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次:论文的目的—自然的意义—卢梭的自然主义—十九世纪的自然主义—法国及德国的自然主义的区别—法国自然主义的起源—卢梭—斯丹达尔—巴尔札克及其主张—左拉及其理论—巴尔札克与左拉的比较—自然主义的定义—自然主义的两种—教训底自然主义—纯艺底自然主义—见于恭果尔日志中的纯艺主义—唯美底世界观—颓唐派的意义—德国的自然主义—呵尔兹的彻底自然主义及其技巧—其影响
如果说,文艺上的自然主义(Naturalismus)者,乃是要求模仿自然的主义,则似乎一见就明明白白,早没有说明的余地了。但是,依照“自然”这一个字的解释,和怎样模仿自然的方法,而自然主义的意义,便有许多变化。在我们文坛上,也已经提出过许多解释了,然而倘要解释文艺上的自然主义,则总得先去探究文艺史。我用我法者流的解释,虽然可作“我的”自然主义的说明罢,但历史底自然主义的意义,却到底看不出,而且还要引起概念的混乱。目下的我们文坛上,没有这倾向么?在这小论文里,就想竭力以客观底叙述为本旨,避去我用我法者流的解释和批评,以明所谓自然主义的真相。
“自然”这一个字,是含有种种意义的。但在文艺上的自然主义这文字中,却只有两样意思:第一,是与“人为”相反,即与文明相反的自然;第二,是作为现实(Wirklichkeit)即感觉世界的自然。
第一的自然主义,是始于卢梭(J. J. Rousseau)的。卢梭在所著的《爱弥耳一名教育论》(Emile ou de l’education)的卷首,以“出于造物者之手的一切,虽善,而一经人手则堕落”这有名的话,指摘文明的弊害,述说教育爱弥耳,应该作为一个自然儿。这话里有着矛盾,是不消说得的。但卢梭的这自然主义,却于十八世纪的人心,给了深刻的影响;在德国,则为惹起了千七百七十年顷“飙兴浡起”(Sturm und Drang)运动的原因之一。当时德国的少壮文学者们,是将自然解作和不羁放纵同一意义,深信耽空想,重感情,蔑视社会和文艺上的习惯,限制,规矩准绳等,为达到真的人道的路。于文艺则侧重民谣的价值,而以沙士比亚那样,一见毫不受什么法则所束缚者,为戏曲的理想的。
第二的将自然解作现实的自然主义,是十九世纪的自然主义。在法国,是和写实主义(Realismus是从画家果尔培起,Naturalismus是从左拉起,才用于文艺上,)用作同一意义的。在德国,则大概称海培耳(Hebbel 1813—1863)路特惠锡(Ludwig 1813—1865)弗赖泰克(Freytag 1816—1895)以来的文学为写实主义,而于千八百八十年顷的“飙兴浡起”运动以来的写实派的文学,特名之曰自然主义。但这自然主义,是美学家服凯尔德(T. Volkelt)之所谓作为历史底概念的自然主义,而非作为审美底概念的。作为审美底概念的自然主义云者,即对于艺术的目的,有一定的主张,如谓在于模仿自然,或谓在于竭力逼近自然等;而作为历史底概念的自然主义,则是流行于十九世纪末德国文坛的各种文艺上的方向的总称。戴着这种名称的文士,就如对于古文学(Die Antike),罗曼派(Romantik)等,自称为“现代派”(Die Moderne)那样,是主张着自己们的文学是崭新,进步,摆脱了旧来的文艺,而寻求着新理想和新技巧的。但在他们之间,并无一定的审美底目的以及原则,交错纷纭着各样的思潮和情调,其中互相矛盾的也很多。对于这事,到后段还许要叙述的罢。
其次,法国写实派=自然派的开山祖师是谁呢?如果说自然派的文士,于此也推卢梭。盖卢梭者,在所著的《自白》(Confessions)里,实行了写实主义的原则的。“我要将一个人,自然照样地示给世间。这人,就是我自己。”在那书里面,卢梭是豫备将自己的经历和性行,没有隐瞒,没有省略,照样地写出来,或想要写出来的。这样的笔法,那不消说,就是自然主义。然而卢梭也不过暗示了露骨的描写的猛烈的效果;于那小说,却并未应用这理论。所以以卢梭为自然派的鼻祖,是未必妥当的。
