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曼罗兰这人
罗曼罗兰是生在法国的中部叫作克朗希这小镇里的,其时是一八六六年。他是勃尔戈纽人的血统;那降生地,原是法兰西的古国戈尔的中心,开尔忒民族的血液含得最多的处所,出了许多诗人和使徒,贡献于心灵界的这民族的民族底色采,向来就极其显著的。
他先在巴黎和罗马受教育,也暂住在德国。最初的事业,是演剧的改良,因此他作了四五篇剧本。一八九八年,三幕的《亚耳》在巴黎乌勃尔剧场开演,就是第一步,此后便接着将《七月十四日》、《丹敦》、《狼群》、《理性的胜利》等一串的剧曲,做给巴黎人。这是用法国革命作为题材,以展开那可以称为“法兰西国民的《伊里亚特》”的大事故的精神,来做专为民众的戏剧的。民众剧,为民众的艺术,——这是他的目标。一九○三年他发表一卷演剧论,曰《民众剧》,附在卷末的宣言书中,曾这样说——
艺术正被个人主义和无治底混乱所搅扰。少数人握着艺术的特权,使民众站在远离艺术的地位上。……要救艺术,应该挖取那扼杀艺术的特权;应该将一切人,收容于艺术的世界。这就是应该发出民众的声音;应该兴起众人的戏剧,众人的努力,都用于为众人的喜悦。什么下等社会呀,智识阶级呀那样,筑起一阶级的坛场来的事,并不是当面的问题。我们不想做宗教,道德,以至社会这类的一部分的机械。无论过去的事物,未来的事物,都不想去阻遏。就有着表白那所有的一切的权利。而且只要这不是死的思想,而是生命的思想;只要使人类的活动力得以增大者,不问是怎样的思想,都欢喜地收容。……我们所愿意作为伴侣的,是在艺术里求人间的理想,在生活里寻友爱的理想的人们的一切;是不想使思索和活动,使那美,使民众和选民分立开来的人们的一切。中流人的艺术,已成了老人的艺术了。能使它苏生,康健者,独有民众的力量。我们并非让了步,于是要“到民间去”;并非为了民众,来显示人心之光;乃是为了人心之光,而呼喊民众。
他的艺术观怎样,借此可以约略知道了罢。他是着了思想家以至艺术家的衣服的,最勇敢而伟大的人道的战士。
此后,他以美术及音乐的批评家立身,现在梭尔蓬大学讲音乐史;关于音乐的造诣,且称为当今法兰西的权威。他的气禀的根柢,生成是音乐底的。他自己也曾说,“我的心情,不是画家的心情,而是音乐家的心情。”他的气禀,是较之轮廓,却偏向于节奏;较之静,则偏向于动;较之思索,则偏向于活动……的。要明白他的思想,最要紧的是先知道他的特征。孕育了彻底地主张活动和奋斗的他的英雄主义的一个原因,大概就在此。他倾倒于音乐家培多芬,写了借培多芬为主要人物的小说《约翰克里斯托夫》的事,似乎也可以看出些消息来。《约翰克里斯托夫》的主要人物这样地说着——
你们就这么过活。没有放眼看看比近的境界较远的所在;而且以为在那境界上,道路就穷尽了。你们看看漂泛你们的波,但没有看见海。今日的波,就是昨日的波;给昨日的波开道的,乃是我们的灵魂的波呵。今日的波,掘着明日的波的地址罢。而且,明日的波,向往着今日的波罢……。
他的音乐的感受性,又是使他抓住了生命全体的力量。是生活于全意识的力;全人格底地生活着的力;明白地,强力地,看着永远的力;宗教底地生活着的力。要而言之,是使他最确实地抓住那生命,最根本底地践履这人生之路的力。
伯格森的哲学,从一方面看,也是音乐底的。泰戈尔不俟言。晚近的思潮,大概都有着可以用“音乐底的”来形容它的一面。这是大可注意的事实。
罗曼罗兰的面目显现得最分明的,在许多著作中,画家密莱的评传《弗兰梭跋密莱》,音乐家培多芬的评传《培多芬传》,美术家密开兰该罗的评传《密开兰该罗传》,文豪托尔斯泰的评传《托尔斯泰传》之外,就是长篇小说《约翰克里斯托夫》罢。就中,《培多芬传》和《约翰克里斯托夫》,大概是要算最明白地讲出他的英雄主义的。以下,就想凭了这两种著作,来绍介一点他的主张。
二 “培多芬”
他那序《培多芬传》的一篇文章,载在下面——
大气在我们的周围是这么浓重。老的欧罗巴在钝重污浊的雰围气里面麻痹着。没有威严的唯物主义压着各种的思想,还妨碍着政府和个人的行为。世界将闷死在这周密而陋劣的利己主义里。世界闷死了。——开窗罢!放进自由的空气来罢!来呼吸英雄的气息罢!
