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妇 保加利亚 伐佐夫(1 / 1)

——(历史的插话)

一八七六年五月二十日,下午时候——就在这一天,就在皤退夫(Botev)的部队在巴尔干连山中大败,连皤退夫自己,也死于贪残的强巴拉斯(Zhambalas)所率领的乞开斯[37]帮的枪弹之下的这一天——在伊斯开尔[38]左岸,卢谛勃罗特(Lutibrod)对面,站着从这村子里来的一群妇女们。她们在等候小船,轮着自己渡到河的那面去。

她们里面,大多数不明白四近有些什么事,因此也没有怎么发愁。符拉札(Vratza)那边的喧嚣的行军,已经继续了两天之久,她们却毫不觉得什么——而且也并不荒废了她们的家务。其实,这里是只剩下女人了,因为男人们都不敢露面。一揆者和乞开斯帮的打仗的地方,虽然离卢谛勃罗特还很远,但消息传来,使男人们非常恐怖。

就在这一天,村子里到了几个土耳其兵,为的是捉拿可疑的人,并且盘查往来的过客。

就在这时候,我们在讲的时候,小船正在河对岸,村妇们想过渡,也正在等得不耐烦。那小船可也到底回来了。船夫——一个卢谛勃罗特人——用橹把船定住,以免被水淌开去,于是走到岸上来。

“喂,上去,娘儿们!……赶快!……”

忽然出现了两个骑马的土耳其的宪兵。他们冲开了女人们,向船上直闯。其中较老的一个,是胖大的土耳其人,鸣着鞭子,开口就骂道:“走开,改奥儿[39]的猪猡!……滚,滚你们的!……”

女人们都让开了,预备再等。

“滚开去,妖怪!……”第二个吆喝着,挥鞭向她们打了过来。

她们叫喊着向各方面逃散。

这之间,船夫拉马匹上了船,宪兵们也上去了,胖子转脸向着船夫,发怒的叫道:“一匹母狗也不准放上来!……滚开去!……”他又向这边喝一声,凶恶的威吓着。

恐怖的女人们就开始回家去了。

“大人老爷!……我恳求你:等一等!……”一个村妇叫喊道,那是慌慌忙忙的从契洛贝克(Chelopjek)跑来的。

宪兵们凝视着她。

“你什么事,老婆子?……”那胖子用保加利亚语问道。

跑来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女人,高大,瘦削,男人似的眼光,臂膊上抱一个裹着破烂麻布的孩子。

“准我们过去罢,大人老爷!……准我上船罢,上帝保佑你,给你和你的孩子们福寿!……”

“唉,你是那,伊里札?……发疯的改奥儿!……”

他认识她,因为她曾在契洛贝克给他办过饭食。

“我正是的,阿迦哈其—哈山。带我去罢,看这孩子面上……”

“你带这袋子上那去?……”

“这是我的孙子,哈其。没有母亲了……他生病……我带他到修道院去……”

“又为什么呢?……”

“为了他的痊愈,去做一个祷告……”那女人恳求的说,眼光里带着很大的忧虑。

哈其—哈山在船里坐下了,船夫拿了橹。

“阿迦,看上帝面上!……做做这件好事,想一想罢,你也有孩子的!……我也要给你祷告!……”

土耳其人想了一想,于是轻蔑的说道:“上来,昏蛋!……”

那女人连忙跳上船,和船夫并排坐下。船夫就驶出了雨后暴涨的伊斯开尔的浊流。沉向山崖后面的太阳,用它那明晃晃的光辉,照得水面金光灿烂。

那女人的到修道院去,实在很匆忙。她臂膊上躺着病了两个礼拜的,两岁的孩子,是一个孤儿。他已经衰弱了十四天。巫婆的药味和祝赞,都没有效验……连在符拉札的祝由科,也找不出药来了。村里的教士也给他祷告过,没有用。她最末的希望,只靠着圣母。

“到修道院给他祷告去……请道人祷告……”村里的女人们不断的对她说。

今天午间细看孩子的时候,她大吃一惊……孩子躺的象死了的一样。

“现在赶快……赶快……恐怕圣母会救我们的……”

所以天气虽然坏,她也上了路,向“至圣处女”的契洛贝克修道院去了。

她经过槲树林,正向伊斯开尔走下去,树木间出现了一个服装古怪的青年,胸前挂着弹药带,手里拿一枝枪。他的脸是苍白,着急。

“女人,给我面包!……我饿死了!……”他对她说,一面挡住了去路。

她立刻猜出是什么人了。那是在山崖上面的他们中间的一个。

“我的上帝!……”伊里札吓得喃喃的说。

她把自己的袋子翻检了一通,现在才知道,她忘记了带面包来了……只在袋子底里找到一点干燥的面包皮。她就给了他。

“女人!……我可以躲在这村子里吗?……”

他怎么能躲在这村子里呢!……他们会看见他,交出他去的……况且是这样的衣服!

