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的文学 片上伸(1 / 1)

否定是力。

委实,较之温暾的肯定,否定是远有着深而强的力。

否定之力的发现,是生命正在动弹的证据。否定真会生发那紧要的东西,否定真会养成那紧要的东西。

由否定而表见自己。由否定而心泉流动。由否定而自己看出活路。

至少,从俄国文学看起来,这事是真实的。俄国文学,是发源于否定的。俄国文学,是从否定中产生的。十八世纪以后,俄国文学成立以后的事实,是这样的。

俄国的现实——那现实的见解,尚是种种不同。认为现实的内容以及对于这些的解释,也还因时,因人,而种种不同。然而,要之,以俄国的现实为对象,将加以肯定呢,抑加以否定呢,这事,却总是重要的问题。即使生平好象于这样的问题并不措意,但心的动摇愈深,则从那动摇的底里,现出来的,虽然其形不同,而总是这问题。要举出谁都知道的例来,那么,托尔斯泰也是,都介涅夫、陀思妥夫斯基更其是。在近时,则戈理基、勃洛克、梭罗古勃、白莱(Andrey Bely)都是,其他更不胜列举其名姓之烦。

在俄国,是向东呢抑向西的问题;向科学呢抑向宗教的问题;向魔呢抑向神的问题。而这,是将俄国的现实,怎样否定的问题;也就是将这怎样肯定的问题。而在这问题的批评之前,则总要抬出彼得大帝来。便是彼得大帝该当否定,还是肯定的问题,也常常被研究。

君主作为领导,作为中枢,从国家底的见地,要性急地,大胆地,并且透辟地决计来改革一国的文明文化。凡能辨别,略知批判,明是非者,都应该将那批判辨别之力,悉向以国家底见地为根柢的改革去。因为在当时,除此以外,是没有可加以批判辨别之力的对象的。总之,社会上却从此发生了批评;发生了可以称为舆论的萌芽。一切的批判,是时事评论,以国家底见地的改革为主题的时事评论。

这是彼得大帝时代的俄国。——但在这时代的时事评论中,看不见力的对立。至少,就表面看起来,力的对立,是不见于那评论之上的。也有不平,也有误解,也有咒诅,也有怨言,——但一方面,是站着作为主导力的君主,而且又是非凡的决行者,精悍的,聪明的,蓦进底的决行者。站出来和这对抗的,便是死。于是现于表面的时事评论,就不消说,是以这主导力为中心,而对于那改革的意义,加以说明,辩护。时代的聪明的智力,那时代的最高的智力,恐怕即以说明辩护那改革的意义,认为自己的本分的罢。不认改革的意义者,较之算作冲犯主导力的君主,大概倒是要算作反抗文明的自然之势,换了话说,是正当的力。不这样想,是对于那时代的最善最高的智力的侮辱。

总之,评论的对象,是国家。时代的最善最高的智力之所表明,是“君主的意志的是认”,是文明改革的辩护。在这里,是没有可以投进个人的心的影子去的余地的。大家应该一致,以改革为是。是对于时代的势力的顺从。

彼得大帝以后,文学是专为了文明和留心于此的君主的赞颂。并无真的社会底根据的当时的文学,自然只能为宫廷而作了。竭力的,分明的,毫不自愧的阿谀,在德莱迪珂夫斯基献给女皇安那的,豫言了和日本通商的诗里就可见。但这些阿谀的作品,并不怎样为宫廷的贵人们所顾及,却也是实情。因为文学或文学家,从那时的贵人们,是不过得到视以轻侮和戏笑的眼的。