人生是困苦的。她,在不肯委身于“灵魂底庸俗”的人们,是日日夜夜的战斗。而且大抵是没有威严,没有幸福,转战于孤独和沉默之中的悲痛的战斗。厌苦于贫穷和艰辛的家累,于是无目的地失了力,没有希望和欢喜的光明,许多人们互相离开了,连向着正在不幸中的兄弟们,伸出手来的安慰也没有。他们不管这些,也不能管。他们没有法,只好仰仗自己。然而就是最强者,也有为自己的苦痛所屈服的一刹那。他们求救,要一个朋友。
我在他们的周围,来聚集些英雄的“朋友”,为了幸福而受大苦恼的灵魂者,就因为要援助他们。这“伟人的传记”,并非寄与野心家的自负心的。这是献给不幸者的。然则,谁又根本上不是不幸者呢?向着苦恼的人们,献上圣洁的苦恼的香膏罢。在战斗中,我们不止一个。世界之夜,辉煌于神圣的光明。便是今日,在我们左近,我们看见最清纯的两个火焰,“正义”和“自由”的火焰远远地辉煌着。毕凯尔大佐和蒲尔的人民。他们即使没有点火于浓重的黑暗,而他们已在一团电光中,将一条道路示给我们了。跟着他们,举一切国度,一切世纪,孤立而散在的,跟在他们那样战斗的人们之后,我们冲上去罢,除去那时间的栅栏罢,使英雄的人民苏生罢。
仗着思想和强力获得胜利的人们,我不称之为英雄。我单将以心而伟大的人们称作英雄。正如他们中间最为伟大的人们之一——这人的一生,我们现在就在这里述说——所说那样:“我不以为有胜于‘善’的别的什么标识。”品性不伟大的处所,没有伟大的人,也没有伟大的艺术家和伟大的实行者。在这里,只有为多数的愚人而设的空洞的偶象。时间要将这些一起毁灭。成功在我们不是什么紧要事。只有伟大的事是问题。并不是貌似。
我们要在此试作传记的人们的一生,几乎常是一种长期的殉教。即使那悲剧底的运命,要将他们的魂灵在身心的悲苦,贫困和病痛的铁砧上锻炼;即使因为苦恼,或者他们的兄弟们所忍受着的莫可名言的耻辱,荒废了他们的生活,撕碎了他们的心,他们是吃着磨炼的逐日的苦楚的;而他们,实在是因精力而伟大了,也就是实在因不幸而伟大了。他们不很诉说不幸。为什么呢,就因为人性的至善的东西,和他们同在的缘故。凭着他们的雄毅,来长育我们罢!倘使我们太怯弱了,就将我们的头暂时息在他们的胸间罢。他们会安慰我们的。从这圣洁的魂灵里,会溢出清朗的力和刚强的慈爱的奔流来。即使不细看他们的作品,不听到他们的声音,我们在他们的眼中,在他们一生的历史中,——尤其是在苦恼中,——领会到人生是伟大的,是丰饶的,——而决不是幸福的。
在这英雄群的开头,将首坐给了刚健纯洁的培多芬罢。他自己虽在苦恼中间,还愿意他的榜样,能做别的不幸者们的帮助。他的希望,是“不幸者可以安慰的,只要他知道了自己似的不幸者之一,虽然碰着一切自然的障碍,却因为要不愧为‘人’,竭尽了自己所能的一切的时候。”由长期的战斗和超人底努力,征服了他的悲苦,成就了他的事业,——这如他自己所说,是向着可怜的人类,吹进一点勇气去的事,——这得胜的普洛美迢斯,回答一个向神求救的朋友了:“阿,人呀,你自助罢!”
仗了他的崇高的灵语,使我们鼓舞起来罢。照了他的榜样,使对于人生和人道的“人的信仰”,苏生过来罢。
这也可以看作他的英雄主义的宣言书。
“开窗罢!放进自由的空气来罢!来呼吸英雄的气息罢!”
