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1)(1 / 1)

彼蒂加·华来德做过的事情,都胡涂得很。

他在市场里到处的走,什么都想过了。他又懊恼,又伤心。他饿了,然而买点吃的东西的钱却是一文也没有。

无论那里都没有人会给他一点什么的。饿可是越来越厉害。

彼蒂加想偷一件重东西。没有弄好。倒在脊梁上给人敲了一下子。

他逃走了。

他想偷一个小桶。又倒楣。他得把这桶立起来,拖着走。

一个胖胖的市场女人忽然给他看见了。她站在角落里卖蛋饼。出色的蛋饼,焦黄,松脆,冒着热气。他抖抖的蹩过去。他不做别的,就只拿了一个蛋饼,嗅了一嗅,就塞在袋子里面了。也不对那女人说一句求乞的话。安闲地,冷静地,回转身就走。

那女人跟了他来。她拍的打了一下。抓住他的肩头,叫道:

“你偷东西!还我蛋饼!”

“什么蛋饼?”彼蒂加问着,又想走了。

这时可是已经聚集了一些人。有一个捏住了他的喉咙。别一个从后面用膝盖给他一磕。他立刻倒在地上了,于是一顿臭打。

不多久,一大群人拖他去到警察局。

大家把他交给局长了。

“那是这样的。我们给您送一个小扒手来了。他捞了一个蛋饼。”

局长很忙碌,没有工夫。他先不和彼蒂加会面,只命令把他关在拘留所里面。

照办了。他就在那里坐着。

拘留所里,彼蒂加坐在一条不干净的,旧的长椅上。他动也不动,只对着窗门。窗是用格子拦起来的。格子外面看见天。天很清朗,很明净,而且蓝得发亮,象一个水兵的领子。

彼蒂加看定着天空,苦恼的思想在他脑袋里打旋子。伤心的思想。

“唉唉!”他想。“人生是多么糟糕!我简直又要成为流浪儿的罢?简直不行了。袋子里是有一个蛋饼在这里。”

伤心的思想……如果从前天起,就没有东西吃进肚里去,人还会快活么?坐在格子里面,还会舒服么?看着天空,还会有趣么?如果为了一件大事情,倒也罢了!但只为了一个蛋饼……呸,见鬼!

彼蒂加完全挫折了。他闭上眼睛,只等着临头的运命。

他这么等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敲。很响的敲。好象不在房门上,却在墙壁上,在那隔开别的屋子的薄的板壁上。

彼蒂加站了起来。他睁开眼睛,侧着耳朵听。

的确的。有谁在用拳头要打破这板壁。

彼蒂加走近去,从板缝里一望。他看见了拘留房的墙壁,一条板椅,一个拦着格子的窗户,地上的烟蒂头。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全是空的。这敲从那里来的呢,捉摸不到。

“什么恶鬼在这里敲呢?”他想。“恐怕是用爪子在搔罢?”

他正在左思右想,却听到了一种声音,是很低,很沙的男人的声音:

“救救!妈妈子!”

彼蒂加一跳就到屋角的炉旁。炉旁边的墙壁上有一条大裂缝。他从这缝里看见一个鼻子。鼻子下面动着黑胡须。一个斜视的黑眼珠,悲伤的在张望。

“妈妈子!”那声音求告着。“心肝!放我出去罢,看老天爷的面子!”

那眼睛在板缝里爬来爬去,就好象一匹蟑螂。

“这滑稽家伙是什么人呢?”彼蒂加想。“发了疯,还是喝醉了?一定是喝醉了!还闻得到烧酒味儿哩……呸……”

浓烈的酒气涌进房来了。

“妈妈子!”那醉汉唠叨着。“妈妈子!”

彼蒂加站在那里,瞧着那醉汉,却全不高兴去说话。别一面是他不要给人开玩笑。现在他无法可想了。他简短的说:

“你嚷什么?”

“放我出去,心肝!放我出去,宝贝!”

他突然叫了起来:

“大人老爷!同志先生!请您放我出去罢!我的孩子们在等我呢!”

真是可笑得很。

“傻瓜。”彼蒂加说。“我怎么能放你出去呢?我也是象你一样,关在这里的。你疯了么?”

他忽然看见那醉汉从板缝里伸进手来了。在满生着泡的手里是一只表。一只金表。足色的金子。带着表链。带着各样的挂件。

醉汉睁大了他的斜视眼,低声说道:

“局长同志,请您放我出去罢!我就送给您这个表。你瞧!是好东西呀!你可以的!”

