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四阶级的艺术这事,常常有人说。无产阶级的艺术将要新兴,也应该兴起的话,常常有人说。然而,所谓无产阶级的艺术,是什么呢?那发生创造,以什么为必要的条件呢?还有,这和现在乃至向来的艺术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
第四阶级的新兴,已经是事实。他们已经到了要依据自己内发之力,而避忌那发生于自己以外的阶级的指导底势力,也是事实。第四阶级之力,迟迟早早,总要创造自己内发的新文化,是已没有置疑的余地的了。在或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得,即使不待那出于别阶级的人们的“指导”和“帮助”和“声援”,大约也总得凭自己的力,来创造自己所必要的新生活,新文化。而这新文化,一定要产生新艺术,也是并无疑义的。以上,或是事实,或是根据事实的合理底豫望。
但是,无论由怎样偏向的眼来看,第四阶级自己内发之力所产生的新文化的事实,却还没有。第四阶级自己内发之力所产生的新艺术的事实,也还几乎并没有。所谓第四阶级的艺术,在现今,几乎全然不过是豫望。谓之几乎者,就因为总算还不是绝无的缘故。就是,无非是根据了过去现在的艺术上的事实,和决定将来的文化方向的阶级斗争的事实,以豫望此后要来的艺术上的新面目。还不过仅仅依据着最近在俄国的第四阶级所产的艺术的事实,以考占将来的新艺术的特兆。也就是,当此之际的豫望,是成立于根据了将要支配那将来的文化的阶级斗争的意义,以批判过去现在的艺术上的事实之处的。
二
从古以来,所谓第四阶级出身的艺术家,并非绝无。这些艺术家,以属于自己这阶级的生活为题材的事,亦复不少。而那艺术的鉴赏者,在第四阶级里,也并非绝无。以题材而言,以作者而言,更以鉴赏者而言,属于第四阶级者,并不是至今和艺术毫无关系的。但是,在事实上,属于第四阶级者之为作者,为鉴赏者,则无不是例外。虽然可以作为例外,成了作家,而鉴赏者,则几乎完全属于别阶级。所以属于第四阶级者的生活,其被用作题材者,乃是用哀怜同情的眼光来看的结果,全不出人道主义底倾向的。第四阶级的艺术之从新提倡,即志在否定这使那样的例外,能够作为例外而发生的生活全体的组织,打破这承认着人道主义底作风之发生的生活全体的组织。在艺术上,设起阶级的区别来,用起标示阶级底区别的名目来,虽然未必始于第四阶级即无产阶级的艺术,但“贵族底”呀“平民底”呀这一类话,却已经没有了以重大的特殊的意义,来区别艺术的力量,能如现今的“无产阶级”这一句话了。发生于王侯贵族的特权阶级之间的艺术,发生于富人市民之间的艺术,其间自然也各有其阶级底的区别的,但这些一切,是一括而看作和无产阶级的艺术相对的特殊的有闲有产阶级的艺术。发生于特殊的有闲有产阶级之间的艺术,是自然地生长发达起来,经过了在那特殊的发生条件的范围内,得以尝试的几乎一切的艺术的样式和倾向的。无论是古典主义,是罗曼主义,是写实主义乃至自然主义,或是象征主义,凡各种艺术上的样式和倾向,总而言之,在以特殊有闲有产阶级的俨存,发挥着势力的事,作为发生条件这一点上,则无不同。从这一点着眼,则无产阶级的艺术者,豫想起来,是将这发生条件否定,打破,而产生于全然别种的自由的环境之内的。至少,也可以豫想,当否定一切向来使旧艺术能够发生的社会底事情乃至条件,而产生于反抗这些的处所。无产阶级的艺术是否先以反抗底,破坏底,咒诅底的形式内容出生,作为最初的表现的样式倾向,骤然也难于断言。但无产阶级的艺术将有其自己的样式倾向,将产生自己的可以称为古典主义的东西,于是又生出自己的可以称为罗曼主义,或是写实主义乃至自然主义的东西来,却也并非一定不许豫想的事。也许这些东西,用了完全两样的名目来称呼罢。但可以豫想,只要在用了那些名目称呼下来的种种艺术上的样式倾向的精神里,有着生命,则对于艺术发生的条件所给与的自由,将在无产阶级艺术的世界上,使这些的生命当真彻底,或是苏生的罢。无产阶级的艺术,在那究竟的意义上,不会仅止于单是表现阶级底反感和争斗的意志的。要使在仅为特殊的阶级所有,惟特殊的阶级,才能创作和鉴赏艺术那样的社会情状之下,发生出来的不自由的艺术,复活于能为一切人们之所有的社会里,就是为了对于创作和鉴赏,给他恢复真自由,全人类的自由,在这一种意思上,说起究竟的意义来,则拘泥于仅为一阶级的限制的必要,是不必有的。
