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艺术与社会主义(1 / 1)

在从马克斯起,以至现代的科学底社会主义的文献中,奉献于艺术问题的专门底著述,还比较底稀少;即有之,也不过将有限的页数,分给了这问题。然而有对于艺术的纯科学底社会主义底态度的原理存在,却是无可置疑的事实。现在就简单地,试将那根本原理摘要在这里罢。

首先第一,据作为人类社会发达理论的科学底社会主义,则艺术是在生产关系上的一定的上部构造,而生产关系,是决定支配那时代的劳动形式的。

艺术对于这经济底基础,在两个关系上,能为上部构造。第一,是作为产业,即生产本身的一部,第二,是作为观念形态。

在事实上,从野蛮时代以至现在,艺术是作为人类生活的一定的倾向、在全人类的生活上,演着显著的职掌的。所以在人类劳动的结果这一切生产品中,要发见那形式,色彩,其他的要素,仅是从适应性打算出来的东西,恐怕不容易。例如无论建筑或书籍罢,器具或街灯柱罢,任取一种近便的东西,看看那根本的匀称,由什么而决定的就好。在这上面,就知道恰如斐锡纳尔的测定法所说明,那匀称,是决不从那些事物的使用上的便不便,打算出来的。倘使单就使用上的便利而言,那么,这些事物就还可以有较长者,也还可以有较阔者。那各部分,也就用了别样的匀称了罢。然而改变匀称(倘不是造得太不合用的东西),是引起或一种不快的冲动的。反之,得宜的匀称,却和别的什么利害观念毫不相干,而给与纯粹的快感。

我故意引了最单纯的例子了,但和这一样,也可以断言,凡是人手所成的制作品,而不带装饰底欲求的痕迹(例如磨光的表面,涂了磁釉的表面,各种的花纹,有些强烈的彩色以及一定的色彩配合等)者,是没有的。这就知道,人类是生来就禀着这种强烈的倾向,就是一面做那生产品,一面却不仅追求着纯功利底目的而已,还要达成那艺术底目的。而这艺术底目的,便是将那事物美化,使它和我们的感觉机关相宜。谁都知道声音有快不快,色彩有快不快的。从这样的单纯的类推,人们便竭力要将那创造的结果,做得给人好感,便于知觉,易于合意,具有趣味的东西。

这样的对于事物的趣味,因民族,因时代而大异,是当然的。在这关系上,来研究各样式的根本,应该是极有兴味的事。例如中国的制作品,做得很好,很美,而古希腊的制作品,却根本底地不同,是什么缘故呢?又如为全欧的趣味的根源的法兰西家具,那在各时代的变化,是为了什么呢?例如,从路易十四世的豪华而到路易十五世的浮华的趣味,自此又向路易十六世的坚实的精严,向革命时代样式的整齐的枯燥,于是遂到了拿破仑时代样式的具有纯熟而雄奇的谐和的伟大,于这变化,加以研究,是不能说没有兴味的。

然而能于无数的样式的变化,阐明其由来的真的原因者,舍科学底社会主义无他道。但为了这事,科学底社会主义不但依据着关于所与的时代的社会组织,那前代的传统的确凿的智识而已,还应该依据着关于或一民族在或一时代所用的材料,生产机具,其他纯技艺底要件的全体的精细的智识。

然而艺术不但是产业的特殊的种类,也不但是进到几乎一切制作品来的特殊的机能,艺术又还是观念形态。那么,从科学底社会主义的见地说起来,观念形态云者,是什么呢?这是在人类的意识上,给了体系的实在的反映,是充满着人类的意识底生活的东西。

自然,人类的意识,也通过些个人底的,就是所谓刹那刹那的断片底的思想和感情的。然而这些思想和感情一结晶,则这便得到观念形态的性质。科学底社会主义以前,或和科学底社会主义并存的社会学派,大抵以为思想和感情的自己组织,是独立底过程;甚且将这理想主义底过程,看作根本。不但如此,许多社会学派,还以为由社会学的大家和思想家及艺术家等之力,组织了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的人类社会,又在竭力依着从学说打算出来的计划,以组织本身的生活和周围的环境。