那表也真的在咭咭的走。

合着这调子,彼蒂加的心也跳起来了。

他抓过表来,一跳就到别一屋角的窗下。因为好运道,呼吸也塞住了,所有的血也都跑到头上来了。

那醉汉却在板缝里伸着臂膊,叫喊道:

“救救!”

他顿着脚,好象给枪刺着了的大叫起来:

“救救呀!强盗呀!强盗呀!”

彼蒂加发愁了,来回的走着。血又回到脚里去了。他的指头绝望的抓着表链,抓着这满是咭咭咯咯的响的挂件的该死的表链。这里有极小的象,狗儿,马掌,梨子样的绿玉。

他终于连挂件一起拉下那链子来。他把这东西塞进缝里去:

“哪,拿去!你挂着就是!”

那醉汉已经连剩余的一点记性也失掉了。他全不想到表,只收回了那表链:

“多谢,多谢!”他喃喃的说。“我的心肝!”

他从板缝里伸过手来,来抚摩彼蒂加,还尖起嘴唇,响了一声,好象算是和他亲吻:

“妈妈子!”

彼蒂加又跑到窗下。血又升上来了。思想在头里打旋子。

“哈!”他想。“好运道!”

他放开拳头,看着表。太阳在窗格子外面的晴天上放光,表在他手里发亮。他呵一口气,金就昏了。他用袖子一擦,就又发亮。彼蒂加也发亮了:

“聪明人是什么都对的。一切坏事情也有它的好处。现在我抓了这东西在这里。这样的东西,随便那一个旧货店都肯给我五十卢布的。什么?五十?还要多……”

他简直发昏了。他做起种种的梦来:

“首先我要买一个白面包。一个顶大的白面包。还有猪油。猪油是刮在面包上来吃的,以后就喝可可茶。再买一批香肠。还有香烟,顶上等的货色。还有衣服:裤子,上衣。再一件柳条纹的小衫……还有长靴。但是我为什么坐在这里做梦的?第一着,是逃出去。别的事都容易得很。”

不错,一切都很好。只有一样可不好。是他被捉住了。他坐着,好象鼠子落在陷阱里。窗户是有格子的,门是锁住的。运气捏在他手里,只可惜走不脱身。

“不要紧,”他自己安慰着。“怎么都好。只要熬到晚……不会就送命的。晚上,市场一收,他们就放我了。”

彼蒂加的想头是对的。到晚上,人就要来放他了。这并不是第一回,他已经遇到过好几回了。但到晚上又多么长呀!太阳简直一点也不忙。

他再拿那表细看了一回,于是塞在破烂的裤的袋子里。为要十分的牢稳,就把袋子打了一个结。墙壁后面的叫喊和敲打,一下子都停止了。锁发着响,彼蒂加回头去看时,却站着一个警察,说道:

“喂,出来,你这小浪子!”

了不得!彼蒂加竟有些发愁。他跳起来,提一提裤子,走出屋子去。警察跟着他。

“快走,你这小浪子!见局长去!”

“好的!”——

彼蒂加在局长面前出现了。局长坐在绿色的桌子旁,手里拿着一点文件。他拿着在玩弄。上衣的扣子已经解开。颈子发着红,还在冒热气。嘴里衔一枝烟卷,在把青的烟环喷向天花板。

“日安,小扒手,”他说。

“日安!”彼蒂加回答道。

他很恭敬的站着。很驯良。他微笑着,望着局长,好象连一点水也不会搅浑的一样。局长是喷着他的烟环,看起文件来了:

“唔,你什么时候生的?”

“我不知道。可是我十一岁了。”

“哦。那么,你说出来罢,你到我们这里来做客人,已经是第几回了?我看是第七回罢?”

“不的。我想,是第三回。”

“你不撒谎吗?”

“大约是这样的。我不大清楚了。您比我还要清楚哩。”

彼蒂加是不高兴辩论的。和一位局长去争论,毫无益处。如果他想来是七回,让他这么想就是了。他妈的!

“如果不和他去争,麻烦也就少……也就放得快了。”

局长把文件放在桌子上,用手在那上面一敲,说道:

“我下这样的判决,据面查你幼小的年龄和你的穷苦,应即移送少年教养院。你懂得么?”