“不能的,我的孩子。不能的……”她回答道,一面满心同情的看着他那显出绝望之色的疲倦的脸。她想了一想,于是说道:“孩子,你在树林里躲一下罢……这里是要给人看见的……夜里来等我……使我在这里看见你!……我给你拿了面包和别的衣服来……这模样你可见不得人。我们是基督徒……”她加添说。

那青年的满是悲哀的脸上,闪出希望来了。

“我来等在这里,妈妈……去罢……我感谢你……”

她看见,他怎样踉踉跄跄的躲进树林里去了。她的眼里充满了眼泪。

她赶忙的走下去,心里想:我应该来做这好事……这可怜人!他是怎么的一副样子呵!……恐怕上帝会因此大发慈悲,给我救这孩子的……但愿圣母帮助我,使我能到修道院……仁慈的上帝,保佑他……他也是一个保加利亚人……他是为着信仰基督做了牺牲的……

她自己决定,修道院的院长是一个慈爱的老头子,也是很好的保加利亚人,不如和他悄悄的商量,取了农民衣服和面包,做过祷告,就赶紧的回来,在还未天明之前,找到那个一揆者。

她用了加倍的力量,匆匆的前行,为了要救两条男性的生命。

夜已经将他那漆黑的翅子,展开在契列毕斯(Cherepis)的修道院上面了。伊斯开尔的山谷,阴郁的沉默在昏暗的天空下,河流在深处单调的呻吟的作响,想带着沉重的澎湃,扑到高高在上的悬崖。对面屹立着乌黑的影子,是石壁……它荒凉的站着,和上帝亲手安排的它的山洞,它的峰峦,宿在它顶上的老雕一同入了梦。

幽静而寂寞的道院,也朦胧的睡去了。、

出来了一个侍者……跟着又立刻走出一个道人来,披着衣服,不戴帽。

“伊凡,谁在那里敲门呀?……”道人耽心的叫道………靠壁有一张床,上面摊着些衣服……那道人就撞在高的床栏上。

又敲了几下。

“一定是他们里面的人……教我怎么办呢?……不要放进来!……现在院长又没有在这里……”

“且慢!……先问一问……”

“谁呀?”侍者喊着,向外面倾听——“这声音……好象是一个娘儿们……”

“你简直在做梦!……一个女人!……在这时候!………不是那个,就是土耳其人……一定是土耳其人……他们要在这夜里把我们统统杀掉……他们到这里来找什么呢?……这里什么也没有,我没有放进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来呀……主呵,发发慈悲!……”

又听到大门外面的声音了。

“是一个女人,那在喊的……”侍者重复说。

“你是谁呀?……”

“我们是教子,伊凡。契洛贝克的伊里札呀……开罢……唉唉,开罢!……”

“你一个吗?……”伊凡问。

“一个,带着孙子,伊凡。开罢,上帝要给你好报的!……”

“看清楚,是不是撒谎!……”神父蔼夫谛弥向侍者说。

那侍者奋勇的走近了大门,从小窗里望出去。待到连道人也确信了在昏暗中,外面只有一个女人的时候,他才吩咐伊凡去开门。

门只开了一条缝,放进农妇来,立刻又关上了。

“见鬼的!……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伊里札?……”道人懊恼的问道。

“我的小孙子病的很利害……住持神父在那里呢?……”

“培可维札[40]去了。你找他什么事?……”

“找他做一个祷告……不过要快!……你来罢,神父……”

“什么?!……在夜里?!……我怎么能救生病的孩子……”道人恼怒的吆喝道。

“你不能救,但上帝都会处置的……”

“现在睡去罢。明天早上……”

然而女人恳请着,并且固执的咬定了她的要求。

到明天早上……会怎么样,谁知道呢……孩子显得很不好……病是不肯等待的……只有上帝能救。听起来,她也愿意付款子。

“你发疯了……你逼我们,修道院在夜里开门,好给‘暴徒’冲进来,好把土耳其人招进来,消灭了教会!……”

