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 苏联 高尔基(1 / 1)

当凋零和死灭的悲哀时节的秋季,人们辛辛苦苦地苟延着他的生存:

灰色的昼,呜咽的没有太阳的天,暗黑的夜,咆哮的风,秋的阴影——非常之浓的黑的阴影!——这些一切,将人们包进了沉郁的思想的云雾,在人类的灵魂里,惹起对于人生的隐秘的忧闷来,在这人生上,绝无什么常住不变的东西,只有生成和死灭,以及对于目的的永远的追求的不绝的交替罢了。

当暮秋时,人们往往不感到向着拘禁灵魂的那沉思的黑暗,加以抗争的力……所以凡是能够迅速地征服那思想的辛辣的人们,是都应该和它抵抗下去的。惟这沉思,乃是将人们从憧憬和怀疑的混沌中,带到自觉的确固的地盘上去的惟一的道路。

然而那是艰难的道路……那道路,是要走过将诸君的热烈的心脏,刺得鲜血淋漓的荆棘的。而且在这道路上,恶魔常在等候你们。他正是伟人瞿提(Goethe)所通知我们的,和我们最为亲近的恶魔……

我来谈一谈这恶魔吧——

恶魔觉得倦怠了。

恶魔是聪明的,所以并不总只是嘲笑。他知道着连恶魔也不能嗤笑的事象,在世上发生。例如,他是决不用他锋利的嘲笑的刀子,去碰一碰他的存在这俨然的事实的。仔细地查考起来,就知道这样受宠的恶魔,与其说是聪明,其实原是厚脸,留心一看,他也虚度了最盛的年华,正如我们一样。但我们是未必去责备的。——我们虽然决不是孩子了,然而也不愿意拆掉我们的很美的玩具,来看一看藏在那里面的东西。

当昏暗的秋夜,恶魔在有坟的寺院界内彷徨。他觉得倦怠,低声吹着口笛,并且顾盼周围,看能寻到什么散闷的东西不能。他唱起吾父所爱诵的听惯的歌来了——

素秋一来到,

木叶亦辞枝,

火速而喜欢,

如当风动时。

风萧萧地刮着,在坟地上,在黑的十字架之间咆哮。空中渐渐绷上了沉重的阴云,用冷露来润湿死人的狭隘的住宅。界内的可怜的群树呻吟着,将精光的枝柯伸向沉默的云中,枝柯摩抚着十字架。于是在全界内,都听到了隐忍的悲泣,和按住似的呻吟——听到了阴惨的沉闷的交响乐。

恶魔吹着口笛,这样地想了——

“倘知道这样天气的日子,死是觉得怎样,倒也是有趣的。死人总浸透着湿气……即使死于痛风之后,得了魔力,……一定总是不舒服的罢……叫起一个死人来,和他谈谈天,不知道怎样?一定可以散闷罢……恐怕他也高兴罢……总之,叫他起来罢!唔,记得我有一个认识的文学家,埋在不知那里的地里……活的时候,是常常去访问他的……使一个认识的人活过来,算什么坏事呢。这种职业的人们,要求大概是非常之多的。我们真想看一看坟地可能很给他们满足。但是,他在那里呢?”

连以无所不知出名的恶魔,到寻出文学家的坟为止,也来来往往:徘徊了好些时……。

“喂,先生!”他喊着,敲了他认识的人睡在那下面的沉重的石头。“先生,起来罢!”

“为什么呢?”从地里发出了被按住着似的声音。

“有事呵。……”

“我不起来……”

“为什么不起来的?”

“你究竟是谁呀?”

“你知道我的……”

“检查官么?”

“哈哈哈哈!不是的!”

“一定……是警官罢?”

“不是不是!”

“也不是批评家罢?”