彼蒂加呻吟起来了。站不稳了。僵掉了。局长说出来的话,好象有谁用砖头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似的,使他发了昏。这事情,是他没有料到的。是没有豫计的。

但他立刻复了原,仰起头来,说:

“可以的。我……”

“懂得了么?”局长问着,还笑了起来,似乎彼蒂加的心情有多么悲伤,多么苦痛,他竟完全不觉得。彼蒂加是毫没有什么好笑。他倒要放声哭出来了。

唉唉,彼蒂加,彼蒂加,你是怎么的一个晦气人物呵!

但这还不算了结。又来了更坏的事情。彼蒂加糟糕了。

局长叫来了一个警察,并且命令他,把彼蒂加从头到脚的搜一搜。

“搜他一下,”他说,“他也许藏着凶器或是很值钱的东西的。细细的搜他一下。”

警察走近彼蒂加来。彼蒂加的心停止了,他的腿象是生了热病似的发着抖。

“从此永远分手了,我的宝贝!”他想。

但运气的是那警察竟是一个傻瓜。一个真正的宽兄。他注视着彼蒂加,说道:

“局长同志,一碰着这流浪人,就要叫人恶心的。请您原谅。拜托您……今天刚刚洗过蒸汽浴。穿的是洗得很干净的。他身上会搜出什么来呢?袋子里一个白虱,补钉里一个跳蚤……一定的……”

彼蒂加聚集了他最后的力气,可怜的微笑着,细起眼睛,望着那兵爷。

这意思就是说:“对呀。对呀。”

他一面想:

“一个很出色的跳蚤。这样的跳蚤,是谁都喜欢的。”

他悄悄的用一个指头去触一下裤子的袋子。有一点东西在那里动,有一点东西在那里跳,好象一颗活的心脏,或是活的挣着的鱼儿,这就是表。

也许是对警察表了同情,也许是什么都觉得无聊了,局长点点头,说道:

“好罢,算了罢。不搜也成。这不关紧要……”

他在纸上写上些什么,盖好印章,便交给了那警察:

“喂,同志,这是判决书。你到惠覃斯基街,把这小浪子交给克拉拉·札德庚少年教养院去。可是你要交付清楚的呀。”

于是他站起来,打一个呵欠,走出房去了。

连对彼蒂加说声再见也想不到。

警察把公文塞在皮包里,叹一口气,拿手枪挂在肚子边。又叹一口气,戴上帽。

“来!……来,流浪儿……走罢!”

彼蒂加提一提裤子,跨开大步便走。

他们俩一径向着市场走,通过了拥挤的人堆。一切都如往常一样,骚扰,吵嚷……一大群人们在那里逛**,叫着,笑着,骂着,唱着曲子。什么地方在奏音乐。鹅在嘎嘎的叫。疯狂似的买卖。但彼蒂加却什么也不听见。他只有一个想头:

“跑掉!我得跑掉!”

象一只狗似的,他在警察前面跑,撞着商人们和别的人,只用眼睛探察着地势,不住的苦苦的想:

“跑掉?但往那里跑呢?”

警察钉在他后面象一条尾巴,他怎么能跑掉呢?他一眼也不放松,气喘吁吁地,不怕疲乏地在紧跟着他走。

不一会,市场已在他们后面了。彼蒂加却到底没有能逃走。

他完全没了主意,茫然自失了,走路也慢起来。

这时警察才能够和他合着脚步,他呻吟道:

“你简直是乱七八糟的飞跑,你这野孩子!你为什么尽是这么跑呀?我可不能跑。我有肾脏病。”

彼蒂加不开口。他的肾脏和他有什么相干呢,他有另外的担心。他完全萎掉了。

他又低着头赶快的走。

警察好容易这才喘过气来,问道:

“说一回老实话罢,你这浮浪子。在市场上,你是想溜的罢,对不?”

彼蒂加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什么?想溜?为什么?”

“算了罢!你自己很明白……你想逃走的罢?”

彼蒂加笑着说:

“你弄错了。我没有这意思。就是您逼我走,我也不走的。”

警察诧异得很:

“真的?你不走的?”

他忽然站住了,搔一搔眉毛,拿皮包做一个手势:

“走罢!跑罢!我准你的!”