但科学底社会主义,却证明了实际上并无那样的事。据科学底社会主义,则观念形态是由现实社会而发达的,因此就带着这现实社会的特征。这意义,不仅在说,凡观念形态,是从现实社会受了那唯一可能的材料,而这现实社会的实际形态,则支配着即被组织在它里面的思想,或观念者的直观而已,在这观念者不能离去一定的社会底兴味这一层意义上,观念形态也便是现实社会的所产。所以观念者常常是倾向底的。他竭力要以一定的目的,来组织那材料。

然而据科学底社会主义,则社会是分为几个互相敌对的阶级的。阶级云者,是对于生产过程,或在那过程上,占着种种不同的地位,因此也有了种种不同的利害关系了的人们的团体。例如地主阶级,有产阶级,农民阶级,劳动阶级等,便是。

自然,科学底社会主义当说明观念形态的阶级底特质之际,科学底社会主义是决不以肯定了观念形态和各种的大阶级——例如支配阶级或为自己的支配权而在斗争的阶级——或被支配阶级相关的事,便算足够的。不,科学底社会主义底解剖还割得更其深。科学底社会主义正在要求确立各种的法理学说,哲学系统,宗教教义,艺术上的流派,和一定的阶级内部的团体,或中间阶级底团体的关系。社会在那构成上,是常有非常复杂的时候的。所以将观念形态底现象,太简单地一括于或一基本阶级中的事,是对于纯正科学底社会主义的罪恶,是粗杂的科学底社会主义。

观念形态的历史,是全然依据于社会性的历史的。恰如人类社会本身,在那进化上,多样而复杂一般,观念形态也多样而复杂。

这里还有应该附加的事,是在对于社会进化的关系上,一面虽在否定观念形态的支配底地位,而将这观念形态的价值,科学底社会主义却并不否定的。阶级当各各创造其自己的法律,自己的宗教,自己的哲学,自己的道德,自己的艺术之际,阶级决不来枉费其精力。凡这些,并非一面多样的镜子上的现实的单单的反映;这些反映,是成为它自己或社会底势力,旗帜,标语的。并且以这些为中心,一阶级就集合起来,借这些之助,阶级则加打击于自己的敌手,从他们里面,募集自己的心服者和属员。

在别的观念形态中,艺术演着优秀的职掌。在或一程度上,艺术是社会思想的组织化。艺术者,是现实认识的特殊的形式。现实,是可以借科学之助,而被认识的。科学,则竭力求精确,要客观。然而,科学底认识,是抽象底的,向着人类的感情,却一无所说。但是,本然底地认识的事,理解那所与的现象的事,却不只是对于那现象,有着纯智底系统的判断的意思,也有对于那现象,确立起一定的感情底,即温厚的道德底和美底关系来的意思的。例如,当理解俄国农民之际,以统计学底研究为基础而理解者,和由乌斯班斯基及别的民情派作家的作品而理解者,是全然两样的。

自然,恰如同是农民阶级的统计底智识,可以故意或无意地加以毁损一样,艺术底表现,也可以意识底地或无意识底地成为主观底的东西。要说得更适切,那便是可以成为反映阶级的利害(艺术家是其表现者)的东西。然而这事,却正使艺术有力量。艺术者,不但是认识的机关,即不但是现实社会的热烈的活的直接的认识机关而已,也是或种一定的见解,即艺术家对于现实社会最所企望的一定态度的宣传的机关。但由上面说过的事,艺术作为思想的组织者而显现的时候,则也可以说,一定是将思想和感情,组织在一处的。有时候,艺术也能全然是感情的组织者。例如音乐或建筑(并非作为技术,而是作为艺术的建筑),是什么思想也不能表现的。倘要将音乐和建筑的言语,翻译为表现着或种概念的我们的言语,就需很大的努力。但是,虽然如此,音乐和建筑的影响是伟大的。音乐的要素和建筑的要素(这时候,建筑和音乐是极为亲近底的),可以说,在任何艺术中无不存在。倘若雕刻是纪念碑底的,而且以它的均衡使我们惊叹,则这并非由那雕刻的内容而来,却是由主题而来的。尤其是由联结着雕刻和建筑的那样式而来的。倘若雕刻浑身典雅,线皆优美,而且在雕刻家所赋与的相貌上,浮动着一种不安定的,然而使我们飘动的心情,则我们可以说,那雕刻充满着音乐。无论在那一际会,我们是早进了感情的组织化,无意识底的东西的组织化的范围里了。这事情,当然也可以在更大的程度上,适用于绘画。绘画的构图,当这做得正确,整得出色的时候,即令绘画近于建筑。而绘画的色彩的鲜秾,则使绘画近于音乐。在文学上,也一样的。艺术上的大作的一般构成(例如但丁的《神曲》),令人发生一个大伽蓝似的印象。而节奏,韵律,照应等,则每将和内底音乐相结合的外底音乐性,赋与于文学。而且这又和不能译成纯粹批判的言语的象征的幽微的意义,结合起来。