“我——是恶魔呵……”

“哦!就来……”

石头从坟里面推起,大地一开口,骸骨便上来了,完全是平常的骸骨,和学生解剖骨胳时的骸骨,看去几乎是一样的。不过这有些肮脏,关节上没有铁丝的结串。眼窝里是闪烁着青色的磷光。骸骨从地里爬了上来,拂掉了粘在骨上的泥土,于是使骨胳格格地响着,仰起头骨,用了青的冷的眼色,凝眺着遮着灰色云的天空。

“日安!你好呵!”恶魔说。

“不见得好呀,”著作家简单地回答了。他用低声说话。响得好象两块骨头,互相摩擦,微微有些声音一般……

“请宽恕我的客套罢。”恶魔亲密地说。

“一点不要紧的……但是你为什么叫我起来的呢?”

“我想来邀邀你,一同散步去,就为了这一点。”

“阿,阿!很愿意……虽然天气坏得很……”

“我以为你是毫不怕冷的人。”恶魔说。

“那里,我在还是活着的时候,是很恼着重伤风的。”

“不错。我记起来了,你死了的时候,是完全冰冷了的。”

“冷,是当然的!……我一生中,就总是很受着冷遇……”

他们并排走着坟和十字架之间的狭路。从著作家的眼里,有两道青光落在地上,给恶魔照出道路来……细雨濡湿着他们,风自由地吹着著作家的露出的肋骨,吹进那早已没有心脏的胸中。

“到街上去么?”他向恶魔问。

“街上有什么趣味呢?”

“是人生呵,阁下。”著作家镇静着说。

“哼!对于你,人生还是有着价值么?”

“为什么会未必有呢?”

“什么缘故?”

“怎样地来说明才好呢?人们,是总依照了劳力多少,来估计东西的……假如人们从亚拉洛忒山的顶上,拿了一片石来,那么,这石片之于人们,大约便成为贵重品了……”

“实在是可怜的东西呵!”恶魔笑了。

“然而,也是……幸福者呀!”著作家冷然地答道。

恶魔默默地耸一耸肩。

他们已经走出界内,到得两边排着房屋,其间有深的暗黑的一条路上了。微弱的街灯,分明地在作地上缺少光明的证据。

“喂,先生!”暂时之后,恶魔开始说。“你在坟里,是在做什么的?”

“住惯了坟的现在,倒也很耐得下去了……但在最初,却真是讨厌得毛骨悚然呵。将棺盖钉起来的粗人们,竟将钉打进我的头骨里去。自然,那不过是小事……然而总是不舒服的。仗了我的头的力量,虽然,常常在人们之间流了些毒害,但对于要加害于我的脑髓的欲望,我却只看作怀挟恶意的象征主义罢了。后来,是虫豸们光降了。畜生!虫豸们就慢慢地吃起我来。”

“那是毫不作怪的!”恶魔说。“那不能当作恶意,——因为在湿地里浸过的身子,决不是可口的东西呵……”

“我究竟有多少肉啊!那是不足道的!”著作家说。

“总之,非吃完这些不可,与其说满足,倒是不舒服的命运哩……老话里就有,说是烂东西会招苍蝇呀。”

“它们明明吃得很可口的……”

“在秋天,坟地可潮湿么?”恶魔问。

“是的。颇潮湿……但这也惯了……比起这来,倒是对于走过界内,还来注目于我的坟墓的各色各样的人们相,却令人气愤。土里面,躺着的不知有多少……我自己……我的周围的一切东西,是都不动弹的——我毫没有时间的观念……”

“你在泥土里,躺了四年了,不,不久,就要五年了哩。”恶魔说。

“是么?那么……这之间,有三个人跑到我的坟前来过了……是使我烦乱的访问。该死的东西!他们里面的一个,竟简单地否定了我的存在,他跑来了,读过墓碑铭,便断然地说道,‘这人死掉了……这人的东西,我什么也没有看过……但是谁都知道的名字呵——我的年青时候有一个同姓的人,在我的街上玩着犯禁的赌博的。’就是你,也不见得高兴罢。我是十六年间,接连地印在销路很旺的杂志上,而且活着的时候,就发表了三种著作的。”

“你死后,还出了第三版了哩。”恶魔说。

“请你听罢!……其次,是来了两个人,一个说,‘唉唉!这就是那人么?’别一个便回答道,‘是那人呀。’‘那人活着的时候,实在也是很时行的——他们都时行的……’‘不错,我记起来了。’……‘躺在这土里的,真不知多少人呵……俄罗斯的大地,实在是富于才干呀……”这样地胡说着,蠢才们就走了……温言不能增加坟地的热度,我是知道的。也并不愿意听温言……无论那一种,都令人难受。多么想骂一通小子们啊!”