卢梭以后有斯丹达尔(Stendhal 1783—1842)那样的心理小说家,虽说始以精细深刻的自然主义的技巧,用之于小说,然而用了写实主义,在文坛上成就了革命底事业,被推崇为写实主义之父者,却是巴尔札克(Balzac 1799—1850)。在反对雩俄(V. Hugo)乔治珊德(George Sand)亚历山大仲马(A. Dumas)等的罗曼主义,而于其全集《人间的趣剧》(Comédie Humaine)二十五卷中,细叙物质底生活的辛劳这些节目上,巴尔札克是革新者。其序文中说,“凡读那称为历史的这一种枯燥而可厌的目录的人,总会觉到,一切国民和一切时代的文学者们,忘却了传给我们以风俗的历史。我想尽我的微力,来补这缺憾。我要编纂社会的情欲,道德,罪恶的目录,聚集同种的性格,而显示类型(代表底性格),刻苦励精,关于十九世纪的法国,做出一部罗马、雅典、谛罗斯、门斐斯、波斯、印度诸国惜未曾遗留给我们的书籍来。”如他所说一样,他是风俗描写的鼻祖,或是高尚的意义上的风俗史家。
据巴尔札克的确信,则文学必须是社会的生理学,更不得为别的什么。而这生理学的前提和归宿,一定不得不成为厌世底。他的意思,是以为主宰着近代的人心者,已经不是恋爱,也不是快乐了,只是黄金。惟黄金是近代社会唯一的活动的源泉。他便将一代的社会为要获得黄金而劳苦,狂奔,耽于私利私欲的情形,毫无忌惮地描写出。这就是他的人生观所以成为厌世底的原因。但看他在《趣剧》的序文上,又说,“若描写全社会,涉及那活动的广大的范围,将这把住之际,则或一结构上,所举的恶事比善事为尤多,描写的或一部分中,也显示恶人的一伙,这是不得已的事。然而批评家却愤激于这不道德,而不知道举出可作完全的对照的别部分的道德底事来。”则巴尔札克的厌世观,也并非一定是不道德底了。这一点,是和最近自然派大异其趣的。后者的厌世观,是大抵与道德无关系,或者带着不道德底倾向的。但是,巴尔札克的描写过于精细,非专门家便不懂的事,也耐心叙述着,则与晚近自然派相同。例如或者批评说,《绥札尔毕洛忒》倘不是商人,《黑暗的诉讼事件》倘不是法官,是不能懂得的。
巴尔札克之后,有弗罗培尔(Flaubert),恭果尔兄弟(E. et J. Goncourt),左拉(Zola),斐司曼斯(Huysmans),摩泊桑(Maupassant),都德(Daudet)这些名人辈出,再讲怕要算多事了罢。只有关于左拉,还有详述一点的必要。
左拉是不但以著作家,也以批评家,审美学者自任的。在所著的《实验底小说》(Le Roman Experimental),《自然派的小说家》(Le Romanciers Naturalistes)里,即述说着自然主义的理论。但左拉的实行,却不独未必一定与这相副而已,他为了这理论,反落在自绳自缚的穷境里去了。在他的论文中,看见他的以生理学和社会学为诗人的任务,以罗曼派的文艺为不过是一种修辞,以及排斥空想等,读者对于他那没有知道真诗人的自己之明,是都要觉得骇异的。
现在为绍介左拉的学说的一斑计,试将实验底小说的一节译出来看罢:
“自然派的小说家,于此有要以演剧社会为材料,来做小说的作者,是连一件事实,一个人物也未曾见,而即从这一般的观念出发的。他应该首先来聚集关于他所要描写的社会的见闻的一切,记录下来。他于是和某优伶相识,目睹了或一种情形。这已经是证据文件了,不但此也,而且是成熟在作家的心中的良好的文件。这样子,便渐渐准备动手;就是和精通这样的材料的人们交谈,搜集(这社会中所特有的)言语,逸闻,肖像等。不但这样,还要查考和这相关的书籍,倘是似乎有用的事情,一一看过。其次,是踏勘地方,在戏园里过两三天,各处都熟悉。又在女伶的台前过几夜,呼吸那周围的空气。这样子,文件一完全,小说便自己构成了,小说家只要理论底地将事实排列起来就好。挂在小说各章的木扒上所必要的光景和说话,就从作家所见闻的事情发展开来。这小说奇异与否,是没有关系的。倒是愈平常,却愈是类型底(代表底)。使现实的人物在现实的境遇里活动,以人生的一部分示给读者,是自然派小说的本领。”
