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2)(1 / 1)

彼蒂加站住了。他等着。于是就闹了一场大笑话。

库兑耶尔倒在他的脚下,跪着叫道:

“我的好宝宝!我在恳求你!还了表罢,我的孩子们饿着哩,……我的女人在生病……我一生一世不忘记你的好处……我送你三卢布……还我罢,小宝宝。”

彼蒂加大笑了起来,并不答话,又是走。库兑耶尔发疯似的跳起,跟着他跑。他追上他了,抓住了他的肩头:

“还我!给我高兴高兴!还我!”

彼蒂加挣脱他。

“见你的鬼!不要胡闹!表不是你的。你不过看见过!懂么?”

库兑耶尔非常气愤了:

“哦?”他大叫道。“你给我这么一下?我控告你。我给你吃官司。还有法律的……”

“告去就是。请罢,控告我去。可是大家不相信你的。大家会对你说:‘老酒鬼,你撒谎的。’”

彼蒂加又走了,头也不回。这事情他觉得很可笑。他开心而且放肆起来。他的忧愁和苦恼,已经不算什么一回事了。他的脚并不是在走,却在跳。他合着愉快的调子跳:

踏——踏——踏。踏——踏——踏。

“我得逃。一有机会。最好就是今天的夜里。我蹩到中园,掘出表来……再爬过篱垣……这很容易……那么……永不再见了……”

他这样地陷在他的梦境里面了,至于不知道怎么会走到了惠覃斯基街。当他快到教养院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向后面望了一望。这时他看见,那市民库兑耶尔还在跟着他走。待到第二次回顾时,就看不见了。大约库兑耶尔躲在一个街角落里了。

“嗳哈!”彼蒂加想。“你这恶鬼!你在跟踪我。”

第三次他想要回顾的时候,耳朵边就来了一声喊:

“喂!当心!”

一个马头,几乎已经搁在他颈子旁边了。

很大的运气,是他还来得及跳开。要不然,他是会给拉货车的大马的蹄子踏烂的。

许多装着柴木的货车在路上拉过去。车夫用鞭子打着马,喊叫着,咒骂着。车子轰轰的在从彼蒂加身边走过。

“到那里去的呢?”他想。“他们把这许多木头弄到那里去呢?”

他的好奇心非常之大,使他跑到最近的车夫那里,问道:

“阿叔,你们把木头搬到那里去呀?”

“到教养院去。收着不够格的孩子们的克拉拉·札德庚教养院去。”

“原来!”彼蒂加想。满载的车子,使他觉得骄傲了。

他说道:

“那是给我们的。您留心些呀!不要给有一块掉在路上呀!”

车夫笑着,给了马一鞭子。

彼蒂加又往前走。他一到大门,正有几辆空车从中园里回出来。他诧异的想:

“这也是载木头来的么?”

当他走到中园的时候,却圆睁了眼睛。

而且他的腿弯了下去了。

全个中园里都是木材;广大的平地上,从这一角到那一角,全堆满了十五吋厚的白杨、松树、枞树的干子。孩子们大声的叫着哈罗,在迭起木头来。院长菲陀尔·伊凡诺维支是跑来跑去,搓着手,叫喊着:

“赶快,孩子们!……上紧!”

他也跑向彼蒂加来,敲了他一下肩头,大声说道:

“唔!你看见么?看见这些东西么?这都是为你们的,你们这些小鬼头的!你看见?”

“我看见的,多谢。”

他踉踉跄跄的走向屋子的阶沿去。但是他走得并没有多远。他伏在木头上,哭起来了:

“我的表……”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塞住了他的喉咙。

他就在那里坐着,而且哭着。一条眼泪的奔流,滚滚不停的奔流。

黑孩子跑来了,向他弯下身子去:

“你怎么了?有谁欺侮了你?”

彼蒂加站起来,看定了他的脸喝道:

“滚你的蛋!”

他沿栏干跑上楼梯去,坐在廊下的窗台上。

唉唉,现在他真的是伤心了!他坐在窗台上,从玻璃里望出去。不多久,孩子们已经堆好木头,在廊下跑过去了。

黑孩子一看见彼蒂加,就站下来。他走近他去,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有什么事?你怎么了呢?你不高兴么?我给你一本书看,好么?”

“不!我不要!莫管我!”

“如果看看书,那就会高兴的。我给你一本罢。你读过果戈理[19]的《鼻子》没有?”

彼蒂加生起气来:

“我没有读过什么鼻子,也什么鼻子都不要读!走开去!”

这时跑来了别的孩子们,围在彼蒂加坐着的窗台旁边了。他们听着。黑孩子说道:

“你要是这样子……你真是一个疯子……”

“什么?”

彼蒂加跳下窗台来。他觉得正打着了心坎。

“什么?你说什么?我是一个疯子?你才是疯的哩,你这流氓!你知道你自己会遭到什么吗?……你就会掉了你的牙齿的。”

彼蒂加举起了拳头。那黑孩子却笑着:

“不要这么野罢!我不来和你打架!”

“嗳哈!你乏!”

“是的,我乏。乏是我的宗旨。”

彼蒂加已经准备挥拳,但他又即垂下了。他没有敢打。他垂着拳头,踉踉跄跄的走了开去。孩子们都在他后面笑,笑得最响的是独只眼毕塔珂夫。

他很伤心,哭起来了。他钻在楼梯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在那里一直坐到晚。他没有出来吃中饭。

到晚上,他才走到食堂来,他喝了一杯茶,吃半磅面包。于是去睡觉了。

彼蒂加做了一个梦。他坐在市场里的老妈妈菲克拉的摊子上,吃着肉。是猪肉。他大块的塞进嘴里去,吞下去,尽管吃下去,猪油从下巴一直流到小衫的领头。老菲克拉还是不住的给他搬来,说道:

“吃就是,吃呀,傻家伙,尽你的量。”

她还摆出一盘蛋饼来。彼蒂加也吃了一个蛋饼,还喝牛乳。他于是自己想:

“这笔帐怕不小了!”