从“君主的意志的是认”,经过了许多不被顾及的宫廷底阿谀的词华,到加德林那二世时代,而俄国文学这才看见个人的心的浓的投影,对于俄国的现实,加以否定的表白,是现出来了。拉第锡且夫在那《从彼得堡到墨斯科的旅行》(千七百九十年)中,说是“凡农民们,从地主们期待那自由,是不行的,倒应该只从最苛酷的奴隶状态之间期待”者,即无非惟从强的否定之间,生出真的肯定来的意思。加德林那二世一读这书,以为拉第锡且夫“在农民的叛乱上,放着未来的希望”,是未尝真懂了这书的真意的。但是,属望于地主的善意和好意的幻影的消灭,使拉第锡且夫的心的影更浓,更深了。这一篇,倒是拉第锡且夫的诗。是从愤慨,嗟叹,伤心,自责的心的角角落落里,自然流溢出来的一篇诗。自说“因为我们是主人,所以我们是奴隶。因为我们拘束着我们的同胞,所以我们自己是农奴”的后来的赫尔岑之心,在拉第锡且夫的言语中,就已经随处可以发见。从外部的观察一转而“看我的内部,则悟出了人类的不幸,也仍然由人类发生的”拉第锡且夫的这话里,是有着难抑的热意,鲜明的感情的色彩的。这是诗。

拉第锡且夫的否定的诗,开拓了俄国文学的路。至少,在以力抗农奴制度为中心的怀疑底的,批评底的,讥刺底的心情中——对于实现的否定中,俄国文学这才能够真发见了应走的路的出发点了。

俄国是从最初以来,就有着当死的运命的;有着自行破坏的运命的。仗着自行破坏,自行处死,而这才至于自行苏生,自行建造的事,是俄国的命运。俄国的生活的全历程,是不得不以自己的破坏,自己的否定为出发点了的。到了能够否定自己之后,俄国才入于活出自己的路。由否定的肯定,由死的生,这路上,正直地,大胆地,透辟地,而且蓦地前进而来的,是俄国。称为莫明所赴的托罗卡(三匹马拉的雪橇)者,要之,即不外是为了求生,而急于趋死的俄国的模样。

否定的路,本来是艰险的。有着当死的运命的俄国,为了死,不知经历了多多少少的苦恼,那自然不待言。但因此而否定之力更强,更深了。因了苦恼,而对于自己的要求更高了。俄国的文学,是这否定之力和矜持之心的表白;是为了求生,而将趋死者的巡历地狱的记录。在那色调上,自然添上一种峻严苦涩之痕,原是不得已的事。虽在出自阴惨幽暗的深谷,走向无边际的旷野的时候,也在广远的欢喜中,北方的白日下,看见无影的小鬼的跳跃,听到风靡的万千草莽的无声的呻吟。这就无非为了求生,而死而又趋死,死而又趋死的无抵抗的抵抗的模样。俄国的求生之力,就有这样地深,这样地壮,这样地丰饶。

在俄国文学中的怀疑的胚胎,恐怕是应当上溯拉第锡且夫以前,或者望维辛以前的罢。如比宾,即在那《文学观的品骘》中论及,以为深邃的怀疑和否定的力,大约是作为潜伏的力量,郁屈着,早经存在的。在望维辛和拉第锡且夫之前,如讥刺剧诗人坎台弥耳,也可以说是表现了时代的怀疑底倾向。但在好以受者的含忍,作为斯拉夫民族的最高的美德的人们,却将这些早的怀疑底否定底倾向,只看作自外而至的东西。然而最好是去想一想,十七世纪时以俄罗斯教会为中心的希腊派和罗马派之争,教会的分离,究竟是表明着什么的呢?教会的分离,异端的发生,一贯着这些事象的精神,岂非就是深邃的怀疑底否定底精神么?这精神,也便是在文学上的现实否定的思想。这便成为拉第锡且夫的《从彼得堡到墨斯科的旅行》,望维辛的喜剧,格里波亚陀夫的《聪明的悲哀》,来尔孟多夫、普式庚、乃至果戈理以及别的作品了。怀疑和否定的力,在俄国的文学上,怎样地成为重大的力量而显现着,是只要逐渐讲去,大概便会分明的。