三
好的艺术,无关于阶级的区别,而自有其价值之说,是不错的。然而上文所说无产阶级的艺术,那究竟的意义,是并无拘泥于仅为一阶级的限制的必要的话,却未必可作在凡有好的艺术之前,阶级的区别无妨于鉴赏这一种议论的保证。发生于特殊有闲有产阶级之间的艺术,而尚显其好者,是靠着虽在作为真的自由的艺术的成立条件,是不自由不合理的条件之下,还能表现其诚实之力的雄大的天才之光的。然而这事实,也并非艺术只要听凭那发生和成立的社会条件,悉照向来的不自由不合理,置之不顾便好的意思。属于无产阶级的人们,到社会组织一变,能够合理底地以营物质上的生活的时代一来,于是种种不合理和矛盾,不复迫胁生活的时代一来,大约就也能够广泛地从过去的艺术中,去探求雄大的天才之光了。从少数所独占了的东西中,会给自己发见贵重的东西的罢。将要知道人们虽然怎样地惯于不合理的生活,习以为常的坦然活下来的,虽然这事已经有了怎样久,其心却并不黑暗,也不是全无感觉的罢。将要看出那虽不自然不合理之中,也还有灵魂的光,而对于过去的天才之心,发生悲悯,哀怜,并且觉得可贵的罢。这大概正和有产阶级的艺术家,从现在的浮沉于不自然不合理的生活中的无产阶级那里,看出了虽在黑暗中,人类的灵魂之光并未消灭,而对于那被虐的心,加以悲悯,哀怜,贵重,是相象的。这样的时代的到来,也并非不能豫想的事。至少,这豫想的事,也不能说是不合理的。然而无产阶级的艺术,既在彻底底地将艺术的发生成立的条件,置之自由的合理底的社会里,则在无产阶级,有产阶级艺术的发生成立的条件不待言,便是那内容和形式,也不免为不自由的东西,就是不能呼应真的心之要求的东西了。无产阶级,对于不能呼应自己的心之要求的艺术,是加以否定,加以排斥的。于是豫想着这否定和排斥,声明自己的立场,自行告白是有产阶级的艺术,说是无可如何而固守着先天的境遇,以对不起谁似的心情,自说只能作写给有产阶级看的艺术,也确乎是应时的一种态度,一种觉悟罢。(有岛武郎氏《宣言一篇》,《改造》一月号。)这所谓宣言(我不欢喜这题目的象煞有介事),固然不能说是不正直;出于颇紧张诚恳的心情,也可以窥见。但不知从什么所在,也发出一种很是深心妙算之感来。有岛氏是属于有产者一阶级的人,原是由来久矣。他的作品,是诉于有产阶级的趣味好尚一类的东西,大概也是世间略已认知的事实罢。然而这样说起来,则现在的艺术的创作者,严密地加以观察而不属于有产阶级的人,又有几个呢。非于有产阶级所支配的社会里,拥有鉴赏者,而在其社会情状之下,成立自己的艺术的人,是绝无的。以这一点而论,也并非只有有岛氏是有产阶级,也并非只有他的作品,是仅有诉于有产阶级的力量。然而这样的人们的众多,使有岛氏安心,对于自己的立场,又不能不感到一种疑虑,是明明白白的。既然并非只有有岛氏是有产者,而要来赶快表明自己的立场者,在这里可以看见或种的正直,诚恳,一种自卫上的神经质,而同时也显示着思路,尤其是生活法的理智底的特质倾向。以议论而论,是并非没有条理的。成着前提对,则结论也不会不对的样子。自己之为有产者,恰如黑人的皮肤之黑一样,总没有改变的方法。所以自己的艺术,仅诉于有产者。和无产阶级的生活,是全然没交涉的。两者之间,有截然的区别,其发生一些交涉者,要而言之,不过是私生儿。所以第四阶级的事,还是一切不管好。凡来参与,自以为可以有一点贡献的,是僭妄的举动——氏的思想的要点就如此。
确是很清楚。简单明了的。这样一设想,则一切很分明,自己的立场也清楚,有了边际,似乎见得此后并不剩下什么问题了。就如用了有些兴奋的调子,该说的话。是都已经说过了而去的样子。
但是,仅是如此,岂真将问题收拾干净了么?至少,有岛氏心中的他自己所说的“实情”,岂真仅是这样,便已不留未能罄尽的什么东西了么?