问题是关于思想的组织化之际,则直接和观念形态,以及产生观念形态的生活上的事实,或把持着这些观念形态的社会底集团相连系的事,是颇为容易的。和这相反,问题倘触到成着艺术的最为特色底的特质的那感情的组织化,那就极其困难了。所以艺术的历史和理论,直到今日,都在极巧妙地回避着科学底社会主义。但在最近,在这关系上,开了一条大口了。有如德国的科学底社会主义者,且是艺术的历史家和理论家的霍善斯坦因的或种著作,便已经是向前的显著的一步。就是,科学底社会主义的这微妙的方面之研究,已经由他而完成了。

作为人类社会及其进化的理论的科学底社会主义的原理,就如上。然而科学底社会主义,是不仅表示着这样的理论的。科学底社会主义也还是一定的纲领。科学底社会主义是他本身一定的阶级即无产阶级的观念形态;而且成着并不毁损现实的唯一的观念形态的。这事,由那所说的无产阶级是未来的阶级的事,以及所说的和将现实照样地述说的科学,表示着未来的确实的倾向的科学的强固的结合,于无产阶级是有利的事,便可以证明。正一样地,无产阶级本身的倾向,在全人类,也是有利的。最受压迫的最后的阶级这无产阶级,是一面自行解放,同时也将那全人类,一般地从阶级制度解放的。比无产阶级所致的改革,更加重大,更加解放底的改革,是再也没有的了。所以无产阶级的倾向,同时也是全人类底倾向。

无产阶级的理论家们,不但应该用了确实的客观性,来描写艺术的各样的花和果实,在社会性的地盘上,怎样成长起来,而且对于艺术,也有批评底地,前去接触的十足的权利。关于过去,也一样的。无产者的理论家,可以指摘人类的往时,分明地带着有害的榨取底精神的艺术上的作品。他们可以指摘表现着民众的被动底苦痛,或是那奴隶底服从的作品。他们又可以指摘充满着惰气,狡猾,阿谀,怀疑的艺术。这种艺术品,是因为要逃避现实社会和对于社会的责任,故意从一切活的内容,退到空疏的智力的游戏,或翔天的梦想里去的。但无产阶级却在同时,有时也于往昔,能够发见属于支配阶级的或种艺术品。凡这些,是富于广泛的组织底计画的精神,充满着对于自己之力的人类的确信,光明的渴望,及向着真正生活的憧憬的。否则,便是以对于外界的横恣的运命的反抗,以及被**的一部分人类社会的权利的宣言,作为那根本倾向的艺术品。

在过去的艺术品上发响的声音,号泣,欢笑,歌唱等,是多样到无限的。解剖到底了的这些艺术品的各个,都可以给与一定的社会底评价。或种作品,在种种的意义上,是作为无产阶级的豫言者或先驱者的人们的声响,在无产阶级成着亲密而投契的东西。或种作品,从那根本底倾向的观点,虽是可疑,但作为暴露着特殊的社会现象的东西,却有兴味。又,或种作品,则是可以嫌忌,可以憎恶的。但是,当此之际,无论何时,我们总是往还于关于内容的评价的范围内。然而无产者理论家,也能够作关于艺术上的形式的评价。例如科学底社会主义即在毫无错误地教给我们,凡对于促进新的思想,组织大的感情,有着兴味的阶级,一定感得内容底艺术,而且制作出来。和这相反,凡没有观念形态,也不想拥护自己的权利,影子稀薄的阶级,则向着纯然的形式底艺术。而且不过借此略略渲染人生,使这成为他们住得舒适的处所。在这形式底艺术的领域中,易行种种的颓废,能有一切种类的美底****。例如轻佻浮薄的华美,贵族饕餮的**佚底的典雅,就都是。