那道人唠叨着走到自己的小屋子里去,但立刻穿好道袍,光着头,回来了。

“来!……”

她跟着他走进了教堂[41]。他点起一枝蜡烛,披上法衣,拿了日读祷告书。

“抱孩子到这里来……”

伊里札把孩子靠近了亮光。他的脸黄得象黄蜡一样。

“可是已经不很活了的哩!……”那道人通知说。

深沉的眼睛睁开来了,似乎要反驳这句话,烛光反照在那里面,闪闪的好象两颗星……

道人把法衣角放在孩子的头上,赶快的为他的痊愈念过祷告,用十字架的记号给他祝福,于是合上了日读祷告书。村妇在他手上接了吻,放上两个别斯太尔[42]去。

“如果他一定会活,那是就好起来的……现在到仓间里睡觉去罢……”

于是那道人转身要走了。

“等一等,蔼夫谛弥神父……”那女人踌躇着叫喊道。

他回过来,走近她去。

“还有什么事呢?……”

放低了声音,她说:“我拜托你一点事……我们都是基督徒……”

那道人可是发怒了。

“你托什么事……什么要找基督徒?……睡觉去……蜡烛不能点,有人会从上面看见,来做客人的……”

道人所指的是“暴徒”。那女人也懂得。她的脸上露出苦恼来了,声音发着抖:“你不要怕……没有人来的……”

并且用了更加秘密的神情,她说:“当我走出村子,在我们的树林子里的时候……”

恐怖和愤怒,在道人的打皱的脸上一隐一现了。他明白,那女人要告诉他一点什么危险事,于是就来打断她。大声的说道:“我不要听……不要告诉我……你知道什么,自己藏着就是……你是来把教会送进火里去的吗?……”

村妇还想说下去,但一听到这些话,她就把话吞住了;她全无希望地跟着发怒的道人走到院子里。

“但是我不在这里过夜!……”她一看见道人正要指给她走往仓间的路的时候,就叫喊了起来。

道人很诧异的对她看。

“为什么?……”

“我走……立刻……”

“你发了疯了吗?……”

“我发了疯,也许并没有发……都一样……我走……明天一早,我有工做呢……给我面包罢,我饿了……”

“面包你要多少有多少……给她,伊凡!但是我不准开大门!……”

然而这村妇固执着自己的意见。

神父蔼夫谛弥沉思了一下。又开大门吗?……这是危险的……坏人会闯进来……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呢……他即刻记得,这女人还已经看见过他们了……她会给教会招到不幸的,而且如果给土耳其人一知道……不成……还不如放她走,不使她在这里罢……

“那么,走罢!……”他喝道。

女人接过伊凡递给他的半个面包去,放在袋子里,接着就抱起了孩子,走了。

大门跟着她走出就关上了,锵的一声下了锁。

老伊里札连夜赶回伊斯开尔去,“暴徒”在那里等候她,她很亢奋。她从替住持神父来招待她的神经过敏的道人那里,不能,也不敢打听一声有益的意见。

她爬上修道院后面的山谷的高地边去,要径奔那沿着伊斯开尔的小路。

星夜照出了河对面的峭壁和悬崖,白天是阴凄凄的,现在却显着不祥之兆。

老伊里札的眼里和心中,都充满着不安和恐怖,就什么都见得显着不祥之兆了。待到她走上高地时,便疲乏的坐在一株大榆树下的冰冷的地面上。

连山中的荒地睡觉了……为荒凉所特有的一种寂静,笼罩了宇宙,只有波涛在那里的深处奔腾,那上面屹立着毫无灯光的修道院的屋宇和屋顶。

从右边传来了卢谛勃罗特的犬吠声。

她由地上站了起来,但又不敢经过村庄,便绕到悬崖的左边,于是急急的跑过了荒地。

她立即望见伊斯开尔了。小船泊在岩边。伊里札走近板棚去,向来是船夫就睡在那里面的。其中却没有人,显见得船夫也怕在这里过夜了。

她吓得没有了主意,她走向小船去……伊斯开尔在吓人的奔腾……她看看浊流的昏暗的影子……她打了一个寒噤……

怎么办呢?……等到天亮吗?……她决不愿意这样子,虽然卢谛勃罗特的雄鸡叫,已在报告将近的黎明……

她应该怎么办呢?……她敢独自渡河吗?……怎么使橹,她是常常看见的……这出路她觉得非常危险,然而,如果她要和那等在那里,快要死于饥饿和不安的一揆者相见,却也不能选择了。