真的英雄主义,——这是罗兰的理想。惟有这英雄主义的具现的几多伟人,是伏藏在时代精神的深处,常使社会生动,向众人吹进真生活的意义去。这样的伟人是地的盐,是生命的泉。作为这样的伟人之一,他选出了德国的大音乐家培多芬了。培多芬也是那小说《约翰克里斯托夫》的主要人物的标本。
培多芬是音乐家,然而他失了在音乐家最为紧要的听觉,他聋了。恋爱也舍弃了他;贫困又很使他辛苦。他全然孤独了。象他,培多芬的生涯一样,只充满着酸苦的,另外很少有。但在这样酸苦的底里,他竟得到勇气,站了起来;他虽在苦哀的深渊中,却唱出欢喜的赞颂。“这不幸者,常为哀愁所困的这不幸者,是常常神往于歌唱那欢喜的殊胜的。”到最后,终于成功了。他实在是经过悲哀,而达到大欢喜的人;是将赤条条的身体,站在锋利而夥多的运命的飞箭前面,在通红的血泊的气味里,露出雍容的微笑的人。他在临死的枕上,以平静的沉著,这样地写道:“我想,在完全的忍耐中,便是一切害恶,也和这一同带些‘善’来。”他又这样写道:“阿,神呵!从至高处,你俯察我心情的深处罢。你知道,这是和想要扶助人们的愿望一起,充满着热爱人们的心的!人们呵!倘有谁看见这,要知道你们对于我是错误的。使不幸者知道还有别一个不幸者,虽然在一切自然底不利的境遇中,却还仗着自己的力,成就了在有价值的艺术家和人们之间可以获得的一切,给他去安慰自己罢。”
实在,惟培多芬,是勇气和力的化身,是具现了真的英雄主义的大人物。以感激之心,给他作传的罗兰,在那评传的末段中,说道——
亲爱的培多芬呵!许多人赞赏他艺术底伟大。但是他做音乐家的首选,乃是容易的事情。他是近代艺术的最为英雄底的力。他是苦闷着的人们的最伟大而最忠诚的朋友。当我们困窘于现世底悲苦的时候,到我们近旁来的正是他。正如来到一个凄凉的母亲跟前,坐在钢琴前面,默着,只用了那悲伤的忍从之歌,安慰这哭泣的人一样。而且,对于邪恶和正当的不决的永久的战斗,我们疲乏了的时候,在这意志和信仰的大海里,得以更新,也是莫可名言的庆幸。
从他这里流露出来的勇气的感染力,战斗的幸福,衷心感动神明的良心的酩酊。似乎他在和自然的不绝的交通中,竟同化于那深邃的精力了。
又,对于他那勇敢的战争所有的光荣的胜利,是这样说——
这是怎样的征服呵,怎样的波那巴德的征战,怎样的奥斯台烈的太阳,能比这超人底的努力的荣光,魂灵所赢得的之中的最辉煌的这胜利呢?一个无聊的,虚弱的,孤独的,不幸的男子,悲哀造出了这人。对于这人,世界将欢喜拒绝。因为自己要赠与世界,他便创造了欢喜。他用了他的悲运来锻炼它。这正如他所说,其中可以包括他一生的,为一切英雄底精神的象征的,崇高的言语一样:“经过苦恼的欢喜。”
三 真实与爱
罗曼罗兰在培多芬那里,看见了理想的真英雄。他给英雄——伟人的生活下了一个定义,是不外乎The Heroic的探求。世间有便宜的乐天主义者,他竭力从苦痛的经验遁走,住在梦一般淡淡的空想的世界里。世间又有怠惰的厌世主义者,他就是无端地否定人生,回避人生,想免去那苦痛。这都是慑于生活的恐怖,不敢从正面和人生相对的乏人,小结构的个人主义者。他说:“世间只有一种勇气,这就是照实在地看人世,——而且爱它。”不逃避,不畏惧,从正面站向人生,饱尝了那带来的无论怎样惨苦,怎样害恶,知道它,而且爱它罢。正直地受着运命的鞭笞,尽量地吃苦去。但决不可为运命所战败,要象培多芬似的,“抓住运命的咽喉,拉倒它。”这是他的英雄主义的真髓。
他又这样说:“生活于今日罢。无论对于何日,都要虔诚。爱它,敬它,不要亵渎它。而且不要妨害那开花的时候的来到。”
