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丛补 一篇很短的传奇 俄国 迦尔洵(1 / 1)

霜,冷……正月近来了,而且使各个窘迫的人,——门丁,警察——约而言之,凡是不能将他们的鼻子放在一个温暖地位里保得平安的人们,全都觉着了。而对我也吹来了他的冰冷的嘘气。我原也有着我那舒服而且暖和的小屋子的。然而幻想挑唆我,赶我出去……

其实,我为什么要在这荒凉的埠头上徘徊呢?四脚的街灯照耀得很光明,虽然寒风挤进灯中,将火焰逼得只跳舞。这明晃晃的摇动的光亮,使壮丽的宫殿暗块,尤其是那窗户,都沉没在更深的阴郁的中间。大镜面上反射着雪花和黑暗。风驰过了涅跋(Neva)河的冰冻的荒野,怒吼而且呻吟。

丁——当!丁——当!这在旋风中发响了,是堡垒教堂的钟声,而我的木脚,也应了这严肃的钟的每一击,在一面冰冻的白石步道上打敲,还有我的病的心,也合了拍,用了激昂的调子,叩着他狭小的住家的墙壁。

我应该将自己绍介给读者了。我是一个装着一只木脚的年青人。你们大约要说,我是模仿迭更司(Dickens)仿那锡拉思威格(Silas Wegg,小说“Our Mutual Friend”中的一个人物),那装着木脚的著作家的罢?不然,我并不模仿他;我委实是一个少年的残兵。不多久之前,我才成了这样的……

丁——当!丁——当!

丁——当!丁——当!钟是先玩了他那严肃悲哀的“主呵,你慈悲!”于是打一下……才一点钟!到天明还须七点钟!这乌黑的夜满着湿漉漉的雪,这才消失了去,让出灰色的白昼的地位来。我还是回家去罢?我不知道:其实在我是全不在意的。我不能睡一刻觉。

在春天,我也一样的爱在这埠头上整夜来往的逍遥。唉唉,那是怎样的夜呵!有什么比得他们呢!这全不是用了他那异样的,昏暗的天空和大颗的星,将眼光到处跟着我们的,南国的芬芳的夜。这里是一切都光明,都清爽。斑斓的天是寒冷而且美观。那历本上,载着的“彻夜的夜红”将东北两面染成金红;空气又新鲜,又尖利;涅跋的水摇动着,傲岸而有光,并且将他的微波软软的拍着埠头的岸石。而且在这河岸上站着我……而且在我的臂膊上支着一个姑娘……而且这姑娘……

阿阿,和善的读者!为什么我来开了首,对你们诉说起我的伤痛来呢?但这样的是可怜的呆气的人心。倘若这受了伤,便对着凡有什么遇到的都跳动,想寻到一点慰安,然而寻不到。这却是完全容易了然的。谁还要一只旧的没有修补的袜子呢?各人都愿意竭力的抛开——愈远就愈好。

当我在这年的春天,和玛沙(Masha),确是世间所有一切玛沙们中最好的一个的她相识的时候,我的心还用不着来修补。我和她相识便在这埠头,只是那时却没有现在这般寒冷。我那时并非一只木脚,却是真的,长得好好的脚,正如现在还生在左侧的一般。我全体很象样,自然并不是现在似的什么一只蹩脚。这是一句粗蠢话,但现在教我怎么说呢……并且我这样的和她相识了。这事出现得很简单:我在那里走,她也正在那里走。(我现在并非一个洛泰理阿,或者还不如说先前并不是,因为我现在有一段木橛了。)我不知道,有什么激刺了我,我便说起话来。最先自然是说这些,说我并不属于不要脸的一流之类;尤其是说这些,说我有着纯洁的志向之类之类。我的良善的脸相,(现在是一条很深的皱纹横亘了鼻梁了,一条阴郁的皱,)使这姑娘安了心。我伴玛沙到匾船街,一直到她的家里。她是从她的老祖母那里回来的,那老人住在夏公园,她天天去访问,读小说给老人听,这可怜的老祖母是瞎的。

现在这老祖母是故去了。这年里很死了许多人,并非单是老祖母们。我也几乎死,我老实说。但我挣住了。一个人能担多少苦恼呢?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了不得!玛沙命令我做英雄,而因此我应该进军队去……

十字军时代已经过去:骑士是消灭了。但假如亲爱的女人对你说,“这里的这指环——便是我!”便将这掷在大猛火的烟焰里,即使这在大火海,我们看来,宛如法庚(Feigin)的水车的火灾一般,你不也想钻进去,去取出这东西来么?

“阿呀,这是怎样一个古怪的人呵,”我听到你们回答说,“我一定不去取这指环。决计不。人可以认赔,给她买一个十倍价钱的指环。”她于是说,这并不是那原来的,却是极值钱的指环么?我永不会相信呢。唉,不然,我却并不同你们的高见。你们所爱的女人,这么办,也许可以的。你们一定是几百张股票的股东,而且,恐怕是,也还是拼开大商号的东家,所以能够满足那不论怎样的欲望。你们或者还豫定了一种外国杂志,在那里供自己的娱乐罢。

想来,你们该经验过你们孩子时代的事情的罢,一个飞蛾怎样的扑进火里去?那时这很使你们喜欢,当飞蛾发着抖,仰卧的拍着烧焦的翅子的时候。你们以为这很有趣;然而你们终于将这飞蛾弄碎了。这可怜的东西便得了救。——唉,唉,恳切的读者呵,倘你们也能够这样的消灭我,我的苦恼也就得了收场了。

玛沙是一个不寻常的姑娘。人宣告了战争的时候,她恍忽了好几日,而且少开口;我没有方法使她快活起来。

“你听哪,”有一天她说,“你是一个贵重名誉的人罢?”

