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湖记游(遗稿) 俄国 尼古拉·确木努易(1 / 1)

十二点钟后,从无涯的地平线的广阔的路,在运货马车上颠簸着,我何到了青湖的溪谷了。是丰丽的溪谷。半俄里(译者注:一俄里约三千五百尺)广,一俄里长的这谷,三面为屹立的岩石所包围,盖以鲜艳夺目的花卉的斑斓的天鹅绒,看去好象深坑的底。这天鹅绒上,展开着多年的蓑衣树,成着如画的岛屿,斑条杜鹃开得正盛,在全溪谷里放着芳香。那香气,夹在硫黄的气味中,使湖水的周围很气闷。

我们震惊于造化的丰饶之美,立着在看得入迷。左——是耸立的石壁,白到恰如昨天才刷上白垩的一般。——大得出奇,生在那顶上的大树,好象是谁布置在岩头的窗户。正面——是成着三层的露台,为种种植物所遮蔽,下接谷间。巴尔凯尔的峡谷环在右隅,从那里迸出秋乌列克川来,滔滔作响。浑浊的奔流杀到岩间,从谷的右侧扛起磐石,激流搬着巨石,到处轰轰然仿佛铁路的火车。俯临秋乌列克川上的危岩,蔽以草莽,葱葱茏茏宛如为藤萝所缠绕。在巨岩上,则覆盖山巅的雪,溶化而成小川,银的飘带一般纠缠着。

我们默默然站着,在眺望这些环抱我们的岩石的群山。但是,没有地平线,却令人不高兴。

“湖水在那里呀?”有谁在问引路人那德。他是我们旅行过了的那烈契克的凯巴尔达人。

“进口是那边!”那德说。并且激烈地动着手,指点那遮住了湖的风景的蓑衣树丛。

我们环行过丛树去一看,失望了。湖水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的东西。那仅是三十赛旬(译者注:一赛旬约七尺)的四方的池,满着水晶似的透明的水。水很清澈,被暴风吹倒的蓑衣树的大树,根还牢牢地钉在石岸上,但连那树梢的最后的一枝,在水里也看得很分明。

“那怎么是青的呢?这是遭了骗了!……”

“抛下白的东西去——就明白罢!”被侮辱了似的,那德说。

有谁从提篮里取出热鸡蛋来,将这抛在湖的约略中央了。睡着的水面,便一抖而生波纹。鸡蛋消失在微波之下了。我们哄然大笑,呆头呆脑,恰如渔人的凝视浮子一般,定睛看着湖的微波上。

“阿,阿!看那边呀!”那德发疯似的叫喊,指着静了的水面。我们专心致志,注视水中。

“阿,阿呀,鸡子——青了呀!”女人们看着滚滚地流向我们脚边来的全然青玉一般的鸡蛋,狂喜得大叫。整一分钟,是欢喜和感叹和狂呼,但鸡蛋也就在我们的岸下消失了。

“确是深的!”有谁这样说。“喂,再来一个罢!”

鸡蛋又飞进湖中去了。聪明的那德便盖上提篮,将这挟在腋下。

“豫备吃什么呀?”他说,不以为然似的摇摇头。

我们是孩子一般愉快。我们大佩服那德的聪明,不再抛鸡蛋了,将这改为石子。

“呀,呀!看那,那边。夜了!”那德忽然狂叫起来,指着山顶。

我们反顾,要用眼在岩头看出夜来。但那里并没有夜。……在雪岭上,燃着落日的红莲的光辉,显着一切珍珠色的迁色在晃耀。这闪闪地颤动,消溶,仿佛再过一分钟,就要使花卉盛开的山谷,喷出红莲的川流来。

我们感叹了。然而那德却仓皇地叫喊——

“客人们,是夜呵!用短刀砍蓑衣树去——烧起火来呀,立刻就是夜呵!……”

他左往右来地在为难。他的红脸上现出恐怖来,对于我们的无关心,则显示了愤懑。

到底,我们也懂得了怕夜近来的那德的心情,开手去搜集取暖的材料。那德在蓑衣树枝密处之下选定了位置,在柴薪上点起火来。

戴雪的岭,是褪色了,青苍了。就从那里吹送过寒气来。黄昏渐见其浓,夜如幻灯似的已经来到。旅客们围住柴火,准备着茶和食物。我在那德的指挥之下,用小刀砍下带着大叶的小枝条来,做了床铺。