她把孩子放在沙滩上——她不大想到他了——弯了腰,去解那把小船系在树桩上的索子。她发抖了:原来那索子不单是系着,却用一把大锁锁住的……这是土耳其人所做的事,意在阻碍夜里的行人。

她发着抖,站在那里……

卢谛勃罗特的雄鸡叫,越来越多了……天在东方显了淡淡的颜色……再一两点钟就要开始黎明了……

她绝望的呜咽起来,竭了全力,去破坏大锁或是弄断那索子。然而这一件也和那一件相同,都是一个不能够。

她发热的,喘息的直起身,绝望的站着……

忽然她又第三次弯下腰去了,用两手抓住了树桩,想把它拔起……但树桩钉得很深,好象铁铸的一样……

她两倍,三倍的努力……给太阳晒黑了的臂膊下着死劲……她的筋肉赛过了钢铁的力量和坚韧……骨节为着过度的用力在发响,热汗在她的脸上奔流……

气急,疲乏,仿佛她砍倒了一大车的树木,直起身来,呼吸一下,就又抓住了树桩,用了新的力气和阴沉的固执,从新向各方面摇动,要拔起它……

她那年迈的胸脯喘息得嘘嘘作响……两脚陷在沙地里,一直到了脚踝,在半个钟头的可怕的争斗之后,这地方动了起来,泥土发了松,她终于做到,把树桩从地上拔出了。

索子在夜静中钝重的发响……

伊里札放心的叹一口气,劳乏的倒在沙滩上。

停了一会,小船就载着老伊里札,孩子和树桩浮在浊流上面了……

伊斯开尔立刻出了狭窄之处,向低下而平坦的两岸间直涌下去。

小船就乘着急流而行,不再听这老农妇的生疏的手里的橹枝的操纵。因此比平常停泊的处所,已经驶过的很远了。伊里札只好用尽力量,不给它回到她曾经上船的那一岸去。

一个有力的洪流,终于将小船送到对面,那女人用了最大的努力,总算靠了岸。

她上了陆,抱着孩子……攀上高地,向树林跑过去。

当她走近那曾经遇见过一揆者的地方的时候,只见有一个男人影子在树干之间隐现。她知道,这就是她在找寻的。

一揆者也走近她来了。

“晚安,我的孩子……这是你的……”

和这句话同时,她就递过面包去,她很明白,他现在是最要这东西了。

“谢谢你,妈妈……”他萎靡不振的回答道。

“等一等……穿上这个……”她又交给他盖着孩子的衣服。

“这是我偷偷的从教堂里带来的……上帝宽恕我……我造了一回孽了……”

伊里札从墙上取了这衣服来,原以为是侍者的东西。但一揆者穿在身上的时候,她这才诧异的看明白,竟是一件道袍!

“那倒是都一样的……我先来暖一暖……”青年说,就披上了又干又暖的衣服。

他们一同的走着。

一揆者默默的吃东西……他冻得在发抖,也踉跄得很厉害。他是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青年,瘦削,长得高大。

因为不去打搅他饥饿者的平静,女人没有问他是什么人,从那里来——她自己也不过低声的说话——然而好奇心终于蔓延开来了,她就问,他是从那里过来的?……

他告诉她,他并不是从山里,倒大抵是从平野里过来的。在那一夜,在威司烈支(Vesletz)的葡萄山里,给人和自己的部队截断了。他从那地方窜走,遭了很大的恐怖,冒了各种的危险,这才挨到这里来。他两整天和两整夜没有吃东西,他支撑的走得怎样疲乏,两只脚都受了伤,发着热……现在他要往山里去,在那里找寻伙伴,或者自己躲起来。

“我的孩子,你实在走不动了……”那女人说——“把枪交给我罢……你就轻松一点了。”

她用左手接了他的枪,右手抱着孩子,

“来,来!……聚起你的力气来罢。我的孩子。”

“现在我到那里去呢,妈妈?……”

“怎么:那里去?……家里去呀……我这里!……”

“这是真的吗?!……妈妈,我感谢你,你是好的,妈妈!……”那青年感激得流出眼泪来,弯下身子吻了她抱着孩子的那只瘦削的手。

“人们因为害怕,现在不到外面来,如果给他们一知道,是会把我活活的烧死的……”那村妇说——“但我怎么能放下你呢……你逃不掉……乞开斯人捉住你——上帝得惩罚他们——在村子里呢,他们也……为什么要这样呢,孩子?……就是毁灭了这可怜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他们象小鸡一般的杀掉你们……可是你也再没有力气往上走了……”