四
有岛氏说,是由有产和无产这两阶级的对立,豫想到在艺术上,也有这两者的对立,于是从“思想底的立场”而论的。他说,在事实上,虽然两者之间,有几多的复杂的迂回曲折,有若干的交涉,但在思想底地,则这两者是可以看作相对抗的。确是如此。然而他未曾分明否定有产阶级的艺术,而对于无产阶级的艺术,也并不他之所谓思想底地,要说得平易,就是作为要求实现那究竟理想的具体底的形态和方向,有所力说和主张;他似乎是承认第四阶级的艺术必将兴起,也有可以兴起的理由的,但又明说着和自己没交涉,无论从那一面,都不能出手的意思的话。就是一面承认了就要兴起的新的力,却又分明表白,自己和这新的力,是要到处回避着交涉,而自信这回避之举,倒是自己的道德,除了生活在向来的,即明知为将被否定,将被破坏的世界上以外,再没有别的法,并且这就可以了。
而作为理由的,则是说,因为“相信那(新)文化的出现,而发见了自己所过的生活,和将要发生那文化的生活并不一样的人”,是不应该“轻举妄动,不守自己的本分,而来多事”的。(《东京朝日新闻》所载《答广津氏》。)
真是这样的么?岂真如他之所说,“发见了自己所过的生活,和将要发生新文化的生活并不一样的人,”就始终“应该明白自己的思想底立场,以仅守这立场为满足”的么?从有岛氏看来,仿佛俄国革命的现状,那纷乱和不幸,就都是为了智识阶级的多事的运动,即“误而轻举妄动,不守自己的本分,而来多事,”于是便得到“以无用的插嘴,来混浊应是纯粹的思想的世界,在或一些意义上,也阻碍了实际上的事情的进步的结果”似的。关于俄国智识阶级在革命运动上的功过,可有种种的批评,然而那样的片面底的看法,却不能成立。在他的看法上,是颇有俄国反动保守派的口吻的。我原也并非看不见俄国智识阶级的许多失败和错误,但也不能以为既非农民,也非劳动者的智识分子的工作,是全然无益有害。试将这作为事实的问题,人真能如有岛氏所言,当打开新生活的兴起之际,却规规矩矩,恪守自己的本分么?能冷静到这样,只使活动自己防卫的神经么?能感着“危险”,而抑塞一切的动摇,要求,主张,兴奋,至于如此么?即使是怎样“浸透了有产阶级的生活的人”,只要还没有因此连心髓都已硬化,还没有只用了狐狸似的狡狯的本能,而急于自救,那里能够连自己的心的兴奋,也使虔守于一定的分内呢?虽然人们各异其气质,但这地方的有岛氏的想法,是太过于论理底,理智底,有未将这些考察,在自己的感情的深处,加以温热之憾的。假使没有参与新生活的力量,将退而笃守旧生活罢。只要并不否定新生活,则在这里,至少,对于自己的心情的矛盾,不该有不能平静的心绪会发动起来么?我并不是一定说,智识阶级应以新文化建设的指导者自任。然而不以指导者自任,岂就归结在和那新文化建设是没交涉,无兴味,完全不该出手,这于人我都有危险这一点呢?至少,在这里就不能有一些不安和心的惆怅么?从一面说,也可以说有岛氏是毫不游移的;但从另一面说起来,却也能说他巧于设立理由,而在那理由中自守。正如他自己说过那样,他的话,是无所谓傲慢和谦逊的罢。独有据理以收拾自己的心情之处,是无非使他的说话肤浅,平庸,干燥,似乎有理,而失了令人真是从心容纳之力的。
有岛氏将思想的特色说给广津氏,以为特色之一,是飞跃底;社会主义的思想也在迫害之中宣传,在尚早之时豫说,这思想,是既非无益,也非徒劳,“为什么呢?因为纯粹的人的心的趋向,倘连这一点也没有,则社会政策和温情主义,就都不会发生于人们的心中的。”(《东京朝日新闻》所载《答广津氏》。)从这意见看起来,则社会主义思想的先辈们所说的事,他似乎也并不以为无益或有害。而一切社会主义思想家,并不全出于无产阶级,大概也应该早已知道的罢。但竟还要说,他们应该不向和自己没交涉的兴于他日的无产阶级去插嘴,退而谨慎自甘于有产阶级的分内么?