他正要算帐,但菲克拉却已经说道:

“你吃了三卢布多了……你付这许多……”

彼蒂加站了起来:

“打我罢,菲克拉。我没有钱。一文也没有。”

但菲克拉却道:

“你的表怎么了?拿出表来罢。”

彼蒂加把手伸进袋子去,拉出一个钞票包儿来。是现货的契尔伏内支。[20]可有一百块,他把四块给了菲克拉。

“在这里……拿去……”

老菲克拉在他面前低下头去几乎要到地。她谢他的阔绰。这一瞬间,又来了他一帮里的伙伴们:刺蝟密蒂加,牧师瓦西加,水手……大家都对他低头,他就给每人一个契尔伏内支。于是他跳到桌子上,叫喊道:

“唱呀!孩子们,唱呀!你们这些小子们!高高兴兴的……”

忽然出现了卷头发的警察。他摇着皮夹,叫喊着:

“走!滚!”

彼蒂加害怕起来,跑掉了。

他跑到街上,还只是跑。但长靴妨碍他。这很重……他在街角上一绊,落到阴沟里去了。他落下去——也就醒转来。

全身都是汗。盖被落在地板上面了。枕头离开头,远远的躺着。好热!挡不住!

从窗外照进月光来,靠近是黑孩子在打鼾。彼蒂加的头上就叫着通风机:嘶嘶嘶——嘶嘶嘶。

彼蒂加拾起了盖被,舒舒服服的盖好了。然而他睡不着。他非常之伤心。

他想着各式各样的事,首先是自由。他一想到他自由的生活,就连心也发抖来了。那通风机,却不住的在叫着:嘶嘶嘶——嘶嘶嘶。

它追赶着各人的睡眠。

火车在外面远远的一声叫。彼蒂加抬起身。

“唉唉,”他想。“车站上现在该是多么有趣呢!墨斯科来的火车,此刻快要到了。我们这一伙一定也聚集了好许多。小子们就来掏空那些有钱的旅客的袋子……真开心……我却呆子似的躺在干干净净的床儿上……”

他用肘弯支起身子来,看一遍睡着的人,苦笑道:

“这些人们,怎么竟会单在这里打熬下去的?……但他们打熬下去了。他们不想逃走……只是玩玩球儿,就够得意了。”

他还是躺着。一身汗。睡不着。而那通风机在叫着:嘶嘶嘶——嘶嘶嘶。

忽然间,什么地方有钟声。

是望火台上在打钟了:

蓬!

蒲——嗡!

蒲——乌——嗡!

“三点钟!”他数着。忽然记得起表来,因为忍耐不住,他发抖了。

“不行。我熬不下去了。去试一试罢……我也许弄出表来……”

他悄悄的穿好衣服,想了一想,把盖被耸起,令人以为里面睡着一个人似的。而且把枕头也摆成相称的形式……

他用脚趾走到窗面前。拉起窗闩,开了窗。

新鲜的空气向他扑过来。彼蒂加深深的呼吸着,从窗口向外望。

跳下去是危险的。这屋子在三层楼上。铺石在下面发着亮。

然而靠墙装着一枝水霤管。窗户下面,有很狭的一条凸边。水霤管离窗户并不远。

彼蒂加鼓起勇气来,爬到凸边上,竭力的张开了两腿,拚命的一扑,就抓住了水霤管。于是溜下去,这是极容易的玩艺。运动几下,他就滑到坚实的地面上了。

他走开去。终于到了埋着那表的位置,这位置,他是记的很明白的。然而中园的一面就是篱垣,约有十丈见方的地方,都满堆着木材……要拿出表来,可不是一件小事情。

“哪,”他想,“不算什么。”

他在两手上吐了唾沫,捧起第一枝树干来。它是湿的,很重。

彼蒂加把树干抛在旁边,来捧第二枝……于是第三枝……到了二十枝,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然而他不放手。他尽向木头堆里挖下去,毫不打算,象土拨鼠一般的瞎做……他狂暴地从堆里一枝一枝的拉出干子来。

后来他抓了一枝很重的木头,这就是躺在表上面的。乏力的手,忽然松开了,吓人的一声响,那木头就掉了下去。别的木头也都倒下来了。

忽然起了嗥叫。现出一只狗来。

彼蒂加吓得连走也不会走了。

那狗嗥着,哼着,露着牙齿,眼睛闪闪的好象狼眼睛。

彼蒂加坐在木头中间,抖着,拚命的想:这畜生叫什么名字呢?他终于记起来了:

“区匿希!”他大声说。“区匿希!回去!”

那狗立刻静下来。它摇摇尾巴,眼睛也不再发什么光,也就跑掉了。

彼蒂加竭尽力量,奔向屋子去。他攀上水霤管,扑到了窗门,他几乎要从凸边上跌下来了。但是还算好的。他走进了寝室。

他找着自己的卧床,坐下去,动手脱衣服。飞快地,飞快地。他抖得很厉害,他的牙齿格格的响。

长靴从手里滑落了。黑孩子就给这响声惊醒。他注视着彼蒂加,打着呵欠,问道:

“你到那里去的?”

彼蒂加吃吃的答道:

“上茅厕去的。”

“却要穿起长靴来?”

他不等回答,就又睡着了。

彼蒂加脱好衣服,钻进盖被里,也立刻睡着了。

但在睡眠中,他全身还是在发抖。

一件难以相信的事情:彼蒂加生病了。

奇怪?他什么都经历过了的!向来就连一声咳嗽也没有。他虽然瘦,却没有过胸脯痛。

去年还在十月里,已经落霜的时候,他曾在河里洗了浴,毫无毛病。他吃过种种脏东西,接连饿到几礼拜。也毫无毛病。而现在,现在他却生病了。

彼蒂加生了很重的肺炎,躺在教养院的病房里。

卫生课鲁陀尔夫·凯尔烈支在看护他。

彼蒂加病了三礼拜。他失了知觉,在生死关头躺了整整三礼拜。

然而他没有死。他的生下来,并不是为了来死的。他活出了。他又有了知觉。

在阴郁的,昏暗的一天里,他清醒了。外面在下雨。房里有石炭酸气。一切静悄悄。

彼蒂加翻一个身,回忆了起来:

钟打了蓬——蓬——蓬……区匿希嗥叫了。

于是也记得了许多别的事,而且明白他大约病得颇久了。

这时进来了鲁陀尔夫·凯尔烈支。他一看见彼蒂加又有精神又有命,高兴得拍起手来:

“到底!到底你又有了性命了,你这可怜的家伙!我全诚的祝贺你!好极!”