**漾于或一阶级的思想和情绪的内容,在有些时代,也可以发见和这相称的形式底表现。(这恰与或一阶级的全盛期相当。)那时候,艺术便因了内容和形式的这样的一致,成为平静的东西。艺术家确信自己的作品是重要的,而且那作品,是将为同国民的一定的部分所容纳的。在同时,他也确信有着可以将这内容传给社会的形式。那时候,便是所谓古典时代来到了。然而在古典时代的到来以前,当然还该有未能将思想和感情,得到十足的具现的时代。因为这样的时代,是和对于政权的或一阶级的抬头相一致的,又因为这阶级,同时也为了自己的阶级底利益,努力于发见政治底形式的,所以这样的时代,是突进,粗疏;那形式,是不安稳。艺术家一面使自己的空想紧张,一面则在摸索,要捕捉自己所还未能捕捉的形式。加以指导他的思想,也还有些不分明,只有感情,是激烈的。称为艺术上的罗曼谛克底机构这东西,即出于此。到最后,阶级通过了那全盛期的时候,那阶级在社会,已经并非必要了,对于他,有新的势力前进。于是他没有了自信,失了自己的理想,那感情碎如微尘,从一个密集队而变为个人主义底沙砾。那时候,这也反映在艺术之上,思想和感情本是艺术的精神,则萎缩了,不久就发散净尽了。而只剩下那变质为亚克特美主义的一种冷的形式底技巧。然而我们在自己之前,看这美的死尸,是并不长久的。不多时,那死尸便开始解体。而艺术家对于形式,也开始取起轻率的态度来。就是,力求诡奇,或将自己的艺术的或一面,特加夸大。当此之际,我们就正对着颓废底艺术了。

在这里,我不过当评价过去的艺术时,显示了指导着我们科学底社会主义者的主要的指导原理。在这里我还应该说,虽从最消极底的艺术品,倘将这细细解剖,也可以获得最有益的结果的。第一,是只要这些作品,是成着或一社会现象的征候的,则在历史底认识上,即给我们以帮助。第二,在这些艺术品里,是颇含有各种积极底方面的。在或一颓废底艺术品之中,我们能够发见色彩,线,音响的可惊的优美的结合。在艺术的解体期里,解剖底艺术家能够寻出技术底地极其贵重的一些东西来。这样的例子并不少。在或一暴君所建立,贯以奴隶支配的精神的巨大的建筑物上,我们能够发见惊人的均衡和伟大。这些特质,是从暴君制度那一面加进去的,而这却又将暴君制度,做成大众组织化的广泛的支配形式之一了。所以真的科学底社会主义者,能够以过去的几乎一切的艺术品为例,来自己学习,同时也教给别人。

但是,如果这样地,科学底社会主义不仅是认识艺术的确实的根源的方法,并且是艺术批评的方法,艺术利用的方法,就是,正当地享乐艺术,又为艺术的将来的发达起见,正当地理解艺术的方法,那么,对于现代精神的科学底社会主义的关系,就不消说得,是格外痛切的事了。

这之际,以上所示的一切批评的标准,我们可以完全适用。作为读者,加以作为批评家的科学底社会主义者,能够在那可惊的研究室里,解剖了个个的新作品,而指示其社会底根柢和社会底倾向;又只要在作品的内容和形式上,有所表明,就也能够指示其消极底方面和积极底方面。而科学底社会主义的作家乃至艺术家,则可以一面创造那作品,一面在自己阶级的理论里,寻出认真的支柱来。他们又可以把持着这指导底原理,免于各种的谬误。且可以自己批评着自己,同时又将自己之所有,而自己的阶级正在要求其表现的内容,完全地表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