还是以为这是有使有产阶级觉悟自己后日的灭亡的效果的呢?如果在于后者,则岂不觉得较之谨守自己的立场,倒是虽然间接底地,还是那努力之不为无益呢?对于“改悔的贵族”,那发见了自己的立场,是有产阶级的立场之不自然不合理,虽然不能全然改换其生成的身分和教养,然而对于那不自然不合理,尚且竭力加以排除,否定,并且竭力来主张这否定,以这精神过活,以这精神为后起无产阶级尽力的人们,从有岛氏看来,以为何如呢?莫非他们倒应该不冒人我两皆无益有害的多事的危险,而谨慎地满足于自己生成的立场么?他的论法,是无论如何,非使他这样地说不可的。并不为了自己目前的安全,保自己的现在,而用了那么明白简单的推理,以固守自己向来的立场的他们,在有岛氏的眼睛里,是见得不过是愚蠢可怜的东西而已么?
我并非向有岛氏说,要他化身为无产阶级,也非劝其努力,来做于他是本质底地不可能的无产阶级的艺术。只是对于他的明知自己是有产者,却满足而自甘于此之处,颇以为奇。他的艺术,至少,是应该和那《宣言》一同,移向承认无产阶级之勃兴,而自觉为有产者的不安和寂寞和苦恼的表现的。我以为应该未必能只说是“因为没有法,我这样就好”而遂“甘心”“满足”。只据他所已写的话,是只能知道他此后的态度,也将只以有产阶级为对手的,然而如果那意思,是有岛氏一般的有产者的寂寞和苦恼的诉说,则他的艺术,将较先前的更有生气,更加切实。究竟是否如他自己所说,和无产阶级是全然没交涉呢,即使姑作别论,而在现代的有岛氏的艺术的存在,是当在和他自己明说是不能漠不关心的时代的关系上,这才成为切实的东西的。然而,在有岛氏的文章里面,则足以肯定这豫想推测的情绪和口吻,似乎都看不见。
五
关于无产阶级的艺术或是所谓阶级艺术,在大约去今十年以前的俄国文坛上,也曾议论过。那时的议论,是和智识阶级的思想倾向任务之论相关联,而行于劳动者出身的凯理宁,犹锡开微支(和小说家的犹锡开微支是别一人)等人之间的。这当时之所论,大概倒在以无产阶级为题材的艺术的问题,但也说及这称为无产阶级艺术者之中,多是倾向底,且较富于煽动底时事评论底的内容的事。无产阶级的自觉,那斗争意识愈明确,那思想愈是科学底,则愈使以或种意义和这斗争相接触的人们,归入争斗的一路或那一路。这态度的明确,为斗争,为论争,为煽动,是必要的,是加添力量的,但为艺术的创造,却是不利。然而,阶级斗争者,是现在无产阶级的意识的中心,所以在无产阶级的艺术中,这斗争的意识,便自然不得不表现。但艺术的创造,从那心理的本质上,从那构成上,是都以全人类的把握为必要条件的。在或一时代,艺术也自然会带些阶级底的色彩的罢。但这是从艺术家将含有阶级底色彩的东西,作为全人类底,而加以把握的幻象所生的结果。无论何时何地,在艺术的创造上,这全人类底幻象,是必要的。而无产阶级,则借了对于旧来的社会思想的那严肃的合理底的分剖解析之力,将这全人类底幻象,加以破坏。于是从无产阶级的科学底理智底的斗争意识,要在艺术上来把握新的全人类底幻象,便非常困难了。以上所说那样的意思的话,是犹锡开微支的论中的一节,但要而言之,却不妨说,从这些议论里,关于无产阶级艺术的本质,也几乎得不到什么确切的理解。除了说是倘不到无产阶级的争斗意识已经缓和之后,倘不到从论战底的气度长成为更自由的气度之后,也就是倘不到从理知底科学底的斗争意识,在情绪的灵魂的世界里,发见新的生活的安定之后,则无产阶级的艺术,未必会真正产生的那些话之外,凡所论议,几乎全是说以无产阶级为题材之困难。而那时,那艺术的作者,好象未必定是无产阶级自己。这些处所,那时的议论是尚属模胡的。
六