夜使我们愈加挨近柴火去。女人们来通知,一切都已完全整备了,我们便坐下,去用晚餐。那德是摩哈默德的忠仆,不违背《可兰经》的。——他不喝酒,不吃火腿,只喝茶,吃小羊的香肠。

夜将我们围在穿不通的四面的岩壁里了。从那静寂之中,传来了奇秘的低语和声响。

只有深蓝色的天鹅绒的太空,雕着大的星点,盖在我们上面。夜就如躺在围绕着我们四面的大象的背上似的。……蓑衣树的绿叶,在柴薪的焰中战栗,见得灰色。我们近旁的马得到饲养,——它们嘘嘘地嘶着,啮食多汁的草,索索有声。夜鸟在我们的头上飞翔,因柴烟而回转,叫了一声,便没入丛树里去了。奇秘的低语声,酝酿,而且创造了喘不出气来似的气分。我们紧靠了柴薪这面,竭力要不看暗的,围绕我们的深渊。忽然,有什么沙沙地发声,格格地,拍拍地响,发了炮似的,轰然落在秋乌列克川里,山峡都大声响应了。我们发着抖,默然四顾。

“地崩呀!”那德坦然地说明。“是山崩了呀!”

秋乌列克川不作声了。那好象是在沉思,要去慰问不时的灾难。

黑暗,篝火,不分明的低语声,逼我们想起各样可怕的故事来。那是其中充满着死人,强盗,妖人和凶神之类的。而且这故事愈可怕,我们便愈挨近火的旁边,想不去看背后——漆黑的,墨汁似的夜的深渊……。

“这里有野兽么,那德?”

“猴子,熊,野牛是到秋乌列克川来喝水的……。”

于是一切都寂然了。

那德盖着外套,向我们道了晚安。

“你,听见么?有谁走来了呀……。”

大家都转脸向那一面去。从那一面,听到了一种什么脚步声和不分明的喃喃声。大家都提防着。

“唉,哗,哗!”在暗中哼着,好象有什么东西用三只脚走近我们这边来了。

“那德!那德!起来一下!”

然而那德却仿佛一切都已办妥了似的,早已昏昏酣睡了。

我们终于将他摇醒,告诉了我们的恐怖。将那三只脚的东西近来了的事……。

那德却不过吐了一口唾沫。

“那是滔皮(山里的侯爵)呵。是爱喝酒的老爵爷,在这里养羊的。”

我们不相信那德说侯爵——滔皮自己会在养羊的话。

步声近来了。在黑暗中,先显出灰色的胡子来,接着是一个带皮帽的高大身材的老人模样出现。侯爷带着跛脚,拄着粗粗的拐杖,走近柴火旁边来。

“好东西,好东西,康健哪!客人。”侯爵说。

我们回答了他的欢迎,请他坐在一起。

侯爵脱了帽子,坐下了。

“来游玩的罢,客人?”他并不一定问谁地,问。

“是的,我们是来看看湖水,秋乌列克川,山,巴尔凯尔路的。”

“哼!”老人在唇齿间说,用了黑的,透视似的眼,狂妄地注视我们。我们也注视侯爷,他的用通红的胡子装饰起来的鹰嘴鼻,以及尖尖的指甲。但是,竟想不出从什么地方说起,来谈天。

“你脚痛么?滔皮。”一个医生说。

“给你们的兵打坏的!”山里侯爷回答了,但他的脸上,闪过了愤怒的影子。

“滔皮,吃点东西,怎样?”医生亲切地改了话,说。侯爷点一点头,表示允诺的意思。酒是将瓶子,茶杯,和香肠这些,给了他。山里侯爷便排着两个杯子,和食物一同喝起来,只是咳嗽。

他的眼睛有些亮汪汪了。不知怎地,好象忽然没了力气似的。

“晚安,客人!”他说着,摊开了外套。

我们也在树枝上准备就寝。一面听着谷川的响亮的音响,用睡眼仰望着黑暗的天空。觉得天空象是弯曲了挂在巨岩的群山的上面,天花板似的,用那两头搁在岩上……。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奔流》二卷五期所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