罗曼罗兰的这样的英雄主义,是取了两个形状而表现。就是,在认识上,这成为刚正的真实欲;在行为,则成为宣说战斗的福音的努力主义。
刚正的真实欲,——他是始终追求着真实的。伏藏在时代精神的深处,常使社会生动,向众人吹进真生活的意义的伟人,也必须是绝对真实的人。他们必须是无论在怎样的情况,用怎样的牺牲,总是寻真实,说真实的人。他在那《密开兰该罗传》中说:“什么事都真实!我不至于付了虚伪的价钱,预定下我的朋友的幸福。我倒是付了幸福的价钱,将真实——造成永久的灵魂的刚健的真实——约给他们。这空气是荒暴的,然而干净。给我们在这里面,洗洗我们寡血的心脏罢。”
他最恶虚伪。但他的崇敬真实,却不单是因为憎恶虚伪的缘故。他在真实的底里看见“爱”了。他想,真实生于理解;而理解则生于爱。要而言之,真实,是要爱来养育的。他的所谓爱,决不是空空的抽象底观念,也不是繁琐的分析的知识;乃是从生命的活活的实在所造成,即刻可以移到实行上去的东西。为爱所渗透的真,——这是他所谓真实。他曾这样地说:“他读别人的思想,而且要爱他们的魂灵。他常常竭力要知,而且尤其要爱。”他是寻求着绝对的真实的;然而还没有主张为了真实,连爱也至于不妨做牺牲。惟这爱,实在是他的英雄主义的始,也是末。他在《约翰克里斯托夫》第七卷里,借了克里斯托夫和他朋友的交谈,这样说——
阿里跋 “我们是不能不管真实的。”
克里斯托夫 “是的。但我们也不能将真实的全部,说给一切人。”
阿 “连你也说这样的话么?你不是始终要求着真实的么?你不是主张着真实的爱,比什么都要紧的么?”
克 “是的。我是要求着为我自己的真实。为了有着强健的脊梁能够背负真实的人们要求着真实。但在并不如此的人们,真实是残忍的东西,是呆气的东西。这是到了现在才这样想的,假使我在故乡,决不会想到这样的事的罢。在德国的人们,正如在法国的你们一样,于真实并没有成病。他们的要活,太热中了。我爱你们,就因为你们不象德国人那样。你们确是正真的,一条边的。然而你们不懂得人情。你们只要以为发见了什么一个真实了,就全象烧着尾巴的《圣经》上的狐狸似的,并不留心到那真实的火可曾在世上延烧,只将那真实赶到世上去。你们倘若较之你们的幸福,倒是选取真实,我就尊敬你们。然而如果是较之别人的幸福……那就不行。你们做得太自由了。你们较之你们自己,应该更爱真实。然而,较之真实,倒应该更爱他人。”
阿 “那么,我们就不能不对别人说谎么?”
克里斯托夫为要回答阿里跋,就引用了瞿提的话。
——“我们应该从最崇高的真实中,单将能够增进世间幸福的真实表白。其余的真实,包藏在我们的心里就好。这就如夕阳的柔软的微明一般,在我们的一切行为上,发挥那光辉的罢。”
他所写的,还有下面那些话——
阿 “我们来到这世上,为的是发挥光辉,并不是为了消灭光辉。人们各有他的义务。如果德皇要战,给德皇有一点用于战争的军队就是了。给他有一点以战争为职业的往古似的军队就是。我还不至于蠢到空叹‘力’的暴虐,来白费时间。虽然这么说,我可没有投在力的军队里。我是投在灵的军队里的。和几千的同胞一同,在这里代表着法国。使德皇征服土地就是了,如果这是他的希望。我们,是征真
实的。”
克 “要征服,就须打胜。象洞窟的内壁所分泌的钟乳似的,从脑髓分泌出来的生硬的教条(dogma),并不就是真实。真实乃是生命。你们在你们的脑里搜寻它,是不行的。它在别人的心里。和别人协力罢。只要是你们要想的事,无论什么,都去想去罢。但是你们还得每天用人道的水来洗一回。我们应该活在别人的生活里。应该超过自己的运命。应该爱自己的运命。”