彼蒂加躺着,一笑也不笑。他不开口。

“静着罢,”鲁陀尔夫·凯尔烈支说。“你还不该说话。你要静养,吃……肉汤……”他跑掉了。

他又立刻回转来。但不止他自己。那黑孩子用洋铁盘托着一盘汤。他满脸堆着笑。

“这真厉害!贺贺你!”

他递过肉汤来。

彼蒂加就喝起来。很小心。很慢。黑孩子坐在他旁边。他弯向他,在耳朵边低声说道:

“我要和你讲几句话。要紧的。”

彼蒂加抬起头:

“什么呢?”

但鲁陀尔夫·凯尔烈支来拦住了:

“没有什么。病人应该安静。说话是不好的。出去罢。让他静静的喝汤。”

黑孩子站了起来。

“也没有什么事。你保养着。等你一有了力气,再谈罢……我还要来看你的。看见!”

他走了。

彼蒂加躺着,并且想:

“他和我说什么呢?什么要紧事?!奇怪!”

但别的思想已经在他的头里涌起来了。许多要紧的思想。

彼蒂加在想,他应该做什么,先来什么……逃走,或者……?

不,彼蒂加不是一个开了手,却又放手的角儿。他已经计画好,要拿回那表来,那就停留着。他得等候,有什么损呢?他就咬紧牙关,长久的等在教养院里,到木材用尽。

总之,他等着了。这之间,他的病也好起来了。

木材是一大堆,这简直不但是用一两月,倒是用一冬天,也许是两冬天的。然而他的决心很坚固。他等着……他熬着。

他天天的好起来。他已经可以在病房里走动了。他从这一角逛到那一角。那自然是很无聊的。

他时常跑到窗口去,望望大街。外面连雨了好多天了。已经是八月。

有一天,黑孩子又来了。他带着一本书,和彼蒂加招呼过,就坐在**。

“无聊罢?我给你拿了一本书来。很有趣的。看看……”

彼蒂加摇手:

“我早就知道的,那是怎样的书……政治的……启蒙的……我用不着你们的政治书……”

“然而不是的。这全不是政治的书。政治的书你要到冬天开始授课的时候才读呢。这不过是一本有趣的闲书,如果你看完了,我再拿一本别的来。”

他把书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又坐了一会,就走了。彼蒂加躺着,睡去了。到晚上,他才给送晚膳来的鲁陀尔夫·凯尔烈支叫醒。

彼蒂加吃过后,又躺下了。然而他睡不着。

他躺在**,眼睛避开电灯,看着盖被。他耐不下去了。电灯使他焦躁了起来。

他去看地板。这也并不见什么有趣。

他忽然看见了椅子上的书,高兴了:

“瞧一下罢。横竖无聊得很。”

那是一本磨破了的,看烂了的旧书,运气的是有图画。他首先就看图画。开初是看得随随便便的,但逐渐的给它迷住了。

在一幅图画上,看见一个犯人。

一条绳子缚着他的手和脚。旁边是一个守看人,带着一把剑。

“这强盗是怎么捉住的呢,”他想。

他翻着页子,看起来了……永是看下去。然而他不大懂。因为他不是从头看起的。他就又从头来看过。他立刻不能放手了,至于看了一整夜。

这是一本有趣的书!叫作《约斐寻父记》。[21]讲的是人怎样的将一个小家伙从药店门口赶出。他就叫约斐。待到他长大了,就到远地方去寻父。他怎么的寻来寻去,做了种种冒险的事情。他怎样的终于寻着了父亲。那父亲却已是一个大财主。他看见了自己的儿子,高兴极了。于是送了约斐一件燕尾服……

彼蒂加一看完,还可惜这书只有这一点点。

黑孩子再来的时候,第一句问话就是:

“你带着书来了?”

那黑孩子笑了起来:

“嗳哈!这中了你的意了?现在我没有带书来。以后我给你拿一本来罢。我是为了别的事来的,要紧事情。我早想对你说的了,总是等着,等到你全好。现在是已经可以说话了。”

“好,说罢!”彼蒂加说,一面想道:“这倒是很愿意知道的!”

“你坐!”彼蒂加坐在**。

黑孩子也坐下来。他看着彼蒂加的眼睛,说道:

“你还记得,那一回,在夜里,你生起病来的前一夜里……?你在夜里到那里去了?”

彼蒂加吃了一惊。窘得闭了眼。脸也红起来。

“我已经记不起了……恐怕我什么地方也没有去。为什么你问起这来的?”

“因为这呀。我要统统告诉你。你知道毕塔珂夫的罢?”

彼蒂加记得了:

“那个独只眼?”

“对……你和他打过架的……总之,这毕塔珂夫是已经不在教养院里了。懂么?”

彼蒂加没有懂。

“那就怎样?这算什么?他出去了,我可很高兴。那么谁也不受他的麻烦了……”

“是的。但这事情,是你的错处。他的进了感化院,进了少年监狱,是你有错处的。”

“为什么呀?”

“为了木头,他就到这地步了。”

彼蒂加飞红了脸,至于热起来。

“什么木头?”他问,但不敢去看这伙伴的眼睛。

“这你自己知道……事情是这样的:毕塔珂夫是早在偷那木头的了。他把这去卖给市外的乌克兰那的女人。人捉着了他。第一回是只吃了一顿谴责完事。他起誓,决不再干了。然而又来了这样的一个故事。那一夜里,把三方丈的木头弄得乱七八糟。我是知道谁做的,但毕塔珂夫却受了嫌疑……所以现在他关在感化院,牢监里了……虽然并不是他,错的倒是你……”

他不说了,只凝视着彼蒂加。彼蒂加也没有否认的勇气。他等着,等那伙伴说下去。于是那伙伴道:

“你应该承招,说你偷了木头,不是毕塔珂夫……”

“什么?偷了?我没有偷!滚出去……”

“是的,是的。那时你在中园低声说话,又为什么呢?”