这左拉的理论及技巧,其要点,和巴尔札克的相一致,是不待言的。但那著作全部,却显有不同。巴尔札克是将观察实世间的人物所得的结果,造成类型,使之代表或一阶级,或一职业。而左拉的人物则是或一种类的代表者,但并非类型;不是多数的个人的平均,而是个人。例如那那(Nana),只是那那,那那以外,没有那那了。巴尔札克对于其所观察,却不象科学者似的写入备忘录中;他即刻分作范畴,不关紧要的琐末的事物,便大抵忘却了。所以汇集个个的事象,而描写类型底性格和光景时,极其容易。巴尔札克的人物和光景,因此也能给读者以统一的明划的印象,那著作,即富于全体的效果,获得成功。反之,左拉则不论怎样地琐末的事,而且尤其喜欢详述这样的事象,所以有时是确有过于烦琐之嫌的。但这种详述法奏效之际,却委实能生出很有力量的效果来。
巴尔札克和左拉都是作家,也是理论家,然而往往有与其理论背驰,和不副其要求的事。而在左拉为尤甚,则在先已经说过了。这就因为立了和天才性格不一致的理论之故。但恭果尔兄弟和弗罗培尔则理论和实际很一致,即使说自然主义借着这三个诗人,最纯粹地代表了,也不算什么过分的话。如恭果尔,以诗人而论,天分大不如左拉,所以也不很因为诗底感兴,而妨害理论的实行。他们的名实上都是自然派,那原因就在此。
从以上的简约的途述,在法国的自然主义的一斑,大概已经明白了罢。要而言之:自然主义者,那主张,是在将感觉底现实世界,照所经验的一模一样地描写出来,为艺术的本义的。凡自然派的艺术家,须将自然界,即现实界的一切事象,照样地描写,其间不加什么选择,区别;又以绝对底客观为神圣的义务,竭力使自己的个性不现于著作上。对于这要旨,凡有自然派的文士,是无不一致的。至于理论的细目和实行的方法,那不消说,自然还有千差万别。
但是,这里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在:自然派何故模仿自然的呢?到此为止,我们单将自然派怎样模仿自然的问题研究了,然而并没有完足。对于那“何故”的疑问,是梭伐嘉(David Sauvageot)所提出的,他的解决,不独于十九世纪,而且于古来一切的写实主义,自然主义的解释上,都给了新光明。
第一,写实主义是有如英国和俄国的小说那样,用以传宗教或道德;又如左拉的著作那样,想借此来教实理哲学(Positivism)的。在这时候,写实主义便是对于目的的一种手段,所以梭伐嘉称之为“教训底写实主义。”
第二,写实主义是顺了模仿的天性,乐于精细的描写之余,往往有仅止于将自然来写生的事。如弗罗培尔,恭果尔等,即属于这一类。这可以称为“纯艺术底写实主义”(Réalisme de l’art pour l’art)。
说得再详细些,则如陀思妥夫斯奇(F. M. Dostojevski)说,“我穷极了不成空想之梦的现实的生活,达了为我们生命之源泉的主耶稣了。”他就在那写实小说里,教着一种基督教和神秘底社会主义。托尔斯泰(L. Tolstoi),伊孛生(H. Ibsen)的极端的倾向,可以无须说得了;在法国,则巴尔札克就说,“文士是应当以人类之师自任的。”左拉也怀了仗唯物论以救济国家和国民的抱负,而从事于制作。他相信,人类不过是一个器械,他那纯物质底现象,都可以科学底地来测定;而且不但人类而已,便是“社会底境遇,也是化学底,物理学底”的。但是,这唯物论的研究,有什么用处呢?左拉答道,“我们和全世界一齐,(仗着科学)正做着征服自然和增进人力的这一种大事业。”而小说,则是社会,人类的生理学,科学,唯物论的教科书。所以凡是爱人类者,爱法国者,都应当归依自然主义。“如果应用了科学底方式,法国总有取回亚尔萨斯—罗兰州的时候罢。”“法兰西共和国成为自然派,否则,将全不存在。”左拉的自然主义,是这样地带着救济祖国的使命的。(以上的引证,是《实验底小说》里面的话。)