看以上的对话,罗曼罗兰的所谓真实是怎么一回事,已可以窥见大略了罢。在他,是真实即生命,也就是爱。他的心,是彻底地为积极底的爱的精神所贯注的。
四 战斗的福音
他的英雄主义,一面成为刚正的真实欲,同时,一面则成了宣说战斗的福音的努力主义而显现。
他将人生看作一个战场,和残酷的恶意的运命战斗,战胜了它,一路用自己的手,创造自己的,是人类进行的唯一的路。他将忍一切苦——忍苦之德,看得最重大。赞叹密莱忍苦的生涯,在“那历日上是没有祭祝日”的密莱的始终辛苦的身世上,看见了真英雄的精神。又曾说:“象受苦和战斗似的平正的事,另外还有么?这都是宇宙的骨髓。”罗兰这样地力说忍苦,是极其基督教底的,但同时赞美战斗之德,以尼采一流的强有力的个人主义为根据,则与基督教反对。他的主张,是彻底地积极底的。他不说空使他人怯弱的姑息之爱;也没有说牺牲之德。他使克里斯托夫这样说:“我没有将自己做过牺牲。假使我也有过这回事,那是自己情愿的。自己对于自己愿做的事,没有话说。不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是人类的不幸,苦楚。再没有比牺牲这话更蠢的了。那是魂灵穷窘的教士们,混同了新教底忧郁的麻痹了的艰涩的思想。……如果牺牲不是欢喜,却是悲哀的种子,那么,你还是停止了好。你于这是不相宜的。”
他将爱看得比什么都重。但是,这爱,并非将自己去做牺牲的爱;乃是将自己扩充开来的爱。也不是暂时的为感情所支配的感伤底的爱;乃是真给其人复活的积极底的爱;透彻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的根本的真的爱。真的勇气,就从这样的爱孕育出来。他的英雄主义的中心,要而言之,即在真爱上的战斗。
战斗;——人生就是战斗,不绝的战斗。而这是为生命的战斗。据罗兰的话,是再没有更奇怪的动物,过于现在的道德家的了。他们看着活的人生,而不能懂。更何况意志于人生的事呢。他们观察人生,于是说:“这是事实。”然而他们毫没有想要改变这人生的志向。即使有欲望,而和这相副的力量也不足。罗兰的努力主义,第一,是在宣传为生命的战斗。他说,“我所寻求的,不是平和,而是生命。”由战斗得来的平和,也就酿成战斗。这样,人生便从战斗向战斗推移。但是,在这推移之间,生命就进化着。我们的战斗的目的,不是平和,是在无穷无尽地发展进化前去的这生命。《约翰克里斯托夫》中有着这样的会话——
克里斯托夫 “我是只为了行为而活着的。假使这招到了死亡的时候,在这世界上,我们总得选取一件:烧尽的火呢,还是死亡。黄昏的梦的凄凉的甜味,也许是好的罢,但在我,却不想有死亡的先驱者似的这样的平和。便是在火焰上,就再加薪,更多,再多。假如必须,就连我的身子也添上去。我不许火焰消灭。倘一消灭,这才是我们的尽头,万事的尽头哩。”
阿里跋 “你说的话,古时候就有的。是从野蛮的过去传下来的。”
这样说着,他就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印度的诗集,读了起来——
“站起来,而且以断然的决心去战斗!不管是苦是乐,是损是益,是胜利,是败北,但以你的全力去战斗!……”
这时,克里斯托夫便赶紧从朋友的手里抢了那书,自己读下去——
“我,在世间,无物足以驱使我。在世间,无物不为我所有。然而我还不停止我的工作。假如我的活动一停止,而且不显示世人的可以遵循的轨范,一切人类就会死罢。假如即使是一刹那间,我停止了我的工作,世界就要暗罢。这时候,我便成为生命的破坏者罢。”
“成为生命,”阿里跋插口说,“所谓生命,是什么呢?”