彼蒂加找不着回答。关于表,他是不能说出来的!

“我不过单把木头捣乱了一通。使劲的……”

伙伴微笑着:

“这没有什么关系。如果真的是这样,你就更运气了。然而你应该告诉院长去。”

“胡说!我可没有这么昏呢。我得去告发我自己?这么昏我还不……”

那伙伴主张道:

“自己去告发,那自然是傻的,但如果为了你的错处,一个伙伴要完结了……你可以卖掉一个伙伴么?”

“不!”彼蒂加叫道。“不!我不是一个出卖伙伴的人。我们这帮里都知道。为了一个伙伴,我总是走上前的!”

“那么,总之,就到菲陀尔·伊凡诺维支那里去,直爽的说一说:这事情是如此如此的。我捣乱了一通木头。对于你,这并不要紧。至多是得到一番谴责。但毕塔珂夫可是得救了。关在牢监里,他就完……总之,你这么办罢。”

彼蒂加点点头。

“可以。好的。其实,这在我都是一样的。即使我下了牢监……我也不怕。”

彼蒂加头眩了。当伙伴回去了之后,他还躺着,并且想:

“但如果为了一件这样的事,就真要下牢监呢?那就完结。那就我再不看见那表了……”

这使他很兴奋。他在犹豫。他该去见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还是不去呢?

左思右想了许多工夫,他决定了:

“去罢。不该使这家伙永不翻身。虽然他也很讨厌。他究竟是我的伙伴……”

第二天早晨,他慢慢的穿好衣服,等着鲁陀尔夫·凯尔烈支。他一到,彼蒂加说道:

“请您允许我,我要去见院长。我要和他说话。”

“为什么?你对他有什么话说呢?有谁欺侮了你?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也许我给你吃得太少了?”

“不是的。你填得我象一只肥鹅。我还该谢谢你的。并没有人欺侮我。我要和院长去说话是为了一件要紧的事情。”

“可以可以。如果你要去,去就是。但不要太久。你还得保养呢。”

彼蒂加叹息了。

“我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不知道。也许永不回来了。您保重罢。”

他又叹息了一回,于是去找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去了。

他走到了他的小屋子。然而他不在。他在经理课,为了什么经济上的事情。

屋子里有一个人。拿一个大皮夹。穿着美国式的长靴。这人也在等候菲陀尔·伊凡诺维支。他坐着,咬着自己的指甲。

彼蒂加站在门口,在等候。

那拿大皮夹的人把指甲咬个不住。

“这是什么昏蛋呀?”彼蒂加自己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的?也许是共同组合派他来收食品的钱的罢?或者也许是一个技师?……”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总算回来了。

彼蒂加迎上去。

“日安,菲陀尔·伊凡诺维支!”

“阿呀!”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叫了起来。“全好了?唔……好极好极。”

但他立刻转向那拿着大皮夹的人去:

“日安。有什么见教呢?”

那人缓缓的说道:

“日安。我是从少年感化院来的。为了乔治·毕塔珂夫。这事情是……昨天夜里,毕塔珂夫从感化院逃走了。”

彼蒂加的心翻起筋斗来。一阵思想的旋风,在他的头里掠过。两个人的谈话,他几乎听不进去了。他发热似的想着:

“我应该告诉他,还是不呢?”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已经在和咬断指甲握手,并且说道:

“纸请到办公室里去拿罢。唔……再见再见……”

于是向着彼蒂加:

“哪?你怎么了?你什么事?”

彼蒂加红了起来。

“我来找你,”他吞吞吐吐的说。……“您可有给我看看的书没有?”

“唔?……书?……有的有的。我有你看的各色各样的书……”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开开了一个书橱。

“你找罢。要的就尽拿去。”

彼蒂加从书橱里选出一大堆书来。小的和大的,插图的和没有的。他把这些书拿到病房去,看了一礼拜。这给他抵制了无聊。

总之,他没有发表自己的错处。这已经全没有什么意思了。

黑孩子问他道:

“怎样?你见过菲陀尔·伊凡诺维支了?”

他回答道“是”,满脸通红。

“这很好。你是一个脚色。瞧罢,你就要全好了。”

他友爱地拍拍他的肩头。

差耻征服了彼蒂加。他转脸对了窗口。

他终于出了病房。授课也就开始了,他经过简单的考试之后,编在B级里。全是小孩子。

这自然是没面子,不舒服的。

当那黑孩子和别人学着分数以及这一类东西的时候,他只好和小孩子混在一起拼字母:

“赛沙和玛沙散步去了,而且玛沙和赛沙散步去了。”

这是很没面子的。

有一回,彼蒂加去找黑孩子,他叫米罗诺夫,问他道:

“我不能也到你们这级里去么?”

“不成。这是不行的,朋友。你程度太差了。但如果你有很大的志向,那就会赶上我们所有的学科。那你就到我们这里来了。”

“我就是差这一点呀。你们的学科,许多是我要学的。但是办不到。我不想了!”

他于是又和小娃娃们混在一起拼字母:

“赛沙和玛沙散步去了,而且玛沙和赛沙散步去了。”

有一天,可是出了一点很讨厌的事情。

有家属的孩子们,礼拜六晚是一个好日子。在克拉拉·札德庚教养院里,礼拜六晚是归休日,也是来访日。许多妈妈和爸爸们,带着纸袋子和包裹,都跑来了。纸袋子里是各种吃的东西,大概是:饼干,白面包,苹果等等。

来看彼蒂加的自然没有人。来看米罗诺夫的是一个姑母从诺伏契尔凯斯克跑来了两趟。她每一趟总给他一个卢布。彼蒂加却全没有什么堂表兄弟,没有姑母。

但有一天,当值的学生进来了,叫他的名字。

“有人来看你!”