“我可以承认。”我回答说。

“贵重名誉的人们是言行一致的,你是赞成战争的:现在你应该打仗去了。”

她锁了双眉,并且用她的小手使劲的握了我的手。

我只是看定了玛沙,说道,“是的。”

“倘你回来,我做你的妻,”这是她在车站上告别的话。“你回来呵!”

我含泪了,几乎要失声。然而我竭力熬住,并且寻到了回答玛沙的力量:“你记着,玛沙,贵重名誉的人们是……”

“言行一致的。”她结束了这句话。

我末次将她抱在胸前,于是跳进列车里面了。

我虽然体了玛沙的意志去战争,但对于祖国也体面的尽了我的义务。我勇敢的经过了罗马尼亚,在尘埃和暴雨里,酷热和寒冷里。我折节的嚼那“口粮”的饼干。和土耳其人第一次接触的时候,我并没有怕;我得了十字勋章而且升到少尉。第二回交锋有一点什么炸开了;我跌倒了。呻吟……烟雾……白罩衫和血污的手的医生……看护妇……从膝髁下切下来的我的有着青斑的脚……这一切我都似乎过在夜梦里。一列挂着舒适的吊床的伤兵车,在优雅的大道姑的看护之下,将我运到圣彼得堡去了。

假如人以两只脚离开这都市,而以一只脚和一段木橛回来,这可是很不寻常了,我想。

人送我进病院去。这是七月间。我托人,向住址官去查玛利亚·伊凡诺夫那(Marya Ivanovna)G的住址,那好心的看护手,是一个兵,将这通知我了。她还是住在那地方呢,在匾船街!

我写一封信,第二封,第三封——没有回信。我的和善的读者呵,我将这些都告诉你们了,自然,你们不相信我。这是怎么的不象真实的故事呵!你们说,一个武士和一个狡狯的负心人——这古老的,古老的故事。我的聪明的读者呵,相信我,我之外,有着许多这样的武士哩。

人终于给我装好了木造的脚,我现在可以自己去探访什么是我的玛沙的沉默的原因了。我坐车直到匾船街,于是我跷上那走不完的阶级去。八个月之前我怎样的飞上这里的呵!——竟也到了门口了。我带了风暴似的心跳而且几乎失了意识的去叩门……门后面听到脚步响;那老使女亚孚陀却(Avdotja)给我开了门,我没有听到她的欢喜的叫喊,却一径跑(假如人用了种类不同的脚也能跑)进客厅里。

“玛沙!”

她不单是一个人:靠她坐着很远的亲戚,是一个极漂亮的年青的男人,和我同时毕了大学的业,而且等候着很好的差使的。他们两个很恳切的招待我(大半因为我的木脚罢),然而两个都很吃惊,并且慌张得可怕。十五分钟之后我全明白了。

我不愿妨害他们的幸福——你们一定不信我;会说,这一切不过是纯粹的小说罢了。那么,谁肯将他那所爱的姑娘,这么便宜的付给什么一个粗鲁人,一个精穷的少年呢,你们明察……

第一,他不是一个粗鲁,精穷的少年;第二,——那么,我告诉你们;只有这第二条是你们不会懂的,因为你不信现在这道德和正义的存在。你将以为与其一人的不幸,倒不如三人的不幸。聪明的读者,你们不相信我罢?那是不相信的!

前天是结婚日;我是相礼的。我在婚仪时,威严的做完了我的职务,其时正是那我在世上最宝贵的物事飞到别一个的心中。玛沙时常惴惴的看我。她的男人对我也极不安的注意的招呼。婚仪也愉快的完成了。大家都喝香宾酒。她的德国亲戚们大叫“Hoch!(好冠冕)”而且称我为“Der Russische Held(俄罗斯的英雄。)”玛沙和她的男人是路德派。

“哈,”聪明的读者说,“英雄先生,你看你怎样的将自己告发了?你何以定要用路德教呢?只因为十二月中没有正教的结婚罢了!这是全个的理由和说明,全篇的故事是纯粹的造作。”

请你随意想,亲爱的读者呵,这在我是全不在意的。然而倘使你们和我在这样十二月的夜里沿着宫城的埠头走,倘使你们听到风暴和钟声,我的木脚的敲撞,我的病的心的大声的鼓动——那你们就会相信我罢……

丁——当!丁——当!钟乐打了四点钟。这是回到家里,自己倒在孤单冰冷**去睡觉的时候了。

Au revoir(再会),读者!

迦尔洵(Vsevold Michailovitch Garshin)生于一八五五年,是在俄皇亚历山大三世政府的压迫之下,首先绝叫,以一身来担人间苦的小说家。他的引人注目的短篇,以从军俄土战争时的印象为基础的《四日》,后来连接发表了《孱头》、《邂逅》、《艺术家》、《兵士伊凡诺夫回忆录》等作品,皆有名。

然而他艺术底天禀愈发达,也愈入于病态了,悯人厌世,终于发狂,遂入癫狂院;但心理底发作尚不止,竟由四重楼上跳下,遂其自杀,时为一八八八年,年三十三。他的杰作《红花》,叙一半狂人物,以红花为世界上一切恶的象征,在医院中拚命撷取而死,论者或以为便在描写陷于发狂状态中的他自己。

《四日》、《邂逅》、《红花》,中国都有译本了。《一篇很短的传奇》虽然并无显名,但颇可见作者的博爱和人道底彩色,和南欧的但农契阿(D’Annunzio)所作《死之胜利》,以杀死可疑的爱人为永久的占有,思想是截然两路的。

(一九二九年四月,《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1)《奇剑及其他》所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