这就象一击。象是直接的一击。仿佛有谁从后面踢了他一脚似的。彼蒂加全身都发起抖来了。他已经想跑了,幸而他瞥了那警察一眼。那家伙却在露着牙齿笑。

“嗳哈!”彼蒂加想。“你不过想试试我罢咧。不成的,好朋友。我知道这玩艺。我还没有这么傻呢。”

他微微一笑,于是很诚实的说道:

“您白费力气的。我是不走的。即使您打死我……我也不高兴走……”

“为什么呀?”

警察不笑了,查考似的凝视着彼蒂加。但他却高声叫喊道:

“为的是!——因为您毫没有逼我逃走的权利的。您想我逃逃看。但是您又不放我逃的。您守着规则,带我到应该去的地方去罢,要不然,真叫我为难呀。”

这么说着,彼蒂加自己也吃了一惊。

“我在说什么废话呀!”他想。“真是胡说白道……”

警察也有些担心了。他仓皇失措,挥着两手教他不要说下去。

“你当是什么了?你真在这样想么?……好了,好了,我不过开一下玩笑……”

“我知道这玩笑,”彼蒂加叫道。“我不受这玩笑。您要指使我逃走呀!不是吗?带领一个正经人,您不太腐败吗?是不是?您说这是玩笑吗?您是没有对我硬开玩笑的权利的!”

彼蒂加不肯完结了。他交叉了臂膊,哭嚷起来。路人都诧异。出了什么事呢?一个红头毛孩子,给人刺了一枪似的叫骂着,旁边是一个警察,满脸通红,窘得要命,着眼,发抖的手**的抓着皮包。

警察劝彼蒂加不要嚷了,静静的一同走。

这么那么的缠了一会之后,彼蒂加答应了。

他显着生气的脸相,目不邪视的往前走,但心里几乎要笑出来。

“这一下干得好。我给了一个出色的小钉子!这是警察呀!好一个痴子!……十足的痴子!……”

这回是警察要担心了自己的脚,好容易才能够拖着走。他要费很大的力,这才赶得上。但他不说话,单是叹气,并且总擦着脸上的汗。彼蒂加向这可怜人来开玩笑了。

“您为什么走得这样慢的?您在闲逛么?您简直不能快一点么?”

“我不能。我真的不能。这是我的肾脏的不好。我的肾脏是弱的。它当不起热。况且我今天又洗了蒸汽浴。很热的蒸汽浴。我有些口渴了……”

他忽然看见一家茶店。叫作“米兰”。有着漂亮的店门,还挂一块五彩画成的大招牌。

他站住了,说道:

“阿,请呀,我们进去罢。我们喝点东西去。”

“不,”彼蒂加说。“进去干什么?”

“好好,”警察恳求道。“我和你情商。我全身都干了。我口渴了。我们喝点汽水或者茶去。或者柠檬水。给我一个面子,小浪子,一同进去罢。”

彼蒂加想了一下。

“可以,”他说,“您进去罢。但是不要太久。”

“那么,你呢?”

“我不去。我是不走进吃食店去的。我不高兴……”

警察踌躇了起来,很惴惴的问道:

“你也不跑?”

彼蒂加勃然大怒了:

“您又来了!您在指使我!如果您在这么想,您就该马上送我到教养院里去。懂了吗?喝茶不喝,随您的便!”

“喂,喂,”警察说,“不要这么容易生气呀。我不过这样说说的。我知道你是不跑的。你是一个乖小子。”

“好了好了,”彼蒂加打断他,“我没有这么多谈的工夫。您进去罢。”

那警察真的进去了。他放彼蒂加站在门口喝茶去了。彼蒂加望着他的后影,微笑起来:

“这样的一个痴子,是不会再有的。”

他微笑着,拔步便跑,走掉了。

他转过街角,这才真的跑起来。他狂奔。他飞跑。象生了翅子一样。象装了一个推进机一样。他的脚踏起烟尘来,他的心跳得象风暴。风在他脸旁呼呼发响。

房屋,篱垣,小路,都向他奔来。电线杆子闪过了。人们……山羊……警察……

他气喘吁吁的飞跑着。

他跑了多久呢,他不知道。他要往那里去呢,也不知道。终于在街市的尽头站住了,在一所教堂的附近。

他费了许多工夫,这才喘过气来,清醒了。他向周围看了一遍,疑惑着自问道:

“现在我真的自由了?”

怎样的运气!这好极!他又想跑了。只因为快活。

“自由哩!自由哩!”

运气的感觉生长起来。于是他想到了表:

“唉唉,我的表!我的出色的表!你在那里呀?”