将这事就俄国的文学来看,大约在十九世纪的末期,俄国文学所取之路凡二。其一、是摄取人生的种种方面。昔人所未曾观察未曾描写的方面,多角底地作为题材。又其一、是新的形式的创造。作为题材的人生的方面,是即使这已曾有人运用了,也仍取以使之活现于更其全部底情绪之上,再现为更其特殊的综合底之形。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革命以前的文学,是大概沿着这两条路下来的。描写了人生的极底,描写了自由的放浪者的生活,描写了在除去文明的欺骗而近于天然的生活之间。大胆地得意地过活的人们的姿态的戈理基的罗曼主义;从反抗那专心于安分守己的俄国的平庸主义的精神,而在自传底作品里,歌唱了那革命底气魄的戈理基的写实主义;将军队的生活,或则黑海的渔夫的生活,或是马戏戏子的生活,都明确精细地描写了的库普林的色彩丰饶的写实主义;以真实的明亮的而富于情趣的眼睛,将垂亡的贵族阶级的运命的可笑和可怜,用蕴蓄着腴润和优婉之笔,加以描写的亚历舍·托尔斯泰(Alexei Tolstoi)的写实主义;运用了性和死的问题的阿尔志跋绥夫;恶之诗人梭罗古勃;歌唱了灵魂的秘密,那黑暗的角角落落的安特来夫;这些人,无论那一个,就都是想在探求人生的道上,捉住一个新方面,新视角的。
想在艺术上,创造新形式的运动之中,描写了照字面一样的人生之缩图的契呵夫,确可以看作那先驱者。纤细,简净,集注底的笔致,其中还有细心的精选,有精力的极度的经济。这便是,成为象征底,使描写的努力极少,而表现的结果却极多。在那作品上,与其看见事实的变化和内面生活的复杂和深奥,倒在从一刹那的光景里,看见宝玉一般的人生的诗。以综合底,全部底之味,托出细部的难以捕捉的之味来。置重于气度,置重于炼词。发生了不能翻译的音乐,内面律。这倾向,便成了想将一切的题材,就从其一切的特征来表现。于是便致力于个性底特殊的表现了。追技巧之新,求表现之独创。未来派也站在这倾向上的,对于一切旧物的憎恶,是这技巧派的特色。造出了一些将旧来的语根结合起来的新语。一定要将这贬斥为奇矫而不可解,是不能的。
表现的技巧的紧缩洗炼,被集注于最根本底的心情,即综合底的心情的表现。蔼罕瓦尔特(Eichenwald)所谓创作由作者或读者的协力而生效果之说,在这技巧派是最为真确的。普遍底综合底的根本底的表现,即不必以外面的差别底细叙为必要。所表现的是人生之型,非偶然底一时底而是永远的东西,全部底的东西。如安特来夫的戏剧便是这。
这技巧和形式的洗炼,压倒了内容,于是又想克服它,而沉湎于奇幻的,纤细的,难以捕捉的心情里;和这相对,探求着和人生的新事实相呼应的魂的真髓者,是世界大战前后的俄罗斯文学界的实状。在俄国,是文学上的转机和社会生活的转机,略相先后,出现了那气运的萌芽的。对于过去的人生的综合,从新加以分析批判的要求;在过去的生活中,随处显现的腐败,自弃,姑息的满足,灭亡的悲哀,反抗和破坏的呻吟,一时都曝露于天日之下,将这些加以扫**的狂风,即内底和外底的革命,便几乎一时俱到了。旧来的文化的破坏,许多的生命的**,智力生活的世界底放浪:俄国革命的结果,先是表现于这样的方面。
七
革命以后,成了无产阶级的世界的俄国的艺术方面的生活,说是现今还在混沌而不安不定的状态里,大约也是事实罢。俄国的现状,对于艺术方面的繁荣,不能是好景况,那自然是一定的。而且在出版事业极其困难的现在的俄国,从千九百十八年到千九百二十年之间,出版的纯文艺方面的书籍(并含诗歌、小说、戏剧、儿童文学、文艺批评、文艺史、艺术论等;也含古典及既刊书的重印在内),是三百六十五种,其中纯文学上的作品计三百三种,那大半是诗集。