于是她把枪由左手抛在右手里,就用左手支住了他的臂膊。

他们在槲树林里,越走越深了。从树干间,望见天空的东边,逐渐的发白……契洛贝克的雄鸡叫,更加听得分明……天上的星星褪色了。

已经到了黎明,他们——照平常的走法——离村子却还有半个钟头的路,——但象一揆者的那么走,可是连两个钟头也还是走不到的。

村妇非常着急,倒情愿来背他。

他向四面看了一看。

“天亮了,婶子……”他的声音放高了一点。

“这可糟……我们不能按时走到……”那女人悄悄的说。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

从外面已经传来了人声。

村妇站住了。

“这可去不得了,我的孩子……得想一点别的什么法……”

“你想怎样呢,婶子?……”青年问道,看着他的母亲,亲戚,他的恩人和他的神明的这不相识者!

“你在树林里躲到夜……天一暗,我就来等候你……在这里……这么一来,你就躲到我的家里去……”

青年很相信,这条出路是要算最好的了。村妇就又交还了他的枪。

于是他们作了别。

这时伊里札摸了一摸孩子。她哭起来了……

“阿,孩子,我的孩子!……可是死了呀!……小手象冰一样了!”

一揆者站定了,仿佛遭着霹雳……村妇的悲痛抓住了他……他想来劝慰她,然而说不出一句话。

现在他知道,这崇高的女性,那魂灵已被大悲痛所碎裂,他不能再望更多的帮助了。

“阿,孩子!……我的亲爱的孩子!……”那可怜人呜咽着,看定了他的孩子的苍白的脸。

明明白白,一切希望都被抢去了,一揆者就走进树林的深处去。女人的呜咽的声音还在他后面叫喊道:“我的孩子……要藏的好好的……到晚上……我在这里见你……”

伊里札也走进树丛里,不见了……

一到早晨,天空中浮上五月的太阳来了,在几天的阴晦和下雨的日子之后,明朗而且澄净。

美丽的,延长的峡谷,从希锡曼山岩的脚下开头,装饰着春天的丛绿,为银带似的蜿蜒的河流所横贯,在太阳光中洗沐。

这里——在希锡曼山岩这里,河流却把《阿迭绥》[43]结束了,行程是经过了狭窄的隘岭和无数连山的曲折,忽而从险峻的,满生榆槲的山坡间飞过,忽而在浑身洞穴的石下潜行,这岩石,是涌成幻想的宫阙和尖碑,在嘲笑着五行和时光之力。

太阳刚露到地平线上,土耳其的骑兵就在路上出现,他们后面,是走在禾黍之间的一大群步兵,望不见煞末。骑兵和步兵,立刻到了伊斯开尔,扎住了。

正式的步兵大约有三百人;他们前面走着排希—皤苏克斯,[44]带着各种的武器。其余——大部分都是这些——是乞开斯人,也同是各式各样的武装着。

少顷之后,骑兵就使乞开斯人前进,自己却留在旁边。

这些喧嚣扰攘的人们,是在一个有名的乞开斯人的指挥之下的,这就是强巴拉斯,一个凶残的,渴血的高加索的强盗。昨天就由他的手里放出子弹去,打死了一揆的指导者,皤退夫。

强巴拉斯骑在马上,对着树林,离一个旧教堂的废墟不很远。

树林的左边屹立着艰险的山岩和溪谷,右边是契洛贝克的田野和果园,一直到第二道精光的山背脊。在山坡上,看见树木之间有一所惟一的牧人小屋,是它的主人新近抛弃的。

眼睛都向着深邃的,空虚的,寂静的树林,那里面藏着一揆者。

但部队却找不着他。

这夜里从符拉札送来了报告,说在天明之前一点钟,有一队叛徒,[45]由山上窜入这森林中,确系要在渡过伊斯开尔之后,躲进斯太拉·普拉尼太(Stara Planita)的广大的巴兰(Balan)去。

因为昨天的胜利,兵们都兴奋而且骁勇,等候着命令,这时强巴拉斯刚刚下了马,带着几个优秀的排希—皤苏克斯的关于冲锋的方法和手段的忠告。

他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深的皮色,高大,黑须,身穿一种五光十色的乞开斯衣,从头顶一直武装到双脚。他那贪残的,狞野的两眼,在高高的乞开斯帽子底下发光。