他一摸袋子……表不在了。

他发了疯似的找寻。没有表。

怎么好呢?

他再摸一下袋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连袋子也没有了。它是只用一条线连着的,恐怕给那表的重量拉断了。他向周围一看。地上并没有东西。他摇摇腿。没有……

绝望抓住了他。挫折得他靠着教堂的墙壁,几乎要哭出来。

“见鬼!见鬼!我就是碰着这种事!”

他总永远是倒楣!

然而他没有哭。彼蒂加知道:眼泪,是女人的。一个象样的小浮浪儿,哭不得。表不见了,那么,就去寻。

他跑回去。

但跑也不中用。他把路忘掉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走那条路来的。最好是找人问一问。

人家的门前站着一条大汉。他穿着兵似的裤子。在磕葵花子,把壳吐在地面上。

彼蒂加向他奔过去:

“阿伯!阿伯!”

“什么事?那里火着了?”

“您可知道‘米兰’茶店在那里呀?”

“不,”那家伙说,“我不知道。‘米兰’是什么子呀?”

“是茶店。有一块招牌的。”

“哦。有一块招牌的?……那我知道。”

“那么,在那里呢?”

“你问它干什么?”

“您不管我罢。您告诉我就是。”

“好罢。那么,听者呀。你尽是直走。懂吗?再往左走。懂么?再往右走。懂么?再是一直走。再打横。再斜过去。那么,你就走到了。懂么?”

彼蒂加不能懂。

“怎么?”他问。“往右,往左,后来呢?”

他注视着那家伙。他立即明白了:

“他在和我寻开心,这不要脸的!”

他气恼得满脸通红。他上当得真不小。他狠命的在那家伙的手上敲了一下,敲得葵花子都落下来。于是跑掉了。

他跑着,尽力的跑着。上那里去呢,连自己也不知道。经过了一些什么地方的什么大路和小巷,走过什么地方的一座桥。

忽然,有一条小巷里,他看见墙壁上有一个洞,而且分明的记得:他是曾经走过这地方的。那墙壁上的洞,使他牢牢的记得。

他放缓了脚步,看着地面。他在寻表。他固执的搜查了地上的每一个洼,每一个洞。什么也不见。没有表。大约是已经给谁检去了。

地面在他脚底下摇动起来。因为痛苦,他几乎失了神。好容易这才挨到了“米兰”,坐在那里的阶沿上。他坐着,垂了头。他已经不高兴活下去。

他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好象一块木头。气恼。阴郁。用了恶狠狠的眼睛凝视着地面。

忽然间——那是什么呀。

他弯下身子去,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那是什么呵?!

这里,阶沿前面,可就躺着装表的打了结子的袋子。真的!它的确在这里!

彼蒂加发了抖,检起袋子来。他刚刚拿到手,那警察已经从茶店里出来了。

“你在这里?”

彼蒂加吃了一惊。

“好家伙,”那警察说。“好,你竟等着!真的了不得。我倒料不到你有这么正直的。”

他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烤透了的点心来,送给彼蒂加。

“哪,拿罢。因为你安静的等着。拿呀。还特地给你十个戈贝克[13],这是我真心真意给你的。”

彼蒂加接过点心来,嗅了一下,狼吞虎咽的吃了,这才恢复了元气。

“很好。谢谢您的点心。但您为什么弄得这么久的?我不是来等候您许多工夫的呀!”

“这就行了,这就行了,”警察回答说。“不要见怪罢。我一起不过喝了六杯茶和吃了一个白面包。现在我们能走了。来罢,请呀,小浪子。”

这时他们走得很快。很活泼。尤其是那警察。他竟开起快步来。好象他完全忘记了他的肾脏了。彼蒂加把表悄悄的藏到裤里去,塞在一个补钉的折迭里。他已经很有精神。他不喜欢垂下头去了。

“都一样的,”他想。“全无关系。现在我已经不能溜掉了。还是不溜。我从教养院里再跑罢。”

他们到了宽阔的惠覃斯基街。他们走上很峭的高地去。警察指着远处道:

“你看见上面的屋子吗?白的……绿房顶。那就是克拉拉札德庚教养院呀。快到了。”

不多久,他们就站在那屋子的前面。是一所体面的屋子。许多窗户带着罩窗。一个前花园种着满是灰尘的白杨。一个中园。一层铁格子。一重大门……

警察去敲门。墙后面的一只狗就叫起来。它的铁链索索的响。

彼蒂加悲哀了。可怕的悲哀。他叹一口气。

“教养院?”他想。“出色的教养院呀。就象监狱一样。到处都锁着。谁说能从这里逃走呢!”