彼蒂加笑起来:

“不要开玩笑罢!不要当我傻子罢!”

“真的!”那值日生说。他是第一级的茀伦开尔。“我不骗人。有人来找你了。你自己去看去。”

彼蒂加跳起来,跑了出去。

“胡说白道!谁会来看我呢?”

他跑到客厅。里面是一大群人,爸爸们,妈妈们和他们的孩子们。说着。笑着。

彼蒂加停在门口,往客厅里望进去,找寻着。他伸长了颈子。

这时候,市民库兑耶尔颠头簸脑的,踉踉跄跄的向他走来了。

彼蒂加脸色发青了,逃出了门口。然而库兑耶尔已经走近他。远远地就发着烧酒气。

“日安,小宝宝!日安,我的心肝!我来了……我来了……我要来看你……”

他想去拥抱他。这时又踉跄了……受不住的烧酒气……别人都皱着眉,避了开去。

彼蒂加低声问道:

“您有什么事?”

“我来看你的,”库兑耶尔回答说。他的声音又是深的沙声了。“我来看你的。我给你带了东西来了。乳酪糖球……”

库兑耶尔摸着袋子,拉出一个龌龊的纸包来。里面是几个乳酪糖球。都稀烂,肮脏了。

他就递给彼蒂加:

“在这里,拿呀!”

彼蒂加不肯收:

“我不要!请您走罢!”

他的手推了一下库兑耶尔的前胸。那人就不要面子了:

“什么?叫我走?你把表还我不?……你这贼胚的你!”

他又突然大叫起来:

“太太们!好人们!帮帮忙呀!这流氓抢了我的表!偷了表去了!太太们!”

他把糖球向彼蒂加的脸上掷过来,正中了眼睛。

彼蒂加按着眼,跑出客厅去,正撞着了菲陀尔·伊凡诺维支。

“什么呀?出了什么事?”

这时客厅里的人们也很受了扰动,从各方面围住了库兑耶尔。

库兑耶尔在撒野,用肚子拱开着人们,放声大叫道:

“太太们!人抢了我了!人扒了我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菲陀尔·伊凡诺维支问道。“这人在说谁呀?”

“在说我,”彼蒂加说,顺下了眼睛。“他是来看我的。是我的伯父。从疯人院里出来的。请您不要再放他进来了罢!”

市民库兑耶尔被赶走了。他叫喊,咒骂,向四面乱打。但大家终于把他拖出去了……

从此彼蒂加很消沉。他又想起了表。自从忙于校课以来,他是几乎已经忘却了的。但现在可又记得起来了。

他时常到中园里去看木头。木头还有一大堆,这一大堆,使他不能走到埋表的地点去。

他悲伤。他叹息。但他自解道:

“木头还不算最坏哩。木头还是小事情。人也可以在这地方造起一座五层楼来的。”

这想头,使他暂时轻松了一下。

这之间,一天一天的冷起来。已经是秋天了。

有一天,下雪了。很大的雪,一直积到膝弯。中园全被雪盖满了。不带雪铲,就走不过。

吃饭的时候,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走进食堂来,并且说:

“冬天了,孩子们!”

大家都拍起手来,叫道:

“冬天哩!冬天哩!”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在食堂里走了几转,于是站下来:

“唔。冬天是到了,木头堆在中园里,空地里。但是你们可也知道呢?木头在空地里,是要糟的。如果我们能够把它搬进棚屋子里去,那就好。你们以为怎么呀?我们不要组织一个劳动日么?”

“是的,是的!很好!呼尔啦!”大家都拍起手来。

彼蒂加叫得最多,也拍得最多。

他是火和焰。

刚刚吃完饭,他就叫道:

“动手罢!做工去!”

他从桌子旁跳开来。

“做工呵!”孩子们都叫喊着。

大家赶忙的准备好,跑到中园里。跨过了洁白的雪,走向木材去。

他们动手来拉木材了。每三个人拉一棵,累得吁吁的喘气。在这里,彼蒂加也比大家更使劲。他跑来跑去,指挥着:

“排成一串!一个挨一个!那就做得快了。”

孩子们排了一长串,从堆着木头的地方直到棚屋子,于是工作顺当了。树干子从这一只手到那一只手的传递了过去。一,二。一,二。响动得好象一部机器。

彼蒂加只是兴奋了起来:

“做呀!上紧!”

大家都诧异了:

“他怎么了?多么拚命呀!”

工作轻便地做下去了。棚屋子里的木堆,一分钟一分钟的增大起来。

不多工夫,在棚屋子里的人,就大声通知那一头的人道:

“完了!放不下了!”

彼蒂加惊怪道:

“怎么完了呢?”

他跑到棚屋子那里去……一点不错……满满的堆到门口了……连一颗树干子也再也放不下了……

他一声不响的站着,中园里还满堆着木材。大约还剩两方丈的样子。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出现了:

“随它去罢。唔……可以了……这木头我们够烧一冬天了……多谢得很,孩子们!”

他拍着彼蒂加的肩头:

“我谢谢你的出力!”

彼蒂加绝望的转过了脸去……伤心!

晚上开起“级议”,学级会议来,是全体学生们的集会。议事项目中,有着经济事务负责者的选举。米罗诺夫发言了,推举了彼蒂加。

“就为了这缘故,”他说。“他是一个积极的脚色,也是一个能干的劳动者。他怎样老练地指导了搬柴,是今天你们亲自看见的。总而言之,劳动日的很顺当,就因为他把你们组织得很好的缘故。”

彼蒂加被选上了。

于是他就这样的成了经济事务负责者。

开初,他自己觉得很好笑。

他商人似的带着钥匙。上衣袋里一本杂记簿。一枝系着绳子的铅笔。一件白围身……

他这样的走来走去,不知道该做什么事。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那回答,他立刻听到了。他有很多的工作,使他几乎忙不过来。一下子这件事,一下子那件事。一下子那边去,一下子这边去。在一个“不够格的”教养院里,工作真也多得很。

日子飞跑过去了。

总有孩子们从背后叫着他:

“彼蒂加·华来德!中饭的面条!”