“想是痛骂一场了罢。”恶魔笑了。

“不,那不行……二十一世纪一开头,便连死人们也非忽然喜欢论争不可……那是不成样子的。就是对于唯物论者,也太厉害呀。”

恶魔又觉无聊,想了——

“这著作家,当活着的时候,总是高高兴兴,去参与新郎的婚礼和死人的葬礼的罢。在一切全都死掉了的现在,他的名誉心却还活在他里面。在人生,人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只有他的精神,是有意义的。而且惟有这意义,值得赏赞和服从……唉唉,人类,是多么无聊呵!”……

恶魔正要劝著作家回到他的坟里去的时候,他的头里又闪出一种意见了。他们走到四面围着长列的屋宇的开朗的广场。天气低低地靠在广场上,看去好象天就休息在屋脊上一样,而且用了阴沉的眼,俯视着污浊的地面似的。

“喂,先生,”恶魔开口了,并且高兴似的将身子弯到著作家那边去。“你不想会一会你的夫人:看她什么情形么?”

“能会不能,自己是决不定的。”著作家缓缓地回答道。

“唉唉,你是从头到底死掉了呀!”恶魔要使他激昂起来,大声说。

“唔,为什么呢?”著作家一面说,一面夸耀似的使他的骨胳格格地作声。“并不是我愿意……是说,恐怕我的女人,不来会我了罢……即使会见我——也未必认识哩!”

“那是一定的!”恶魔断定说。

“因为我离家很久的时候,我的女人就不爱我了,所以这么说的。”著作家说明道。

屋宇的围墙忽然消失了。或者倒是屋宇的围墙成了透明,好象玻璃了,著作家能够看见了体面的屋子的内部——屋子里面,非常明亮,优雅宜人……。

“多么出色的屋子呵!倘使我这样地住起来,恐怕至今还不会死掉……”

“我也中意了,”恶魔笑着说。“这屋子,并不化掉许多钱——大约三千……”

“呵……委实还不贵么?……我记起来了。我的庞大的著作,弄到了八百十五卢布……而这是几乎做了一整年……但住在这里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就是你的太太。”恶魔回答说。

“多么……呵……多么体面……说是她的东西……而且这位太太……那就是我的女人么?”

“是的啊……你瞧,她的丈夫也在着哩。”

“她漂亮了……阿阿,穿的是多么出色的衣服。是她的丈夫么?是很庸碌的丑相的小胖子,但看来倒仿佛是一个好好先生……实在好象是什么也不懂的汉子似的!况且平平常常……然而那样的脸,是为女人们所心爱的哪……”

“倘若你愿意,为你浩叹一声罢!”恶魔说,并且恶意地看着著作家那边。但著作家却神往于这情景了。

“他们多么畅快,多么活泼!他们俩彼此玩乐着生活……她爱那男人不爱呢,你大约知道的罢?”

“唔唔,很……”

“那个男人是做什么的?”

“时行杂志的贩卖人……”

“时行杂志的贩卖人……”著作家慢腾腾地复述了一回。于是暂时之间,不说一句话。恶魔看着他,满足地笑起来了。

“喂,这些事,可中你的意呢?”他问。

“我有孩子……他们……是活着的。我知道。我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那时候,我想过了的——男孩子长大起来,是会成一个切实的人的罢……”

“切实的人,世上多得很——世上所想望的,是完全的人。”恶魔冷冷地说。于是唱起勇壮的进行曲来了。

“我想——商人这东西,一定是看透了一切的教育家。而我的儿子……”

著作家的空虚的头骨,悲哀地摇了一摇。

“看一看那男人紧抱着她的样子罢!他们正显着称心满意之处哩。”恶魔大声说。

“实在……他……那商人,是有钱的么?”