门上开了小小的望窗。露出一个细眼睛的脸来。象是鞑靼人,或者中国人。

“谁呀?有什么事?”

“您开罢!”警察大声说。“不要紧的……没有大事情。我带一个孩子来了,偷了东西的……”

小窗又拍的关上了,钥匙在锁上发响。大门开了,站在那里的并非鞑靼人或中国人,却是一个细眼睛的俄国人。

“日安,”他说。“请进来。”

他们走到中园。那狗向他们扑来了,嗥着,哼着。

细眼睛叫它回去:

“回去,区匿希![14]”

“请到办公室里见院长去,”他转脸对两人说。“走过中园,在三楼上。”

警察端正了姿势。他扶好手枪匣子,开起正步来:一、二,向左、向右。

彼蒂加跟着他并且向各处看。是一个很大的,铺着石头的中园。石头之间是细叶荨麻和各种别样的野草。

开着的窗户里,有孩子们在张望,注视着彼蒂加。

“孩儿们,一个头儿来了!”

“什么?”彼蒂加想。“我是头儿么?”

他们上了楼梯,走到办公室去。办公室前面的地板上,坐着一个小小的,黑颜色的野孩子,用毛笔在一幅很大的纸上,画着五角的星。

“日安!”警察道。

“日安!”那野孩子用了诚实的低声回答说。“你要和院长说话么?”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有人要和您说话呢!”那野孩子嘲笑似的,露出牙齿的笑着,把彼蒂加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通。

邻屋里走出院长菲陀尔·伊凡诺维支来。是一个小身材的,秃头,眼镜,淡灰色胡子。

“哦,”他说。“日安!您带了一个新的来了?”

“是的,”警察说。“日安!请您给判决文一个收据!”

“什么?哦哦,是的!您可以去了。”

警察拿着收据,查了一下。

“再见!”他说。“好好的在着罢,孩子!”

他出去了。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在桌旁坐下,检查似的看着彼蒂加。“你叫彼得[15]?”

“是的,”彼蒂加回答说,并且告诉了他的姓。

“哦。你偷了东西?”

彼蒂加脸红了。他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菲陀尔·伊凡诺维支是一个怪物。

“是的。”

“哦……这干不得。你还年青。还要成一个有用人物的。现在我们得首先来整理你的外表。是的……米罗诺夫,领这新的到鲁陀尔夫·凯尔烈支那里去……”

黑孩子跳起来,放下毛笔,擦了手。

“来罢,你的造孽的。”

他们走过许多回廊。那些地方都有点暗。电灯发着微弱的光。两边都看见白色的门户。

“这是课堂,”黑孩子说明道。“这里是授课的。”

“但你现在带我到那里去呢?”彼蒂加问。

“到卫生课鲁陀尔夫·凯尔烈支那里去。他会给你洗一洗的。”

“洗一洗?”

“唔,自然。在浴盆里。”

那孩子敲了门。

“鲁陀尔夫·凯尔烈支!我带了一个新的来了!”

他们迎面来了一个穿白罩衫的胖子。他有很大的耳朵,雄壮的声气。这卫生课……大概是个德国人……

“一个新的?”他问。“多谢。进浴室去罢。水恰恰热了。”

他就拉了彼蒂加去。

“脱下来。”

“为什么?”

“脱下来罢。你得洗一个澡。用了肥皂和刷子。”

彼蒂加脱下他的破烂衣服来。非常之慢。

“但愿这表不要落掉了才好!”他想。

那德国人说道:

“都轻轻的放着。我们就要在炉子里烧掉它的。”

彼蒂加吃了一惊。他**地紧紧的抓住了裤子。

“怎么?为什么?烧掉?”