怀疑和否定,要而言之,就是个人和社会的分离的意思;也是个人和国家的分裂的意思。和现实相妥协之不可能,将现实来是认之不可能,这在本来的意义上,是生活的一种变态。苦恼即从这里发生。俄国的文学,曾经描写了沉沦于这苦恼中的许多的人物。脱了现实生活的常轨的“零余者”,为要根本底地除去这分裂,更加苦恼了。由对于周围的现实的轻侮和嫌恶之苦,而从中常可见绝望自弃的颜色。尤其是,俄国的怀疑,是在根据科学,例如从国家底见地,来考察农奴的问题之类以前,在那根柢上,就有比这些考察更深的,直接端的的感情的,在怀疑和否定的底里,跃动着良心的愤激和感情的悲伤,作为中心的力。但从加德林那二世的时代起,到亚历山大二世的即位时止,殆将百年之间,在俄国,却未行足以聊慰这伤心和愤激的改革。在百年之间,生活,是成长了。作为国家的公然的俄国,是成长了。思想,也成长了。然而生活的形式如旧。和官僚政府的发达一同,农奴制度也被保持得更坚固了。于是思想便一切成为反抗。而这又不能不成为苦恼和嗟叹的声音。嗟叹之声,是不仅洋溢于伏尔迦大川之上的。俄国的文学,便是这嗟叹的歌,这愤怒的诗。

果戈理曾经取了自作的《死灵魂》的一节,读给普式庚听。每当听着果戈理的朗诵,普式庚是向来大抵笑起来的,但惟独这一回,当倾听中,却渐渐肃静,终于成了不胜其愀然那样的黯淡之色了。果戈理一读完,普式庚便以非常凄凉的调子,说道,“唉唉,我们的俄罗斯,是多么忧郁呵!”

忧郁的俄罗斯!从这忧郁之间,难于一致的矛盾之间,在俄国的否定的精神便产生了。讥刺的文学产生了。自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的讥刺的文学,是于笑中求解放的。凡可笑者,不足惧。至少,在可笑者之前,并无慑伏的必要了。凡笑者,立于那成为笑的对象的可笑者之上,凡可笑者,便见得渺小,无聊。一被果戈理所描写,地主也失其怖人之力;一被果戈理所描写,而官僚也将其愚昧曝露了。笑,使农奴制度和官僚政治的幻影消灭了。笑,是破坏;笑,是否定的力。

果戈理示人以种种俄国的现实的空虚。苦恼着而生活于这空虚中,那真是凄惨的怕人的事。果戈理是向这笑里,引进了凄惨去的第一人。将笑,将讥刺,做成了悲剧底的,是果戈理。

这是赫尔岑之所谓“异样的笑”。是“凄惨的笑”。是“毛骨悚然的笑”。在这笑里,有自责自愧之感和自啮其良心之苦。不是因为“太可笑了而挤出眼泪来”的,乃是“哭着哭着,终于笑了”的哭笑。

或者又有那为了国家的伟业和英雄的功业,而被踏烂于其台石之下的,孱弱的渺小的平凡人的一生。或者又有那要脱现实的羁绊,如天马之行空而自亡其身的傲者。对于这些人,普式庚和来尔孟多夫,是未必看作不过如此的人的。

这都是否定的尝试;是怀疑。是有着当死的运命的俄国,为死而趋的路程的记录。踏烂在彼得大帝的铜像之下的平凡人的反抗,要在地上实现那天马行空之概的傲者的破坏,谁能说不是二十世纪的革命呢?要由死以得生的否定之力,是革命。俄国的文学,若仅看作否定之力的发现,虽然还有几多复杂的要素,也不可知。但以这力为中心,从这一角去读俄国的文学,却决不会是对于俄国文学的冒渎。否定之力——为求生而寻死的这力,是丰富的,复杂的,颇饶于变化的力。在坠地亡身的一粒麦子中所含的力,总有一时要出现的。

作为否定之力的文学,也就不外是作为生存之力的文学。再说一回罢,俄国是最初以来,就有着当死的运命的;有着自行破坏的运命的。仗着自行破坏,自行处死,而这才至于自行苏生,自行建造的事,是俄国的命运。俄国的文学,是以自己的否定为出发点,由否定的肯定,由死的生,循着这路,正直地,大胆地,透辟地,而且蓦地走了来的。

在这里有俄国文学的苦恼和悲哀;在这里有俄国文学的力。有下地狱而救了灵魂者的凄惨和欢欣,和力量。

(一九二三年五月作。译自《文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