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用口语的填词 日本 铃木虎雄(1 / 1)

支那文学中纯用口语者,在古代并没有。虽有如《诗经》、《楚辞》等,夹着多少方言的,但没有全用口语。以我所知,殆当以战国时楚庄辛所引的越的舟人之歌,全篇皆用方言,载于《说苑》的《善说篇》中者,为惟一之作。其辞曰:

“滥兮抃草滥予昌泽予昌州州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渎秦踰渗惿随河湖。

意义全不可解。这歌,虽当时的人也不解,命译为楚歌,于是翻译了。因为所译的楚歌也载在《善说篇》中,所以才懂得意义。(译者按:译文为“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降至晋、宋之时,有《子夜四时歌》,其中多用口语,即使并非全篇都用俗语,那语气却几乎是俗语的语气。试举俗语的几个例,则代名词有侬。(我,)欢(指情人,可喜的人之意,)郎(女称其情人,)底(什么,)那(岂)等;动词有觅(寻;)副词有转(却,)许(如此,)奈(怎,)阿那(即后世的婀娜,娅姹,女子的态度,)唐突(突然)等。此等口语,是常被运

用的。

唐诗中,时时用俗语。例如生憎张额绣孤鸾,好取开帘帖双燕(卢照邻《长安古意》)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卫万《吴宫怨》);酒后留君待明月,还将明月送君回。(骆宾王《余杭醉歌赠吴山人》);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万楚《五日观妓》);只言啼鸟堪求侣,无那春风欲送行(高适《夜别韦司士》)等。此外也无须一一举例。文章家不欲于文中用诗语者,说是诗语易带俗意,虽不是照样地径用俗语,也怕很害了文的品格。即此看来,即可以说,诗是近俗的。

然而诗还是貌为古雅的东西,和俗语有很大的悬隔。待到“词”出,俗语与文学的关系,便逐渐深起来了。

“词”是盛于中唐以后的,但温庭筠的作品中,已有很用口语者。下列的词,那后段就全用口语。

更漏子

唐 温庭筠

玉阑干,金甃井,月照碧梧桐影。独自个,立多时,露华浓湿衣。 一向凝情望,待得不成模样,虽尀耐,又寻思,怎生瞋得伊。

但在唐及五代,词的品致优雅,口语不过偶尔应用,以供焕发精神而已,未尝专以口语为本体。有之,实在宋代。对于宋词,我是用汲古阁刻的诸家集子为材料的。运用口语的宋词中,也可分为(一)几乎全篇都用,(二)比较的多用,(三)略用少许,等。属于(一)者,就宋词全体而言,作者和篇数并不多。作者在北宋则以秦观(少游)、黄庭坚(山谷)、赵长卿、吕渭老、周邦彦(美成)等为主;在南宋则以辛弃疾(稼轩)、刘过(改之)、杨无咎、杨炎、石孝友、蒋捷(竹山)等为主。就篇数而论,黄山谷最多,凡十三阕;其次是石孝友六阕;余人皆四五阕以内。属于(二)者,北宋以柳永、苏轼(东坡)、晁补之(旡咎)、毛滂为主;南宋以曾觌、沈端节等为主。属于(三)者,则词家的大多数皆是。我姑且定为三种,也只是有些程度之差,或者分为全篇运用口语和夹用若干口语这两种,也可以的。

其次,说一说运用口语的词的价值罢。全篇运用口语者,可惜得很,有价值的竟很少。这是有缘故的。为什么呢?因为凡是全用口语的词,作者当创作时,并不诚恳(较之制作以雅语为本体的词的时候),大抵是要说些滑稽,鄙亵的时候所制作的。然而关于恋爱的作品,则虽然很露骨,却也有有着真情者。惟全篇都用口语之作,现在或已难解其意义;又,意义虽可解,然而太鄙亵,这里也不能谈。

这里就用黄山谷的两三篇作一个例。小令有《卜算子》,《少年心》;长调有《沁园春》。

卜算子

黄庭坚

要见不得见,要近不得近,试问得君多少怜,管不解多于恨。 禁止不得泪,忍管不得闷,天上人间有底愁,向个里都谙尽。

少年心

对景惹起愁闷,染相思病成方寸。是阿谁先有意,阿谁薄幸,斗顿恁少喜多嗔? 合下休传音问,你有我我无你分。似合欢桃核,真堪人恨,心儿里有两个人人。

沁园春

把我身心,为伊烦恼,算天便知。恨一回相见,百方做计,未能偎倚,早觅东西。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著无由得近伊。添憔悴,镇花销翠减,玉瘦香肌。 奴儿又有行期。你去即无妨,我共谁?向眼前常见,心犹未足,怎生禁得真个分离。地角天涯,我随君去,掘井为盟无改移。君须是,做些儿相度,莫待临时。