而诗的作者之中,则有许多新的劳动者,单是已经知名的人,就有三十人内外(据耶勖兼珂教授所主宰的杂志“Russkaia Kniga”及美国的“Soviet Russia”杂志的记事)。但并非凡有作诗的人们,全都发表了那作品的,从这事情推想起来,可知新出于现在的俄国的无产阶级诗人,实在颇为不少。这些诗人互相结合,已经成立了墨斯科诗人同盟,且又成立了全俄诗人同盟。也印行着四五种机关杂志。因为这些诗人之作,是几乎不出俄罗斯国外的,所以我的所知,也不过靠着俄国人在柏林,巴黎,苏斐亚各地所办的杂志报章的断片底的转载的材料。但那诗的一切,几乎全不是破坏底,复仇底,阶级憎恶底之作,而是日常的劳动的赞美,劳动者的文化底意义的浩歌,热爱那充满着神奇之光和科学底奇迹的都会生活和工场之心的表现。都会者,是伟大的桥梁,由此渡向人类的胜利和解放;是巨大的火床,由此铸造幸福的新的生活。新时代的曙光,从都会来。工场现在也非掠夺榨取之所了,这里有劳动的韵律,有巨大的机器的生命的音乐。劳役是新生。这里有催向生活和日光和奋斗努力的强有力的号召。有自己的铁腕的夸耀,有催向集合协力的信赖——是用这样的心情歌唱着的。就中,该拉希摩夫,波莱泰耶夫等人的诗,即可以视为代表底之作。
由这些无产阶级诗人的诗,所见的艺术上的特色,分明是客观底,是现实底,而且明确。由空想底的纤细而过敏的神经和官能之所产的一种难以捕捉的心情的表现,和这相连的技巧的洗炼雕琢,这些倾向,全都看不见了。和这倾向的末流相连带的复杂,模胡,病底颓唐底神秘底的一切东西,在这里都不能看见。来替代这些的,是简素,明晰,以及健康充实之感。较之形式,更重内容。从俄国文学发达上看来,这事实,分明是对于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的主观底病底神秘底象征主义的倾向的反动。即回向写实主义精神的归还。病底的纤细过敏的技巧,要离开了具体底的事象,来表现一般普遍底抽象底的东西的本质,这则作为对它的反抗,是客观底的,确切的现实生活的价值的创造。这也可以说,是向着一向视为俄国文学的传统的那“俄罗斯写实主义”的创始者普式庚的复归。其实,革命前的俄国的诗,是因了极端的个性别意识,差别意识,而自我中心底的不可解的倾向,颇为显著的。以明晰为特色的无产阶级的诗,对于这个,则可以说,是集合底,协力底,建筑底。还有,极端的个别性倾向,是因为限住自己,耽悦孤独,而陷于无力的女性底的神经过敏了,对于这个,则也可以说,无产阶级的新诗,是男性底,健斗底,开放底。凡这些,虽然许多无产阶级新诗人的作品还是幼稚未熟,但其为显著的共通的特色,却可以分明看见的。
作为无产阶级艺术的现今俄国新诗人之作,在此刻,恐怕是世界上的唯一的东西罢。这些无产阶级的文学者,听说也别有小说,戏剧的作品的,但都未曾传播。他们是否能成将来的俄国文学的确固的基础,是否能算作代表无产阶级艺术的东西,凡这些事,现在都无从断定。但是,至少,这些纯然的无产阶级艺术,并非单从革命和无产阶级的秉政,偶然突发地发生起来的东西,则只要看上文所叙的事,便该会自然分明了。就是,从这新艺术的特色,是颇为大胆地,明快地,将革命以前的俄国文学的倾向,加以否定,排斥,破坏的事看来,也就可以知道。而这新诗的特色,还在先前的诗人们,例如伊凡诺夫(Uiatchslav Ivanov),玛亚珂夫斯奇(V. V. Maiakovski)以及别人之上,给了显明的影响云(据最近还在墨斯科的诗人兼评论家爱伦堡的“Russkaia Kniga”第九号上的论文)。以上的事实,所明示的,岂非即是无产阶级的艺术,其发生成立的条件,是见之于社会阶级的斗争的结果中;而同时,那作为艺术的特色之被创造,也仍然到底是艺术这东西的自然而且当然的变迁发达的结果么?