克里斯托夫道,“是一出悲剧。”
所谓生命者,确是一出悲剧。是从永不完结的战斗连接起来的悲剧。然而生命却靠了这战斗而进化。宿在我们里面的神,是为了这生命的战斗,使一切牺牲成为强有力的。
其次,来略窥他那长篇《约翰克里斯托夫》的一斑罢。
五 “约翰克里斯托夫”
《约翰克里斯托夫》是前后十卷,四千余页的长篇,曾经算作小说,揭载在一种小杂志上,经过了好几年这才完成的。
说是描着乐圣培多芬的影子的书中要人克里斯托夫,在德意志联邦的村里降生,是宫廷乐师克赖孚德的儿子。他十岁时,才听到培多芬的音乐,非常感动了——
他用耳朵的根底听这音响。那是愤怒的叫唤,是犷野的咆哮。他觉得那送来的热情和血的骚扰,在自己的胸中汹涌了。他在脸上,感到暴风雨的狂暴的乱打。前进着,破坏着,而且以伟大的赫尔鸠拉斯底意志蓦地停顿着。那巨大的精灵,沁进他的身体里去了。似乎吹嘘着他的四体和心灵,使这些忽然张大。他踏着全世界矗立着。他正如山岳一般。愤怒和悲哀的疾风暴雨,搅动了他的心。……怎样的悲哀呵……怎么一回事呵!他强有力地这样地自己觉得……辛苦,愈加辛苦,成为强有力的人,多么好呢……人为了要强有力而含辛茹苦,多么好呢!
被培多芬所灵感的克赖孚德,当少年时候,已经自觉那力量了。他一步一步,踏碎了横在自己面前的障碍,向前进行。什么也不惧惮,不回避,从正面和这些相对。绝不许一点妥协,一点虚伪。而且和苦难战斗,愈是战斗,就觉得自己更其强,也成为更其大。他对于人生的不正当,罪恶,悲痛,都就照原样地看,但是雄赳赳地跨了过去,向着培多芬之所谓“经过苦恼的欢喜”前行。
他到了十五岁时的有一夜,那**的父亲死于非命了。当看到他成为人生的劣败者,躺在面前的那死尸的时候,克里斯托夫就深切地感到:“在‘死’这一件事实的旁边,所有事物,是一无足取的。”他几乎落在“死”的蛊惑的手里;但神的声音却将他引了回来。他知道了人生应该和决不可免的战斗相终始。他知道了要在这世上,在“人”这名目上,成为相当的人,则对于动辄想要剁碎生命之力的暴力,应该作无休无息的战斗。神告诉他说——
“去,去,决不要休止!”
“但是,神呵,我究竟往那里去呢?无论做什么,无论到那里,归结岂不是还是一样么?就是这样,岂不是‘死’就是尽头么?”
“向着神去,你这无常者。到苦痛里去,你这该得苦痛者。人的生下来,并非为有幸福,是为了执行我的法则。苦罢,死罢。然而,应该成为一个富有者——应该成为一个人。”
这样,他就在人生的战场上,继续着无休无息的战斗。罗兰所描写的克里斯托夫的一生,委实是惨淡的战斗的一生。
于是克里斯托夫开始自觉到自己的天才了。他感到摇撼他全身的创造的力。创造者——“就是乘驾着生命的暴风雨。也是‘实在的神’。是征服‘死亡’。”
克里斯托夫这样地意识到自己的力,放眼看看外面时,首先看见的,是他本国(德国)人民的生活的虚伪。他大抵由音乐的知识,看出德意志精神的欠缺来。他们将无论怎么不同的音乐,都和啤酒和香肠一起,一口喝干。——这所谓“德意志底不诚实”的本源,他以为即出于那神经过敏,病底感伤性,似是而非的理想主义等。“无论到那里,都是一样的懦怯,一样的异性底的快活的欠缺。无论到那里,都是一概的冰冷的热心,一样的夸张的虚假的尊严。——无论在爱国心上,在喝酒上,在宗教上。”罗兰借着克里斯托夫,将一个颇为辛辣的批评给了德国。但同时,对于法国也加以毫无假借的批评。不能相容,离开德国的克里斯托夫,到巴黎,看见发出“尸香”的世界人(Cosmopolitan)的社会了。今天的人,时髦的人,文士,音乐家,新闻记者,犹太人,银行家,律师,阔太太,妓女——竭尽了所有种类的人们的豪华和奢侈,在宴会上,赛马场中,场尾的小饭店里聚会,扬尘震耳,代表着法兰西。使他不快的,尤其是占着这社会的妇女的优胜的地步。克里斯托夫说,“她占着太不平均的位置。单说是男人的同伴,她是不能满足的;即使说是和男人同等,也不能满足。她的夸耀,是在做男人的法则。于是男人这一面,就服从了。——自古以来,久远的女性,就将向上底的影响,给与优越的男人。但是,在常人,尤其是在颓唐的时代,却有使男子堕落的别种的久远的女性。这是支配巴黎人,并且支配这共和国的女性。”