“不要担心。我们要给你一套另外的衣服。干净的。一件干净的小衫,一件干净的上衣,你还要弄到长靴哩。”

他怎么办才是呢?他精赤条条的坐着,那手紧抓了龌龊的破烂衣服在发抖。但并不是因为冷。浴室是温暖的,还热呢。他的发抖是为了忧愁。

“怎么好呢?都要没有了。”

但他一点也不愿意放弃。

他的运气,是那德国人暂时离开了浴室。想也来不及多想,彼蒂加就解开破布来,把金表塞进嘴里去。这很费力。他几乎撑破了嘴巴。面颊鼓起来了。舌头又非常之碍事。然而他弄好了,熬住了,并且咬紧了牙齿。

表刚刚藏好,德国人就又走了进来。拿着一个钳子。他用这钳子夹着彼蒂加的衣服,搬了出去。于是他又回来,把水放在浴盆里。

“进去。”

彼蒂加爬进浴盆去,热水里面。一转眼,那水就浑浊了。这并不是变戏法:这之前的一回浴,他还是五年前洗的。后来他这里那里的在野地上固然也洗过……但这么着,身子可也不会真干净……

洗浴使他很舒服。在里面是很好的,他甚至于情愿从此不走出。

但大大的晦气是那德国人竟是一个多话的汉子。他用肥皂给他洗着头的时候,话就没有住。他没有一刹时是不声不响的。他要知道一切,对于什么都有趣。他为什么名叫彼蒂加的,警察为什么捉他的,在那里失掉了他的父母的。连什么屁事他都想知道。

彼蒂加不说话。彼蒂加有表在嘴里。

他各式各样的用了他的头。他看着质问,有时点点,有时摇摇。要不然,就喃喃的来一下。

他的沉默,大概很使这德国人不快活了,因为他关上了他的话匣子。

他换了水。他放掉脏水,然后捻开两个龙头,放进新鲜的水,冷的和热的来。于是坐在屋角的椅子上,拿了报纸。

“就这样的坐着罢,肮脏就洗掉了……如果太热了,那就说。我来关龙头。”

彼蒂加点点头。

水从龙头里潮水似的涌出。渐渐的热起来了。简直就要沸了。

德国人却舒舒服服的尽在看他的报纸,他的大耳朵微微的在牵动。

水还是流个不住。已经难熬了。逼得彼蒂加辗转反侧,只是移来移去,却一声也不响。

终于,他再也打熬不住了,就钻下水去,吐出表来。于是飞似的钻出拚命的叫道:

“热呀!”

德国人跳了起来,抛掉报纸,伸手到水里去一摸,喝道:

“孩子!孩子!你疯了么?快出来!快快!”

他抓着彼蒂加的肩头,拉了他出来。他很气恼他,大声说道:

“你为什么不说的?这水,已经煮得一只鸡了。”

他放许多冷水进浴盆去,于是再用肥皂来洗彼蒂加的背脊。

当在这么办理时,彼蒂加就用两手去摸浴盆底。他是在寻表。他的指头终于碰到了一个滑滑的圆东西。他就放进嘴巴去。但这一回却非常之艰难。大约是因为这表受热发了涨,或者是嘴巴洗得变小了……但表也竟塞进嘴巴里去了。他几乎弄断了牙齿。

德国人又用清水给他冲洗了一通。

“好啦。坐着。我给你取衣服去。”

他出去了。彼蒂加坐在肥皂水里面。他忽然觉得,水在减少下去了。

当那德国人回来的时候,彼蒂加只坐在空的浴盆里。

“为什么你把水放掉的?光着身子坐在空盆里,是会生病的呢。”

水怎么会走掉的呢,彼蒂加不知道。他没有放。他全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那就是了,”德国人说。“快穿衣服。就要吃饭了。你来得太迟了。”

他给他一整套衣服,衬裤,一条裤子,一件上衣……还有长靴。都崭新,都干净。

彼蒂加动手穿起来。在他一生中,穿衬裤是第一回。德国人注视着,而且微笑着。彼蒂加也微笑着。

德国人突然严重了。

他诧异地看着彼蒂加的脸,问道:

“你嘴里有着什么?什么在那里发亮?”

彼蒂加吓了一跳,闭上了嘴唇。

“我这昏蛋!痴子!我就是笑不得!”

他转过脸去,耸一耸肩膀,好象是在说:“无聊!这是不值得说的。”

但那德国人不放松。他来挖彼蒂加的嘴。

“张开牙齿!你嘴里是什么呀?你把什么东西藏在那里了?”

彼蒂加张开了嘴唇。

“吐出来!”

彼蒂加叹一口气,用舌尖把表一顶,吐出来了,就在德国人的手上。

但他却发了惊怖的一声喊。

在德国人手里的并不是表,倒是一个白铜塞子,就是用在浴盆里面的。

彼蒂加大大的吃了惊。德国人也很诧异。

他以为彼蒂加是疯子。他疑惑的问道:

“告诉我罢,孩子,为什么你把塞子塞在嘴里的?这怎么行呢?把金属东西塞到嘴里去?”