“彼蒂加·华来德!肥皂!”

“彼蒂加·华来德!小衫裤!”

“彼蒂加·华来德!白面包!”

“我们要柴,彼蒂加同志!”

他收进东西来,付出去,分开来。他不停的用铅笔写在蓝的杂记簿子上。

一个精明干练的孩子!想不到的!

他很不节省木头。他最高兴付出柴木去。

一捆?可以的!许要两捆罢?可以可以!

克拉拉·札德庚教养院里,从来没有这么暖和过。到处都热,竟好象蒸汽浴场似的。

小娃儿们在授课时,是一心一意的拼字母:

“赛沙和玛沙散步去了,而且玛沙和赛沙散步去了。赛沙和玛沙。玛沙和赛沙。”

但彼蒂加却咬着那用短了的可怜的铅笔头,在看他的杂记本,流着汗:

“四分之三磅和四分之一,再是半磅和八分之五磅……一共呢?”

他现在非算不可了。这和“赛沙和玛沙”是不同的。这是分数!分数是在G级里教的。米罗诺夫就在那级里。彼蒂加拉住了米罗诺夫,对他说道:

“你听着!我要到你们那一级里去。别的并没有什么。我负责赶上你们的一切学科就是了。但是你得帮助我。”

“好的。我很愿意帮助你。”

他和米罗诺夫一同用起功来,而且进步得很快,到新年,已经赶上“G”级了。

他升了级,现在是和米罗诺夫在一起了。

这回可是出了新的讨厌的事情。

是三月里,在巴黎公社的日子。

冬天的红日,清朗的在发光,雪在脚底下索索地响。

这一天,克拉拉·札德庚的“不够格的”孩子们,都排队进向市公园里的革命牺牲者的坟头去。

满是快活的声音。大家笑着。大家唱着:

“弟兄们呀,向光明去,向自由去……”

彼蒂加和别人一同唱着,笑着。

他们快要走到市公园的时候,对面来了一个喝醉的人。他走得踉踉跄跄,两手在空中乱扑,用沙声怪叫道:

“弟兄们,向自……”

孩子们不笑了。他们抛过雪团去。彼蒂加认识他。是市民库兑耶尔!

他吃了一惊,躲在一个伙伴的背后。他弯下了身子,用手套遮起脸来。

孩子们把这醉汉推来推去,而且用雪打在他脸上。库兑耶尔呻吟,挣扎,旋转着红鼻子。

彼蒂加忽然对这醉汉起了同情了。怎么会起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从队伍里跳出来,叫道:

“喂!住手罢!”

孩子们不笑了,离开了那人。

但库兑耶尔却认识彼蒂加的,怒吼道:

“你这流氓!你偷了我的表!”

彼蒂加前进了,垂着头。大家都奇怪他不再一同唱。

但是,羞耻正在苦恼他。他羞耻自己偷了醉汉的表。

他自己诧异: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会羞耻的?……他自己也不明白。

然而时光是不停留的。雪化去了。中园里的木堆也和雪一同化去了。

有一天,他去看木材的时候,知道不过还剩一方丈零二尺。

他吃了一惊。

“阿,就要完了。也就是就可以掘出来了!”

就在这一天,他在廊下遇见了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说道:

“就要到春天了,菲陀尔·伊凡诺维支。暖起来了。教室的火炉可以停止了罢?”

“唔……是的……恐怕这也真的是多余了的。”

彼蒂加俭省起木材来。他很吝啬。只还肯把木材付给厨房和浴室。

每一棵,每一片,他都计算。

学校里都觉得希奇了。

米罗诺夫得了诺伏契尔凯斯克的姑母送给他的三卢布。这是凯尔周[22]。他对彼蒂加说:

“派仑礼拜日[23],我们出去罢?慢慢的闲逛它一回,好么?”

到礼拜天,他们从菲陀尔·伊凡诺维支那里得到允许,出去了。往复活节市集去。

天气很暖和。雪化了。人们在年市里都很高兴,欢笑,吵闹,挨挤。奏着音乐。

到处都卖着甜食:小饼,蛋片,土耳其蜜……

米罗诺夫样样都买一点,并且分给彼蒂加。

他们这样的在稀湿的街上逛来逛去,一直到晚上。灯光多起来了。音乐更加响起来,那环游机[24]也开始旋转了。

米罗诺夫说:

“我们坐坐环游机罢?”

“这有什么意思呢?我们倒不如买甜豌豆。”

“那也要买。”米罗诺夫回答道。

“好罢。但不要坐船!我们骑马!”

当环游机停了下来的时候,人们就拥过去争坐位。只有小船里还有四个坐位是空的。两个女孩子坐上去了。别的两个却空着。

“上去!刚好!”米罗诺夫说。“都一样的!”

彼蒂加只得依从。他上去了。

音乐奏了起来,船也幌**起来了。愈转愈快。愈转愈凶。路灯,看客的白脸孔,都在打旋子……很有趣!

他们除下帽子来,挥着。对面的女孩子在叫着。

一个较大,红头发,总在眼睛。别一个是小一点的,金黄头发,缒住了大的一个,在叫:

“阿唷!阿呀!”

他们看得开心,就来作弄她们了:

“没用的小囡!”米罗诺夫叫道。

“没胆的兔子!”彼蒂加叫道。

女孩子们也回骂道:

“自己才是没胆的兔子哩!”

他们还笑起来,装着鬼脸。

环游机停住了,女孩子们跳下小船去。他们也跳了下去。米罗诺夫对彼蒂加说:

“我们和她们开玩笑去。”

“怎样开呢?”

但米罗诺夫已经追上了女孩子,仿佛一个到了年纪的人似的说道:

“请问,可以认识认识小姐们么?”

那大的,总在着眼睛的那一个,说:

“请。我们很喜欢。”

彼蒂加不说话。金头发也不说话。

他们一同往前走。两个一排。米罗诺夫和红头发;彼蒂加和金头发。米罗诺夫买了葵花子来,分给女孩子。他把话讲个不停,还说些笑话。彼蒂加却不知道他应该和金头发说些什么话。她是安静,正经,象一只鸟儿似的吐出葵花子的空壳来。

他终于问道:

“您为什么这么板板的?您在想什么?”