就在这一瞬间,小屋里开了一声枪,群山就起了许多声音的回响。

“叛徒们!……叛徒们!……”人们叫喊道。

大家的眼睛都向小屋注视,但只见那门口有一缕硝烟,轻微的早风把它吹到枝梢上去了。

惊疑了一瞬息,于是全部队一齐开火了,树林里也起了无数的回响。

但忽然间,有大声出于硝烟中:“强巴拉斯!……强巴拉斯中弹了!……”

强巴拉斯确是躺在地面上……他跌倒了,一粒枪弹穿通了他的脖子,嘴里涌出鲜血来。

从小屋里飞来的枪弹,打中了他了。

这消息传布了开去,兵们立刻非常害怕……全部队纷纷迸散了,谁都拚命的藏躲。

头领的死尸很快的就运走。骑兵也接着不见了。

然而从树林里,也没有再开第二枪。

过了许多时候——由笼罩四近的寂静和非常的沉默断定,一揆者应该已经退进山里去——一群乞开斯人就大家商量,冲到树林里去搜索他一下。

他们只在一株槲树底下,发见了一个暴徒的尸骸……那是三十来岁的人,黑胡须,用布裹着一只腿上的伤口。

乞开斯人确切的相信,一揆者是逃在山里了。

自从皤退夫战死之后,他的部下的一部分——四十人——就在那一条腿受了伤,英雄的贝拉(Pera)的领带之下,躲在山里面。他们整夜的在树丛里迷行,终于是疲乏的,饥饿的,半睡的走到了契洛贝克的林子里,于是真的死一般的睡着了,也不再管会有人发见了他们的踪迹。

乞开斯人的一粒枪弹,偶然打死了贝拉。却没有找到另外的牺牲。

但当乞开斯人闯进小屋里去的时候,他们可又看见了一个死尸。

“一个牧师!……一个暴徒!……”乞开斯人诧异的喊道。

一个没有胡子的青年躺在那地方,头上中了一粒弹。

他身穿一件道袍,那道袍的开岔之处,却露着一揆者的浑身血污的衣服。从给硝烟熏黑的伤口看起来,就知道他是自杀的,在他打死了强巴拉斯之后。

这回是违反了他们的习惯,排希—皤苏克斯不再割下一揆者的头来,戳在竿子上,迎来迎去,作为胜利的标记了……头领的死,在他们算不得胜利。

他们只好烧掉小屋,把死尸抛在那里面来满意。到得晚上,当两队土耳其兵杀害了十三个走下山来,要到伊斯开尔去的一揆者的时候,也还在冒着烟。

伊里札是早已死掉了。但半死的孩子却活着,现在是一个壮健的,能干的汉子,叫做 P少佐。

那亡故的祖母,先前如果给他讲起这故事来,她总是接着说,她可不相信他那神奇的痊愈,是很会气恼的道人的随随便便的祷告,见了功效的,由她看来,倒是因为她做不到,然而她一心要做到的好事好报居多……

在巴尔干诸小国的作家之中,伊凡·伐佐夫(Ivan Vazov,1850—1921)对于中国读者恐怕要算是最不生疏的一个名字了。大约十多年前,已经介绍过他的作品;一九三一年顷,孙用先生还译印过一本他的短篇小说集:《过岭记》,收在中华书局的《新文艺丛书》中。那上面就有《关于保加利亚文学》和《关于伐佐夫》两篇文章,所以现在已经无须赘说。

《村妇》这一个短篇,原名《保加利亚妇女》,是从《莱克兰世界文库》的第五千零五十九号萨典斯加(Marya Jonas von Szatanska)女士所译的选集里重译出来的。选集即名《保加利亚妇女及别的小说》,这是第一篇,写的是他那国度里的村妇的典型:迷信,固执,然而健壮,勇敢;以及她的心目中的革命,为民族,为信仰。所以这一篇的题目,还是原题来得确切,现在改成“熟”而不“信”,其实是不足为法的;我译完之后,想了一想,又觉得先前的过于自作聪明了。原作者在结束处,用“好事”来打击祷告,大约是对于他本国读者的指点。

我以为无须我再来说明,这时的保加利亚是在土耳其的压制之下。这一篇小说虽然简单,却写得很分明,里面的地方,人物,也都是真的。固然已经是六十年前事,但我相信,它也还有很动人之力。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六日《译文》终刊号所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