复次,将“纯艺术底写实主义”的起源,归之于模仿的天性的梭伐嘉之说,也不能说是完全。弗罗培尔,恭果尔的自然主义,纯艺术主义(L’art pour l’art),是不仅出于无意识底的模仿的天性的,也是意识底的世界观的结果。这一派文士的世界观,也如左拉一样,是唯物论(Materialismus),从十八世纪的英国和法国的感觉论(Sensualismus)发源,经过恭德(A. Comte)的实理论(Positivismus),受了十九世纪的科学发达的培植而成熟的。关于以这唯物论为根基的自然主义,我以为戈尔特斯坦因在那论文《论审美底世界观》(Ueber aesthetische Weltans-chauung)里所叙述的最为杰出,现在就将他议论恭果尔弟兄的《日志》的话,译一点大要罢:——
“《恭果尔兄弟日志》(Journal des Goncourts)计九卷,其中收罗着千八百五十一年至九十五年约半世纪间的政治底及精神底生活的活画图。这一部书,不但是恭果尔兄弟而已,并且也反映着戈兼(Gautier),圣蒲孚(Sainte-Beuve),弗罗培尔,卢南(Renan)那些第二帝国时代文学社会的有特色的情绪及信念。所以这《日志》,也如格林的《通信》(Gorrespondance)之于十八世纪一样,在二十世纪的人们,是要成为近代精神底生活的‘矿洞’的罢。
“有人说,英国人是最有用地,德国人是愚蠢地,法国人是最奇拔地代表了唯物论。这话,用在这《日志》上也很适宜的。这《日志》的世界观,是极端的唯物论。“生命是什么呢?不过分子集合的利用而已。’而这唯物论,又和深刻的厌世观相结合。大概那纯器械底世界观的无意义,在他们的心里,给了很深的印象了。对于政治上、社会上的状态,也就不得不成为悲观底,绝望底了。而且在他们,历史也不过是无意义的事件的生灭;他们的该博的史上的知识,也无非单在他们的唯物主义上,加上了历史怀疑主义去。
“生存在这样宇宙和人事的无价值,无意味之中的人们,究竟相信什么呢?为了怎样的价值而生存的呢?曰:有艺术在。‘除了艺术和文学之外,什么也不相信。其余的,都是虚诞,都是拙劣的诈伪。’人生而没有艺术,是永久的凋零,腐败。‘艺术者,是死的生命的防腐剂。除艺术之所奏,所述,所画,所刻者之外,再没有一种不死的东西。’即在一切的价值的破坏之中,惟艺术继续其存在。但艺术和哲学,是不以使人生有意义为目的的。艺术对于文明生活和人类,有什么意义呢?曰:什么也没有。艺术是自己目的——是为艺术的艺术(L’art pour l’alt)。这句近时的流行语,是起于上文所说的社会底,精神底的关系的;其批评,也就存于这起源之内。
“L’art pour l’art中,含有消极底和积极底这两种立论。
“消极底立论,是排斥对于艺术的道德限制的;积极底立论,则万物都可以成为艺术的对象,换了话说,那归结就是和艺术相关者,只有形式和技巧,而非对象和内容。至于万物都可以成为艺术的对象者,并不因为万物都一样地有价值,却因为都一样地无价值,无意义。因为万物的价值没有高下,所以以这为对象的艺术,也就不得不成为形式主义,技巧主义了。因此,在这纯艺术底自然主义上,譬如无论描写一片木片,或则叙述哈谟列德(Hamlet)的精神状态,只要那技巧已经奏效,内容怎样是非所措意的。
“这样子,那自然主义,在客观底地,艺术对于人生问题和宇宙问题是毫无意义的。但主观底地,却有一个值得努力的目的:就是情绪(l’émotion)。‘在现代的生活中,现今只有情绪这一个大兴味在。’物体中之一物体的人,仗着神经作用,在事物的表面上,造作审美底情绪。‘我们(恭果尔兄弟)是最初的神经的文士;’自然主义底审美主义者的生命,是神经的问题。巴尔(Hermann Bahr)的话有云:‘古典派之所谓人,是理性和感情之谓;罗曼派之所谓人,是情热和感觉之谓;而现代派之所谓人,是神经之谓。’就显现着上面所述的意味的。
“自然主义底审美主义,是这样地成长为一种人生观。在这人生观,艺术是一种手段,即仗着情绪,印象,刺激,战栗(Frissons),来超出那受了唯物论底地解释了的人生的不快,寂寥和无意义的。
“以上的自然主义底,厌世底唯美主义(唯美主义者,是主张人生除了美,即毫无什么价值的主义),并不仅止于理论,在淮尔特(Wilde)和但农契阿(D’Annunzio)所描写的人物上,实在是具体底地表现着。