“想各式各样的事情。”她微笑着。“您在想什么?”

彼蒂加回答说,他也在想各式各样的事情。于是问她叫什么名字。

“那泰沙。”

“我叫彼得……”

这样子,就渐渐的谈起话来了。

而且那泰沙也笑起来。而且她现在葵花子也磕得更有精神了。

彼蒂加问道:

“那泰沙,您会溜冰么?”

“溜冰?夏天?哈哈哈!这一冬我是常常溜冰的……这很有趣。我们的家的对面就是市立溜冰场呀。”

“那么,您住在那里呢?”

“那边……”

她立刻非常之窘:

“那边……离这里并不远。”

她问道:

“您呢?”

“我?”

这回是轮到他窘了:

“我……在一个少年教养院……”

“那里的呢?”

“在那不够高的[25]……”

“不够高的?这是怎样的?”

“这是有点特别的。尤其是收着平常孩子的……”

“收着孤儿?”

“对啦。收着孤儿。”

“您是——?”

“是的。我父母都没有了。连姑母也没有……您呢?”

“我?我有一个父亲……那就是……唔……”

那泰沙满脸通红了。

“这是怎么的呢?”彼蒂加想。

他诧异起来。

他们再往前走。

他们这样地逛了一整夜。吃完了足两磅葵花子。

到了已经黎明,灯光都灭,月亮升在空中的时候。

女孩子们担心了起来:

“我们该回家去……”

他们作了别,走散了。

在回教养院去的途中,米罗诺夫和彼蒂加尽是谈着女孩子:

“温和的娃儿呵……”

他们敲了许多工夫门。墙壁后面的什么地方嗥着区匿希,响着它的铁链。好容易,细眼睛门房的伊凡总算出来了,开了门。他打着呵欠,骂着。

当他们走过中园时,米罗诺夫注意道:

“瞧罢!木头都完了……好极!现在又可以玩球了。”

彼蒂加望了一望。真的!木头搬空了!从中园的这一角到那一角,都空了。

“不错!”他说。“现在又可以玩球了!”

他一整夜没有睡觉。他在左思右想。清晨一早,他就穿好衣服,跑到中园去。

天还冷,有雾。发着新鲜的泥土气。墙壁外面,喜鹊在白杨树上吵嚷。

他打着寒噤,他悄悄的走近篱垣去,望一望楼窗。玻璃显出淡红色,微微的发闪,好象小河里的水。窗门后面是一点响动也没有。

他沿着篱垣,找寻那木棒。木棒已经没有了。到处散着木片和树皮。

木棒不见了。但表的位置,他是很容易找出来的。

他站在篱垣旁边,推测道:

“这里是教员坐着看书的。那里是孩子们在玩的。这里是我……”

他向周围一看,蹲了下去,用一枝木棒掘起泥土来。他掘成一个深到肘弯的洞,就伸进手去。不错:他的指头触着了一个滑滑的小包。

他连忙把它掏出,捏在手里,站了起来。用木片填好了洞,跑进屋子里去了。

他坐在回廊里的一个窗台上。定了神,打开那布片。

经过了很久的时光,金子却依然没有锈。恰如那时一样,太阳一般地在他的手里发光。然而他觉得这表变小了。变轻了……很轻……奇怪。

他在思索,惊奇。

他把表放在耳朵边。没有声响。他开开了表盖。不走了。

指针停在八点二十分前的地方。

这更奇怪了。

“这怎么能呢?”他想。“经过这么多的时光。过了一整年了,这表却还走不到一个钟头么?”

太阳忽然射进玻璃来。他吃了一惊,把表塞在袋子里。

它却一下子变得重了。它坠下袋子去,还贴着他的腿。

彼蒂加走过回廊去。和他迎面来了鲁陀尔夫·凯尔烈支。他微笑着。太阳照在他的白的罩衫上。他手里拿着一个火钳。

“嗳!”他说。“晨安!同去罢,生火炉去!你可以么?”

“不成!我得到经济处去——称面包。”

他走进了经济处。

彼蒂加然而没有逃。不逃了……去年的夏天,他也曾梦想过。但现在……现在是完全两样了。

在他头里的,现在已经是别样的东西。这至多不过使他觉得奇特:逃走么?为什么呀?那里去呢?

然而表是在的。他到底真的得到该死的宝贝了。

这总得定一个结局。

他天天把表装在装子里,不住的在思索:怎么办呢?

他想索性抛掉它。但这太糟塌了。还给库兑耶尔罢?但他住在那里呢?再也看不见他了。好象消在土里了。

各种的思想在苦恼他,而袋子里是装着这讨厌的家伙。

在盛夏中,屋顶要油漆一下。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叫了彼蒂加去,说道:

“请你上李宁大街去,到市立颜料店里买了绿的颜料来。”

他交给他钱,彼蒂加出去了。

他走过市场旁边。想到了先前的时候。想到了各种的事迹:扒来的重要物件,蛋饼,青鱼。

他忽然听到一声哨子,人们在奔跑。

他们跑向市场的中间,一面猛烈的叫道:

“捉贼!抓住他!”

彼蒂加也夹着跑过去。在追谁呢,他现在能够看见了。是一个万分龌龊的少年。当这少年拚命飞跑,突然转弯的时候,彼蒂加看到了蒙着的一只眼。

“毕塔珂夫!”毕塔珂夫跑得更快了。

他是一个出色的飞脚。所有的人们立刻落在后面了,只有彼蒂加还是跟住他。

彼蒂加叫道:

“毕——塔——珂夫!”终于追着了。

他抓住了他的肩头:

“站住!对我,你不跑罢!”

毕塔珂夫回转来,一拳头打在他的胸膛上。

“昏蛋!”彼蒂加叫道。“昏蛋!不要打!”

毕塔珂夫跳后一步,注视着彼蒂加。他全身在发抖。

彼蒂加说道:

“哪?你不认识我?”