八
无产阶级的世界,虽在俄国,自然也还只是本身独一的栖托罢。所以无产阶级的艺术,在十分的意义上,还未具备那创造和鉴赏的条件,也明明白白。由外面底的社会情况看起来,在这样的时期所创造的无产阶级的新艺术,先从形式最简单,印钉也便当,在创造和鉴赏上,也比较底并不要求许多条件的诗歌,发其第一的先声,正是极其自然的事。更从心理底方面来想,则也因为现在的俄国的无产阶级,对于自己的新生活的意义以至价值的获得,感到了切实的喜悦和感激罢。这新生活的感激,先成为抒情的诗,成为高唱新生活的凯歌而被表现,也正是极其自然的事。这里有什么阶级底憎恶呢?这里有什么迎合时代呢?一切都是纯真的魂的欢喜,新生的最初的叫喊。诗者,无论何时,实在总是人类的真的言语。是言语之中的言语。从还是混沌而彷徨暗中似的俄国民众的心的底里,微微响动者,谁能硬说不是这些新诗歌呢?而这新诗歌,除阶级斗争意识之险以外,是全然咏叹独自的新心境,顺着俄国文学自然的成长之迹的,是孕育着自由的风格的,凡这事实,不能一定说惟在俄国才偶然会有。这事实,较之漫然叙述无产阶级的艺术,不更含有许多实际底的严肃的暗示么?无产阶级的艺术,确是破坏向来的艺术的。但那破坏的成功,至少,必在新的自由而淳朴的创造的萌芽的情形上。艺术者,始终是创造。无创造,即不得有艺术的更新。无创造,即不能有旧艺术的破坏。
日本的无产阶级所产生的艺术,是怎样的东西呢,现在不知道。但是,豫料为至少必有对于这新艺术以前的艺术的反抗,从此的苏生之类的意思,自然地当然地在那艺术本身的本质内容和形式上出现,是不会错的。在这里,且不问无产阶级的支配的时期之如何,不问无产阶级文化发生成立的早晚之如何,而问题转向日本现在的艺术的内容形式的文艺史底批判去。
关于日本现在的艺术,尤其是文学的事实,两年以来,时或试加批评了。虽不至如在俄国文学那样,但在或种意义上,也还是技巧第一。将料是小资产阶级心情之所要求的,使他发生的,引其感兴的那样程度的,智巧底的浅薄的内容,虽是怎样浅薄的内容,而用这技巧的精炼,却令人爱读到这样,说作家以此自豪着,几乎也可以了。这样的技巧第一的倾向,使不能再动的现今的文学的气运,沉重地,钝钝地,然而温柔地,停滞烂熟着。这黯淡的天空,很不容易晴朗。大抵的人,都被卷去了。再说一回罢,无论那里,在那气度上,都是小资产阶级底的。在这风气之中,忽而出现了无产阶级的支配,忽而发生了无产阶级的艺术,是不能想象的事。至少,日本的艺术,在无产阶级的艺术产生之前,还是使这小资产阶级心情更加跋扈跳梁起来罢,否则,就须在否定自己的有产阶级生活的心情所生的矛盾中,去经验许多的内争和苦闷和纠葛。
“天雷一发声,农人画十字。”
这是俄国的有名的谚语。雷还没有响。然而总有一时要响的。一定要响的。我们之前,从此要发生许多内外的纠葛的罢。无产阶级艺术的主张,也无非便是那雷鸣的豫感罢了。
(一九二二年二月作。译自《文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