“在这自然主义底唯美主义(Naturalistischer Aesthetizismus)上,人生是只有审美底情绪和非审美底情绪两种。这就是这主义的Décadence(颓唐)底特性。我是将Décadence这话,解作和自然主义底审美主义相伴的一定的精神状态的。我以为颓唐底唯美派的心理底特征,似乎就在缺少意力,来统一那个个的心底作用;就是:颓唐派的人格,不过是唯心底作用的并列。因为这样地缺少中心的意力,所以颓唐派便被各刹那的印象所统治了。而这弱点,同时又和热烈的生活欲结合着。但是,在唯美派,生存上唯一的形式是享乐,所以新奇险怪的刺激,就是最后的目的。对于这新刺激,寻求不已的倾向,在波特莱尔(Baudelaire),达莱维(Barbey d’Aureville),斐司曼斯等,是特为显著的。”云云。
戈尔特斯坦因还引了实例,敷张议论,更加以批评。但因为在我的小论文里绍介不尽,所以在这里单引用了可以说明纯艺术底自然主义的话。法国的自然主义,即此为止,这回再一说德国的自然主义,就将这论文结束罢。
在德国,自然主义是有如已经说过那样,从路特惠锡,海培耳,弗赖泰克等的时代起,就形成着划然的时期的;但并非为了“真”而将“美”作为牺牲的法国一流的写实主义。又,这写实主义,也不是一诗社,一流派所提的美学上,文艺上的纲领(program),所以也并不为理论所误,而成就了很为稳健的发展。上述三人之外,如开勒尔(G. Keller),斯妥伦(Th. Storm),格罗忒(K. Groth),罗退尔(F. Reuter),斯丕勒哈干(Fr. Spielhagen),海什(P. Heyse),赉培(Raabe),丰太纳(Th. Fontane)诸人的姓名,作为这“写实主义”的代表者,也可以说是不朽的罢。
那法国流写实主义的流行于德国文坛,是从千八百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的称为“飙兴浡起”这一个革命运动的结果。这运动的历史,在这里没有详叙的必要;也想单将因这运动的结果而起的自然派的诸倾向,略有所言。但这在鸥外氏的《审美新说》里讲得很详细,所以我也不必从新再叙了。只是,应该注意者,是德国文学上之所谓自然主义者,不但是上文所说的法国一流的自然主义,即作为唯美底概念的自然主义,或作为人生观的自然主义;而且也包含着所谓“现代派”的诸倾向的全体,即服耳凯尔德所说的作为历史底概念的自然主义之谓。这自然主义,性质很复杂:其中有法国流自然主义照样的东西;也有更加极端的“彻底自然主义”;也有包括了神秘主义,主观主义,象征主义,新罗曼主义等各种倾向的新自然主义;此外,还有增添些社会主义,个人主义(出于尼采者),无政府主义的。现代派的人们,也象日本一样,是取模范于外国的,所以依了所私淑的模范的种类,各人的心状,性格,学识等,办法人人不同。同的只有目的,是崭新(modern)。(“现代派”〔Die Moderne〕这新造语,是始于Eugen Wolf Hermann Bahr的。)
在这混乱的现象中,最发异彩,在自然主义的理论及技巧的历史上,不当忘却者,是那“彻底自然主义”(Konsequenter Naturalismus)。这主义发端于呵尔兹(A. Holz)的提创,蒿普德曼(G. Hauptmann)实行于他那戏曲《日出之前》(Vor Sonnenaufgang)的结果,于是风靡了一时文坛的本末,去年已在我那拙作《德国自然主义的起源》里详说过,欧外氏著的《蒿普德曼》上也载着,所以在这里,就单来仔细地说一说“彻底自然主义”本身罢。
呵尔兹的“彻底自然主义”,是下列的几句话就说尽了要领的。曰:“艺术是带着复归于自然的倾向的。而艺术之成为自然,则随着未成自然以前的再现的条件和那使用的程度。”详细地说,就是:艺术者,带着仅是写出自然,还不满足,有更进而成为本来的自然的倾向。所以艺术者,要成为和自然同一的东西,是未必做得到的,但愈近自然,即愈为殊胜。而因了使自然再现的条件即手段,和使用这手段的程度即巧拙,艺术之与自然,即或相接近,或相远离。这和自然的远近,是作为决定艺术的高下的标准的。影戏较之照相,演剧较之影戏,更近于自然,所以以艺术而论,演剧是上乘。较之演剧,则实际,即自然,更能满足艺术的要求和倾向,所以更合于艺术的理想。这样子,若将呵尔兹的主张加以推演,至于极端,则成为倒不如将艺术废止,反合于艺术的本义了。
