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理私观 日本 立野信之(1 / 1)

看着俄国文学的好作品,我就常常惊叹,其中出来的人物,竟和生存在我们周围的人们非常之相象。这也许不但俄国文学是这样的,文学如果是人生的反映,那么,只要是好的文学,即使国情和社会制度并不相同,时代有着差异,当然也可以在所写的人物上,找出性格底类似来。我们在周围的人们中,发见哈谟烈德、堂·吉呵德、蔼夫该尼亚·格兰台[16]等,实在也决不是希罕的事情。但是,虽然如此,我却在俄国文学——尤其是果戈理、托尔斯泰、契呵夫他们的作品中,发见了比别的无论那一国的作家们所写的人物,更其活生生的类似。

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我常常侧着头想。想起来是这样的——

从俄国文学里的诸人物上,看见和我们日本人的许多类似者,并不是为了象日本的作家和评论家们所喜欢称道的那样,什么“文学原是超出国界的东西”,“文学是亘古不变的东西”……之类的缘故,恐怕倒是因为果戈理、托尔斯泰、契呵夫他们生存着的时代——帝制俄罗斯的社会生活,和还有许多封建主义底残滓生存着,伸着根的现在日本的社会生活,在本质上,非常相象的缘故罢?一读取材于农民的俄国文学,就尤是觉得如此。

这样一说,人要责备我也说不定的。——你竟把可以说是黑暗时代的俄罗斯帝制时代,和日本的现在,并为一谈么?不错,那是决不一样的。日本的农民,并非果戈理的《死掉的农奴》和萨尔谛诃夫的《饥馑》里所描写的“农奴”是事实。然而,即使并非“农奴”,那么,是别的什么呢?在德川幕府的“农民不给活,也不给死”的有名的农民政策之下的农民生活,和现在我国的农民生活之间,有多少划然底差异呢?将这些合起来想一想,就会明白:出现于俄国文学中的诸人物,和日本人的类似的鲜明,是不能单用“文学不问国的东西,时的古今,没有改变”的话来解释,它是在生活上,现实上,更有切实的连系的。

这也许只是一点粗略的见解。但是,我的为果戈理的作品所惑,比别的一切作家们更感到作家底的亲近,却因为这一层。

我常常想:俄国文学是伟大的“乡村文学”。并且想:果戈理更其是首先的一个人。我的比一切的国度的文学,更爱俄国文学,而和果戈理最亲近,放肆的说起来,好象在当他作家这方面的“伯伯”者,恐怕就因为我自己也是乡下人的缘故罢。

我对于乡村生活,比都会生活更亲爱;对于乡下人,比都会人更亲爱。这不但由于思想上,也是出于生活上,性格上的。——海纳在《北海》这篇文章中,有云——

“将这些人们,这么切实地,严紧地结合着的,不只是衷心的神秘底的爱的感情,倒是在习惯,在自然底的混合生活,在共同生活底的直接性。同等的精神的高度,或者要说得更惬当,则是精神的低度,还有同等的要求和同等的活动。同等的经验和想头,于是有彼此的容易的理解。……他们在还未说话之前,就已经看懂。一切共通的生活关系,他们是着实记得的。”

这是关于诺兑尔那岛的渔民的生活状态,海纳的锋利的观察记,但我以为也很适用于日本的农民。

要懂得这样的人们,说得极端一点,则什么学问之类,都没有用处,首先第一是要知道生活。要描写农民和乡下人,这最有用;要懂得描写着那生活的文学,这最必要。

在我,乡下人的生活感情,说起来,是“着实记得”的。所以那伟大的乡村文学的果戈理的作品,使我觉得好象我生长在那里的农家的茅檐一般的亲密。

其实,果戈理的《泰拉斯·蒲理巴》里的老哥萨克,就象我的叔母家里的老子,《死掉的农奴》里的吝啬的地主,和我的外祖父是一式一样的。此外样样的地主和“农奴”的型,也都可以嵌上我所居住的部落里的人物去。

我还记得前年得到《死掉的农奴》(森田草平译《死掉的魂灵》上下两本——这部书,现在到东京的旧书店里去搜寻,似乎也不大有了),[17]和现在正在丰多摩刑务所里的伊东三郎,在信州的一个温泉场里盘桓了一月之间,两人一同只是看,讲着其中的种种地主的型,怎样和我们所知道的地主们相象,笑得出了神。这样一想,则讽刺的有意思,是不仅在文学底技工的巧妙,也不仅在所写的人物及其性格,或所构的事件,出乎意料之外的;恐怕大半倒由于在生活上,经验上——换句话,就是和谁恰恰相象的那种现实底的联想。而那相象愈是现实,讽刺也就愈加活泼了。不知怎地,我总觉得是这样。

我将果戈理讲得不大确,单在作中的人物,和我们所知道的人们相象这一点上,费了太多的言语了。单因为作中的人物和谁相象,因此觉得亲切,就来估定价值,那当然是不对的。然而无论怎样努力的读,而对于其中所写的人物,还是毫不觉得亲切——常常会碰到这样的作品的——的作品,却不消说,不是怎么好的作品。