其次,可以举出周邦彦的《红窗迥》和杨旡咎的《玉抱肚》来——

红窗迥

周邦彦

几日来,真个醉,不知道窗外乱红已深半指,花影被风摇碎。 拥春醒乍起,有个人人生得济楚,来向耳畔问道今朝醒未?性情儿慢腾腾地,恼得人又醉。

玉抱肚

杨旡咎

同行同坐,同携同卧,正朝朝暮暮同欢,怎知终有抛。记江皋惜别,那堪被流水无情送轻舸。有愁万种,恨未说破,知重见甚时可。 见也浑闲,堪嗟处山遥水远,音信也无个。这眉头强展依然锁,这泪珠强收依然堕。我平生不识相思,为伊烦恼忒大。你还知么?你知后,我也甘心受摧挫。又只恐你背盟誓似风过,共别人,忘著我。把洋澜左都卷尽,也杀不得这心头火。

前揭诸作,虽不无可观之处,但较之使用雅语者,则作者并非诚恳地向这一方面努力,只不过偶然作了这样的东西。倘使山谷之徒真是诚实地努力起来,则那结果怕要出乎意料之外罢。

大抵称为词的名篇者,以用雅语为本体的居多,用口语者少。如柳永所作,有名的《晓风残月》,即如此。这些居于几乎全用口语的作品的中间,雅语六分,口语四分的程度的东西,宋词中却不少佳作。例如柳永的《慢卷》、《征部乐》皆是。柳永的词当时很流行,相传直到西夏方面,倘是掘井饮水之地,即都在歌唱,这大约就因为那情致和用语,与普通人很相宜。

一面以雅语为本体,在紧要处,适当地点缀一点口语者,佳作最多。其例不胜枚举。

这情势,可以就“曲”来说一说。元曲虽然怎样被称为名作,但也并非因为单用口语俗语,所以成为名作的。兼用雅言,在万不得已的紧要处,处处用些口语,吹进活的精神去,于此遂生所以为名作的价值。如明、清人,借了元人所用的俗语来应用,已经是拟古了,是口语的死用了。没有因此能够成为名作之理。

其次,对于词和曲的用语上的关系,我再来说几句罢。

由诗而为词,由词而为曲,这是许多人说过的话。清的万红友曾评赵长卿的小令《叨叨令》说:此等俳词,为北曲之先声矣。也不必定指这一首,只要在词中杂用许多口语,即已与向来的典雅的文学,取了不同的方向;而况用着词体的叙事;或者隐括,即更是步步和曲子相近。加以只是叙情叙景者,在调子上,虽然与曲有别,在外形,则词和曲几乎难于区别者,也往往有之。从内容说起来,则先有诗的本句,而词却将这利用,加以铺排者很不少;曲也一样,又取了词的或一句,铺排开来,制作成工的也多。这就是要知词必须诗,要知曲必须词的缘故。

在这里,单是对于有几个用语,来说一说罢。当说语的结末,用以表示语气的话里面,有也啰,则个等,这是屡见于元、明人的曲文中的,而在宋词中已经有过。咱,伊之类的代名词,宋词中也有。又如咱行之行(后来是娘行,爹行等之行,)伊家之家等用法。也已有比,比似,倍,倍增,……价(例如:许多时价,晓夜价,镇日价,经年价之类),……地(腾腾地,冷清清地,忔憎憎地之类)等之价,地的用法,也已有。同时,也可以看见这样地连结了三字或四字,造成副词的事。表示不能的意思的不能得勾,也已应用;不能勾虽说已见于《汉书匈奴传》,但此语在元曲里极多。由他,不由他之由,为使的意思,和古文的“使”字,俗语的“教”字相当的交字;副词的除非(只),斗,陡(突然)较(稍稍)等,也已有。少见的字如就(强相亲近,见《西厢记》)僝僽(说坏话,见《琵琶记》)等,宋词中也屡屡有之。俗字而难知其义者也不少,例如磨,唦噷,之类是也。

揭举于此者,不过其一端,此外还可以知道种种言语,宋以来就存在。“语录”之外,宋词也成为俗语的一部汇集的。

(《支那文学研究》中的一篇。一九二七,一,六,译。)

(一九二七年二月二十五日《莽原》第二卷第四期所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