呵尔兹根据着这原则,和他的朋友勖赉夫(Johannes Schlaf)共同创作了几种小说和戏曲,以施行这原则的各种新技巧示人,而一面又示人以自然主义的理论,到结局(Konsequenz)却和艺术的本领相违背。这是极有兴味的事,再详细地说一说罢。第一,向来见于自然派著作上的对话,还有远于自然的地方,如左拉,伊孛生,也有此弊。他们还太使用着“纸上的言语”(Papiersprach),是呵尔兹们所发见的。再详细地说,就是有如“阿”“唉”等类的感叹词,咳嗽,其他种种喉音等,都没有充足地描写着。然而人们是各有不同的喉音和咳嗽法的。所以描写这些,对于个性的写实,也是理论上不可缺少的事。其次,戏曲上的分段和小说上的布局,是和自然相反的,实世间的事件,原没有真的终结,正如小河渗入沙中,渐渐消失一样,都是逐渐地转移的。诗人也该这样,不得在小说及戏曲上,故意做出感动读者的终结和团圆。小说及戏曲,是应该将“人生的断片”(Lebensausschnitt),即并无所谓“始”或“终”那样特别分划的现实的事件,照样地写出来。左拉又注意于材料的选择和排列,换了话说,就是不忘布局(Komposition)的。但呵尔兹等,却并想将那诗的要素之一的布局废去。第三,呵尔兹等是所谓“各秒体”(Sekundendenstil)的创始者。将各秒各秒所发生的事故,叙述无遗,凡直写自然的诗人,倘不将无论怎样平凡,单调的事情,也仔仔细细描写,即不能说是尽了责任。向来的诗人,于并无描写的价值的日志底事实,是仅作一两行的报告,或全然省略的,则纵使别的事实,怎样地以自然派底精细描写着,由全体而言,也还不能说是完全地用了自然主义。这也有一边的真理的,但倘将这一说推至极端,诗便和详细的日记更无区别,读者将不堪其单调,怕要再没有读诗的人了罢。一到这样,诗在艺术上,除自灭之外,便没有别的路了。还有,自然音的模仿(例如呵尔兹和勖赉夫所作的“Baba Hamlet”中的雨滴之声“滴……滴……”写至许多,)戏曲上独白的废止,在叙情诗上节奏和韵律的排斥,也都是呵尔兹等所开创的。
因了以上的理论和技巧,呵尔兹和勖赉夫遂被称为左拉以上的极端的自然主义者;蒿普德曼则取了这理论和技巧,为自家药笼中物,自《日出之前》以来各著作,均博得很大的成功,于是这彻底自然主义,便风靡了当时的文坛了。更举这极端的技巧的别的二三例,则如(一)戏曲上的人物和舞台上的注意,例如苏达尔曼(H. Sudermann)的《梭同的最后》(Sodoms Ende)中的滑绥博士戴玳瑁边眼镜,耶尼珂夫夫人穿灰色雨衣,克拉美尔穿太短的裤,磨坏了后跟的鞋,或者叫作跋尔契诺夫斯奇这犹太人生着不象犹太人的面貌等,和戏曲的所作上,并无什么关系的事实的细叙。(二)以没有意义的动作,填去若干时间,例如蒿普德曼的《日出之前》里,单是罗德和海伦纳的接吻的往返,就是若干时间中,舞台上毫无什么动作;又如同人所作的《寂寞的人们》(Einsame Menschen)第二幕,蜂子来搅扰波开拉德家的人们的早餐等就是。(三)此外,插进冗长的菜单,账目,系图这些东西去;克莱札尔(Max Kretzer)的《三个女人》(Drei Weiber)中,详述晚餐,细说生病,生产等可厌的事物,至亘七十叶之长:就都是始见于彻底自然主义的著作中的新技巧。
要而言之,在德国的自然主义,是本于法国的,但使这更极端,更精细,且有将这来实行,非彻底不止的倾向。“彻底自然主义”之名,是最为恰当的。
单是自然主义的理论及技巧的要点,我以为即此大概算是说明白了罢。虽说倘不是更加以审美底批判和历史底说明,然后来推定这主义可以行到什么程度;又,其理论和实行的关系如何;自然主义的将来如何:即对于自然主义的文艺史上的现象的各问题,一一给以解决,还不能说是已将自然主义完全说明。但这范围过于广大,只好俟之异日了。
(译自《最近德国文学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