去年以来,我国的文学界流行了古典文学的复审。巴尔札克、陀斯妥也夫斯基、弗罗贝尔、莫泊桑、契呵夫、斯丹达尔、托尔斯泰,还有果戈理……等等,都陆续使新闻杂志着实热闹了一通。

古典文学的复审这件事,在无产者文学的营盘里,是早就屡次提起过来的。藏原惟人他们一以评论家而登场,就主张得很着力。一部分的作家和理论家之间,也以写实主义作家的研究这一个名目,时时提议过研究这些的作家,但较倾于政治的工作的烦杂,一直将它妨碍了。现在,在从较倾于政治的工作释放出来了的无产者作家之间,去年以来认真地研究着巴尔札克之流,总也是可喜的现象。

无产者作家这一面的古典文学的研究,好象着重是在那写实主义的探求。然而有产者作家这一面的研究,是向着什么的呢?看起来,似乎也在说写实主义。但那写实主义,和无产者作家这一面的写实主义,却又自然两样似的。

譬如罢,无产者作家研究起巴尔札克来了,对于这,有产者作家之间便抬出陀斯妥也夫斯基来。但要从陀斯妥也夫斯基学些什么呢?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写实主义又是什么呢?从他的作品上,我们可以学心理学底写实主义,而且这也是一种方法。但仅仅这一点,是没有学得他完全的。他那锋利到有了病象的人间心理的写实,并非单是切断了的个人的心理,乃是在当时的帝制俄罗斯的阴郁的社会制度里,深深的生着根的东西。知道这一层,是比领会了单单的人间心理的活画,更为重要的。

关于果戈理,也可以这样说。从果戈理学什么呢,单从他学些出众的讽刺的手法,是不够的。他的讽刺,是怎样的东西呢?最要紧的是用了懂得了这讽刺,体会了这讽刺的眼睛,来观察现代日本的这混浊了的社会情势,从中抓出真的讽刺底的东西来。

果戈理所描写的各种的人物,也生存在现代的我们周围者,要而言之,是应该归功于他那伟大的作家底才能的,而且不消说,在我们,必须明白他的伟大。他的讽刺,嵌在现在的日本的生活上,也还是活着者,就因为它并非单单的奇拔和滑稽,而是参透了社会生活的现实,所以活着的缘故。在这里,可以看出果戈理之为社会的写实主义者的真价来。

近来,对于讽刺文学的希求的声音,似乎高起来了。同时也有人只抓着讽刺文学多发生于政治底反动期这一个现象,说着它的消极性。但讽刺文学的意义,却决非消极,倒是十分积极的的事,只要看果戈理的《死掉的农奴》向着农奴解放,《外套》向着官僚专制的暴露,而政治上也发扬了积极底的意义的例子,就可以明白了。

《死掉的农奴》的主角契契科夫买集了死了的农奴,想获大利,快要失败了,坐马车逃出乡下的时候,对于俄国的运命的豫言底章句,是使我们感得,仿佛豫料着现在的苏俄的——

“唉唉,俄罗斯呵,我的国度呵,你不是也在街路上跑,好象总是追不着的大胆的橇子吗?街路在你下面扬尘,桥在发吼。一切都剩在你背后,此后也还是剩下的罢。看客好象遇见了上帝的奇迹似的,茫然的张着嘴目送着,他问:这是从天而降的电光吗?将恐怖之念,吹进人里面去的这运动,是什么豫兆呢?世界上那么希奇的这些马,又是禀赋着多么古怪的力气呵。唉唉,马呵,马呵,俄罗斯的马呵,你是怎样的马呀!旋风住在你的鬃毛上面吗?你们的很亮的耳朵,连脉搏的一下一下的声音也倾听吗?看罢,从天而下的听惯的歌,你们听到了没有?现在你们各自挺出白铜的胸脯,一致的在使劲。你们几乎蹄不点地,冲开空气,飞着一直在向前,是的,橇子飞着!唉唉,俄罗斯呵。你飞到那里去呢?回答罢。但是,她不回答。马铃响着吓人的声音,搅乱了的空气成了暴风雨,雷霆在怒吼。俄罗斯跨过了地上的一切,飞着了。别的国民,诸王国,诸帝国,都闪在一边,让开道,一面发着呆,在转着眼睛看!”

《死掉的农奴》(上卷)是在一九一七年的俄国革命前约八十年——一八四二年所写的,所以,这不骇人么?

正宗白鸟好象曾经立说,以为日本是不会产生出色的讽刺文学的。但我却觉得现在的日本似的政治状态,却正是讽刺文学的最好的母胎。研究果戈理的意义,是深的。

立野信之原是日本的左翼作家,后来脱离了,对于别人的说他转入了相反的营盘,他却不服气,只承认了政治上的“败北”,目下只还在彷徨。《果戈理私观》是从本年四月份的《文学评论》里译出来的,并非怎么精深之作,但说得很浅近,所以清楚;而且说明了“文学不问地的东西,时的古今,永远没有改变”的不实之处,是也可以供读者的参考的。

(一九三四年九月十六日《译文》第一卷第一期所载,署邓当世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