“不,”毕塔珂夫喘着气。

“在教养院里。你不记得?”

“哦!现在我知道了。是那饭桶!”

他又走了。他为了疲乏,颤抖着。

彼蒂加坚韧的跟着他。

“你还记得木头的事情么?”

“木头?……哦哦,我知道……怎么样呢?”

他又走了。总是绕弯,走着很狭的小街……他想跑到市外去。

彼蒂加不倦的跟着他。

“毕塔珂夫!”

“什么事?”

“毕塔珂夫,停下来!不要这么跑。”

毕塔珂夫站住了。他屏住了呼吸。

“呸……鬼!什么事?”

“你记得木头么?”

“记得的。怎么样呢?”

“你在怪我不好么?”

“为什么呀?”

“原谅我罢。这全是我的罪过。我都装在你身上了……”

于是他讲述了木头的事情。毕塔珂夫大笑起来了。他笑得至于绷带从眼睛上滑下来。

“昏蛋!”他说。“孱头!什么叫作你的罪过?我确是的……那一回,我在夜里是弄了十七棵木头给市外的娘儿们的……”

“你撒谎!”彼蒂加喝道。“你骗人!你真的干了的?”

“自然。十七棵树干子!你在怎么想呀?你以为我是无缘无故,进了感化院的罢?为什么呢?不过看起来好象是这样……”

彼蒂加惊奇得几乎莫名其妙了。

“你全不怨恨这事罢?你愿意回到教养院去么?”

毕塔珂夫微笑了一下。他于是郑重其事的说道:

“不行的,我的乖乖。我坐过监牢了。有谁坐过一回监,就永远不能进小孩子们的教养院去的。你懂了没有?”

他敲几下彼蒂加的前额,又踉踉跄跄的走了。

他突然回转身。脸色发了青,凶猛地向彼蒂加奔过来。他的眼睛在发闪。

彼蒂加平静的站着。他的想头是洁白的。

“什么事呀?”他问。

“那个东西!”毕塔珂夫说着,向他逼近了。“拿出表来!”他在他的胸膛上给了很重的一下。

“什么?!”彼蒂加几乎要倒下去。他踉跄了。他的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打起旋子来,篱垣呀,路灯呀,房屋和毕塔珂夫呀。他的舌头也不灵了。

“哪?”毕塔珂夫重复说。“不懂么?拿出表来!”

“什么表?”彼蒂加吃着嘴。“表?”

“你明白的!”毕塔珂夫更加逼近了他,很快的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哼,我的乖乖,我都知道。库兑耶尔都对我讲过了……我们在监牢里,同住了半年。是的,是的。他至今还坐在那里,因为闹酒。我都知道。拿出表来!懂么?”

他立刻用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前胸,另一只手捏他的咽喉,低声说道:

“听不听?拿出表来!不要玩花样……要不然……拿出来!……”

他紧紧的捏住了彼蒂加的咽喉,污秽的拳头搁在鼻子上。

彼蒂加捏住着袋子。他摸着。他想拿出表来了。他很着急。竟不能立刻取出那表来。

忽然一阵叫喊,吹哨,呼唤,脚步声。街角上来了一个警察,跟着市场女人和一大群的人。

“嗳哈!”他们叫道。“他在这里!抓住他!”

大家都奔向毕塔珂夫来。抓住了他的领头。他被捕了。

“他在这里!这贼!”

彼蒂加走掉了。

于是走向市立颜料店去。他又得经过那市场。他又穿过那些卖着蛋饼和青鱼,发着面粉和蔬菜气味的成排的摊子。他悲哀地走过去。袋子里的表,逼得他很凶。

“我的天!我把这东西怎么办呢?为什么我该把这晦气东西装在袋子里,带来带去的呢?”

周围是喧嚣和嘈杂。太阳照在市场的热闹光景上。人们涌向摊子去。鸟儿在笼子里酿成怕人的喧嚣。叫化子嚷着歌曲。一切都很快活!

然而彼蒂加不快活。太阳和唱歌的叫化子,都不能使他高兴了起来。他悲哀地走过市场去。

他忽然看见了一个女孩子。她站在两个摊子的中间,有一点东西拿在她手里。

她在请求一个高身材的,带着眼镜的人。

那泰沙!这那泰沙,是在派仑礼拜日和他一同逛过的!这金黄头发的娃儿,正在请求那人买她的什么。

那人唠叨着,走掉了。

“那泰沙,日安!”彼蒂加叫道。“你在这里卖什么呀?”

她抬起眼睛来,吃了一吓,把东西藏在袋里了。

“为什么这样的?你为什么发急?你怕么?恐怕你卖的是什么偷来的东西罢?”

“不的。这不是偷来的。”

“那么,为什么藏起来呢?给我看!”

“不的。这和你不相干。”

“拿出来。我要看看呢。”

“不!”

“嗳哈!那就是偷来的了!你在浴场里偷了一个刷子,或是什么地方的一打别针了!不是么?”

那泰沙不答话。

“或者是你那死了的祖母扒来的袜子……是不是?或者是你的老爸爸抢来的罢?唔?”

那泰沙脸红了。她快要哭出来,说道:

“这全不是偷来的。他寄给我一封信,叫我卖掉的。我就得来卖。看就是了。我没有偷。”

她向他伸出手来。一条银链子!链子上挂着挂件。小小的象和狗儿,在瑟瑟索索的作响。中间拖着一个梨子形的绿玉。

彼蒂加觉得,在他脚下的地面好象摇动了起来。他快要跌倒了。他跑了许多工夫,原已疲倦了的。毕塔珂夫又在胸膛上给了他沉重的一击。而现在链子又在这里了,一个人怎么能受得这许多呢!他拿过链子来,定睛的看着。五分或是六分钟。

于是他去掏袋子,拉出那表来。用了忙乱的手指,把表挂在链子上,递给那泰沙。

“喂!拿罢!”

那泰沙吃惊得叫起来,连忙接了表。彼蒂加就回转身,跑过了喧嚷的市场。过了桥。过了广场。到了街上。

他跑着,头也不回。

到市立颜料店了。买了绿颜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