克里斯托夫在德国,即反抗德国的虚伪;到法国,又反抗法国的惰弱。虚伪和惰弱,是他最为憎恶的。——而罗曼罗兰的卓绝的文明批评,也于此可见。他实在是为要到世界上,而尽瘁于民族的人。他又使克里斯托夫往意大利去旅行,这是因为真要在广大的人道上立脚,即必须有世界底的修养的缘故。罗曼罗兰者,实在是真的意义的世界人。
克里斯托夫在巴黎的生活,很惨苦。他从丧父以后,为了只要得一点最小限度的生活的权利,费尽了心力,也还是得不到。甚至于一连几天,不得不绝食。但是,他彻头彻尾,勇敢地,而且快活地战斗。胜利和光明的早晨逐渐接近;世间终于认识了他那非凡的天才。又得到一个可以说是他的半体的朋友阿里跋;从辛苦凄凉的孤独的境地里,将他救出了。
然而运命的恶意的手竟又抓住了他。阿里跋的恋爱,结婚,他那年青的妻的不贞,阿里跋的失望,接着是死亡——克里斯托夫的生活,又被悲哀锁闭了。但是,比起失掉好友的悲哀来,他还造成了一个更大的悲哀。他为了惭愧和懊悔,觉得无地自容。他是在瑞士,和他恩人的妻私通了。唉,这是怎样的苛责呵!
“人因为爱,所以爱。”——他感得,在这平平常常的生活事实之中,含着情欲的可怕的破坏力。又被爱和憎的不绝的矛盾和生克所苦,他的心完全破产。他的勇气灭裂,他的战斗力消失了。他逃避人眼,躲在僦罗山里。然而那地方有神在,说给他生命的福音。他是在深森的幽邃处,大海之底一般的静寂的境地里,听到那本在自己心中的神声了。
“你又回来了。又回来了。阿阿,你就是我那时失掉的那一个啊!……你为什么弃掉了我的呢?”
“因为要将弃掉你的我的职务完功。”
“所谓那职务者,是什么呢?”
“就是战斗。”
“你为什么非战斗不可呢?你不是万物的主权者么?”
“我不是主权者。”
“你不是‘存在的一切’么?”
“我不是存在的一切。我是和‘虚无’战的‘生命’,是燃在‘夜’中的‘火焰’,我不是‘夜’,是永远的‘战斗’,无论怎样地永远的运命,是并不旁观战斗的。我是永远地战斗的自由的‘意志’。来,和我一同去战斗就是,燃烧起来就是。”
“我被战败了。我已经什么也不中用了。”
“你说是战败了么?似乎觉得一切都失掉了么?但是,别的人们要成为战胜者罢。不要这样地专想自己的事,想一想你的军队的事罢。”
“我只有一个人。我所有的,只有一个我。我连一个军队也没有。”
“你不止一个人。而且,你也不是你的。你是我的一个声音,我的一条臂膊。为我扬起声来就是。为我抡起鞭子来就是。即使臂膊折了,声音失了,我是这样地站着。我用了你以外的人们的声音和臂膊战斗着。即使你战败了,也还是属于决不败北的军队的。不要忘掉这事,一直到死也还是战斗下去罢。”
“但是,我不是苦到这样了么?”
“我也一样地苦着的事,你领会不到么?几百年以来,我被‘死亡’追寻着;被‘虚无’窥伺着。我就单靠了胜利的力,开辟着我的路。生命的河,是因了我的血发着红的。”
“战斗么?无休无息地战斗么?”
“总得无休无息地战斗。神是无休无息地战斗着。神是征服者。就如嗜肉的狮子一般的东西。‘虚无’将神禁锢。然而神击毙‘虚无’。于是战斗的节奏(rhythm),即造成无上的调和(harmony)。这调和,在你的这世间的耳朵里,是听不见的。你只要知道那调和的存在,就好。静静地尽你的职务去。神们所做的事,就一任它这样。”
“我是早没有气力了。”
“为强有力的人们唱歌罢。”
“我的声音失掉了。”
“祷告罢。”
“我的心污秽着。”
“去掉那污秽的心,拿我的心去。”
“神啊,忘掉自己的事,是容易的。抛却自己的死了的魂灵,是容易的。然而,我能够摆脱我的死掉的人们么,能够忘却我的眷爱的人们么?”
“死掉的人们的,和你的死了的魂灵一同放下!那么,你便可以又会见和我的活着的魂灵一同活着的人们了。”
“你已经弃过我一回了,又将弃掉我了么?”