“比我还穷。但那女人,是有钱的……”

“我的女人么?她怎样赚了钱的?”

“卖了你的著作呵。”

“阿阿,”著作家说。于是用了他露出的空虚的头骨,慢慢地点了几点。“阿阿,原来!可见我大半也还在给一个什么商人作工哩。”

“的确,那是真的。”恶魔满足地加添说。

著作家望着地土,对恶魔道——

“领我回到坟里去罢。”

周围都昏暗,在下雨。空中罩着沉重的云。著作家格格地摇着骨胳,开快步跑向他的坟地里去了,恶魔随在后面,吹着嘹亮的好调子……。

自然,读者大概是不会满足的。读者已经餍足于文学。连单为满足读者而写的人们,也很难合读者的趣味了。在此刻,因为我毫没有讲到关于地狱的事,读者也许要觉得不满。读者真相信死后要赴地狱,所以要在生前听一听那里的详情。但可惜我关于地狱,却一点有趣的事也不能说。为什么呢,就因为地狱这东西,是不存在的——人们所容易地想起,描写的火焰地狱这东西,是不存在的。但倘是充满着恐怖的别样的事情,我却能够讲……。

医生对诸君一说“他死了。”便立刻地……诸君跨进了无限的晃耀的领域。这就是诸君的错误的意识的领域。

诸君躺在坟里,狭小的棺里。可怜的人生,就如车轮的旋转一般,在诸君的面前展开去。从意识到的第一步,到诸君的人生的最后的瞬间,人生动得太慢,于是人们绝望了。诸君将知道在生前暗暗地挂在自己之前的一切,便是诸君生前的虚伪和迷谬的罢。对于一切思想,诸君将另行详审,注目于各各错误的步武的罢——诸君的全生活,将在一切个体里从新复活的罢——诸君一知道诸君所曾经走过的道上,别人也在行走,焦躁地相挤,相欺,则诸君的苦恼,也还要加添的罢。而且诸君还将懂得,明见,即使做了这些一切事,结局他不过和时光一同,经验到度了这样空虚的没有灵魂的生活,是怎样地有害的罢。

即使诸君看见了别人的疾趋于他们的衰灭,诸君也不能训戒他们——诸君自己不能开一句口,也不能有什么法——援救他们的愿望,将在诸君的精神里,毫无结果而消掉的……。

诸君的生活,这样地经过于诸君之前。而人生一到终局之际,那经过便又从新开始。诸君将常常看见……诸君的认识的劳作,将没有穷期……决没有穷期。……而诸君的可怕的苦恼,是万万没有终局的。

这一篇,是从日本译《戈理基全集》第七本里川本正良的译文重译的。比起常见的译文来,笔致较为生硬;重译之际,又因为时间匆促和不爱用功之故,所以就更不行。记得 Reclam’s Universal–Bibliothek的同作者短篇集里,也有这一篇,和《鹰之歌》(有韦素园君译文,在《黄花集》中),《堤》同包括于一个总题之下,可见是寓言一流,但这小本子,现在不见了,他日寻到,当再加修改,以补草率从事之过。

创作的年代,我不知道;中国有一篇戈理基的《创作年表》,上面大约也未必有罢。但从本文推想起来,当在二十世纪初头,自然是社会主义信者了,而尼采色还很浓厚的时候。至于寓意之所在,则首尾两段上,作者自己就说得很明白的。

这回是枝叶之谈了——译完这篇,觉得俄国人真无怪被人比之为“熊”,连著作家死了也还是笨鬼。倘如我们这里的有些著作家那样,自开书店,自印著作,自办流行杂志,自做流行杂志贩卖人,商人抱着著作家的太太,就是著作家抱着自己的太太,也就是资本家抱着“革命文学家”的太太,而又就是“革命文学家”抱着资本家的太太,即使“周围都昏暗,在下雨。空中罩着沉重的云”罢,戈理基的《恶魔》也无从玩这把戏,只好死心塌地去苦熬他的“倦怠”罢了。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五日初版《恶魔》所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