。她们不能象富裕的妖姬们的走着那样地走,为什么呢,因为那是将致时间的大大的浪费的缘故。然而那些人们,是无关于劳动的必要的,在那些人们,时间是并不贵重的,正因为这缘故,富裕的女人们的拘束的步行,便也被当作媚惑底的东西了。这样的步行,在它本身,是什么意义也没有的,只因为和被劳动所苦的(也因而贫穷的)女人们的走相反对,这才获得意义。

“对立的根原”的作用,当此之际,是分明的。但这由于社会底原因,由于绥内更毗的黑人之间有财产的不平等存在,才被惹起的事,请你注意罢。

将上述的关于斯条亚德王家复位时代的英国的宫廷贵族阶级的道德的事,也来一想之后,我想,你对于显现于他们之中的向矛盾的冲动,乃是成为在社会心理上的达尔文的对立的根原的作用的一部分的事,大约便容易首肯的罢。但是,这之际还有注意于下文的事的必要。

如恪勤,忍耐,谨严,戒慎,家庭道德的切实,等等的美德,于正在蓦进以冀获得更高的社会底地位的英国的有产阶级,是极其有益的。但和有产者美德相反的恶德,至少,于英国的贵族阶级,在为自己的存在而和有产阶级的斗争上,却无益。那并非将为这斗争的新手段供给了他们,而不过是这斗争的心理底结果。于英国的贵族阶级有益的,并非向和有产者美德相反的恶德去的他们的冲动,乃是因此而唤起了这冲动的那感情,就是对于那一阶级的憎恶,以为那完全的胜利,意义便是贵族阶级一切特权的全然和这事同一程度的完全的破坏。向恶德的冲动,只不过作为相关变化(倘若当此之际,可以用我从达尔文借来的这术语)而出现了而已。在社会心理的领域里,很常起和这同样的相关变化。注意于这,是必要的。但这之际,记得那些〔变化〕究竟也由社会底原因所唤起,也完全同样地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