“我将弃掉你。这样猜疑,是不行的,只要你不再弃掉我就好。”
“假如失了我的生命呢?”
“点火在别的生命上就是。”
“假如我的心死了呢?”
“生命在别的地方。来,给生命开了你的门罢。躲在破烂屋子里的你的道理,也不该这样讲不通。到外面去。在这世上,外面住处还很多哩。”
“阿阿,生命!生命!诚然……我在我的里面搜寻着你,在关闭的空虚的我的魂灵中搜寻着你。我的魂灵被毁坏着。从我的创伤的窗间,空气流了进来。这才再能够呼吸。阿阿,生命!我会见你了……。”
这样,克里斯托夫于是乎苏生。而且更用了新的勇气,进向为生命的无穷尽的战斗的路。而且为了再生,死在那战场上了。
六 永久地战斗的自由意志
罗曼罗兰的神,说道,“我是和虚无战的生命,”“永久地战斗的自由的意志。”据他的话,则生命即是神。在这一点,他的神和伯格森的神正相同。伯格森是以为生的冲动即是神的。宣说生命的无穷尽的进化,宣说为了这进化的战斗,伯格森也和罗兰相同。罗兰和伯格森,那思想的基调是相等的。伯格森以为提高生命的力,则虽是“死”也可以冲破;罗兰也这样。克里斯托夫濒死时,这样说——
“神呵,你不以这仆人为不足取么?我所做的事,确是微乎其微。这以上的事,我是不能做了。……我战斗过了。苦过了。流宕过了。创造过了。允许我牵着恩爱的手,加入呼吸去罢。有一时,我将为了新的战斗而重生罢。”
于是水波声和汹涌的潮水声,和他一同这样地歌唱——
“我将苏生呀。休憩罢。从今以后,一切的一心。纠结的夜和昼的微笑。溶合的节奏呵——爱和憎的可敬的夫妇啊。我歌颂强有力的双翼之神罢。弥满以生命罢!弥满以死亡罢!”
在罗兰,死亡者,不过是为了“生”的死。他又在《克里斯托夫》的书后说,“人生是几回死亡和几回复活的一串。克里斯托夫啊,为了再生,就死去罢。”诚然,生命者,乃是仗着死和复活的不停的反复,而无休无息的扩充开去的无穷尽的道路,真的英雄,就最勇健地走这路。
对于神,罗兰又这样说——
在克里斯托夫,神并非不感苦痛的造物主;并非放火于罗马的市街上,而自在青铜塔顶,远眺它燃烧起来的那绿皇帝。神战斗着。神苦着。和称为战士的人们一同战斗,和称为苦人的人们一同吃苦。为什么呢,因为神是“生命”的缘故;是落在暗中的一滴光的缘故。这光滴一面逐渐扩大,一面将夜喝干。然而夜是无涯际的,所以神的战斗也没有穷尽。那战斗的结末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雄纠纠的交响乐!在这里,虽是互相冲撞,互相紊乱的破调,也发出妙丽的乐声。在沉默中,而在剧战的山毛榉树林,“生命”也这样,在永远的平和中,而在战斗。
要而言之:神是和虚无战的生命,和死战的生,和憎战的爱。这样子,是永远地战斗的自由意志。他的神,就没有成为满足于自己本身的完体;并不象古时哲学家所设想的神,以及古时宗教家所崇奉的神那样,至上圆满的。这一点,即全与伯格森相通,也和詹谟士相通,也和泰戈尔部分底地相通。毕竟,他也是生命派的哲学者。
他是艺术家。然而,带着许多宗教家的气息。说他是艺术家,倒是道德家;说他是道德家,倒是宗教家。他那宣说忍苦之德等,确也很象基督教徒;但他是一个不肯为任何教条(dogma)所拘束的自由思想者。他也不空谈平和,如基督教徒那样。他并不指示给“握住信仰了的人们”可走的路。单是对于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够怀着“信心”的人们,指示了可走的路——无穷无尽地进化前去的生命的路。
神——生命——爱——为了爱的战斗。
罗曼罗兰的英雄主义,就尽在上面的一行里。
这是《近代思想十六讲》的末一篇,一九一五年出版,所以于欧战以来的作品都不提及。但因为叙述很简明,就将它译出了。二六年三月十六日,译者记。
(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七、八期所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