彼蒂加想不出应该怎么回答他。他撒了一个漫天大谎:

“肚子饿,”他低声说。“我饿得很。”

这时他总在偷看着浴盆。

表在那里呢?

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浴盆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块湿的浴布。

表一定就在浴布的下面。如果德国人走出屋子去,他就可以拿了那表来。然而德国人竟一动也不动!他对彼蒂加表着满心的同情:

“我的天老爷!这么着的!这样的白铜东西可是不能吃的呀。马上要吃饭了,汤呀,粥呀,麦屑饭呀。但是白铜东西,呸,见鬼,可是吃不来的!这是硬的!哪,你瞧……”

他把塞子抛在浴盆里。当的一声响。彼蒂加忽然看见德国人向浴布那里弯过腰去了。如果他拿起浴布来,表就躺在那下面……阿呀!!!

他并不多思索,就直挺挺的倒在地板上,叫了起来:

“阿唷!”

德国人奔过来:

“什么事?你怎么了?”

彼蒂加叫个不住,全身**的发着抖:

“阿唷呀!”

德国人慌张了起来。他向各处乱钻,撞倒一把椅子,奔出门外去了。

彼蒂加就走到浴布那里去。一点不错!表就躺在那下面。彼蒂加拿起它,擦干了,狂喜的看着。金好象太阳一般的在发光……他感动地把这太阳塞在崭新的,公家的裤袋里……

当那德国人手里拿着一个小瓶,跑了进来的时候,他恰恰已经办妥了。

“嗅呀!嗅这儿呀!”他大声说。“这是亚摩尼亚精呀。”

彼蒂加踉跄的走了几步,去嗅那小瓶,打几个喷嚏,复了原。

他很好的著好衣服,穿上长靴。长靴小了一点。但倒还不要紧。他显得十分漂亮了。他系上皮带,弄光了头发。

“可惜,”他想,“这里没有镜子!我真想照一照!”

“那么,吃饭去罢,”德国人说。

他们走到廊下的时候,适值打起钟来,钟声充满了全楼。孩子们叫喊着,顿着脚跑过廊下去。

“吃饭罗!”他们嚷着。“吃饭罗!”

彼蒂加到处被磕碰,挨挤,冲撞。他们几乎把他撞翻了。德国人也不见了。

他很仓皇失措,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忽然间,他看见了那黑色的孩子就是那在办公室前面画星的。他微笑着,点点头:

“这里来!”他大声说。“同去罢!”

他们一起跑进教养院的食堂里。

里面的长桌子前面,已经坐着一大群孩子们。桌子上面,锡盘里喷着热气。这热气是很使人想吃东西的,彼蒂加竟觉得鼻子痒,膝髁也发了抖。

开始用膳了。

孩子们在吵闹,摇着匙子,彼此抛着面包屑。彼蒂加扑到汤跟前。这是不足怪的:这两天来,除了警察给他的一小片点心之外,他什么也没有落过肚。他很贪,很凶的吃东西。

德国人并没有撒谎。汤之后,粥来了。是加了奶油的荞麦粥。彼蒂加仍旧很快很贪的喝了粥。于是来了麦屑饭。他吃的一点也不剩,还舔一舔盘子。

坐在他近旁的孩子们,都发笑了。笑得特别响的是一个独只眼的孩子,额上绷着一条黑绵纱。他不顾面子的嘲笑道:

“这么一个饭桶!这么一个馋嘴!就是一匹大象,也不吃的这么多呀!”

这使大家更加笑起来。彼蒂加气恼了。他熬着,但是熬不久。他把匙子舔干净,看定了独只眼的无耻的眼睛,掷了出去,那匙子就打在他的前额上。

那孩子吓人的哭起来。出了乱子了。跑来了院长菲陀尔·伊凡诺维支。

那孩子哭着,用拳头擦着前额,这地方肿起着一个大瘤。

“谁打得你这样的?”菲陀尔·伊凡诺维支问。

“这人!”他指着彼蒂加。“是这个流浪儿!用匙子!”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严厉的看定了彼蒂加。

“站起来!我对你说,站起来!”

彼蒂加站起来,阴郁地望着前面。

“您想要怎么样呢?”他的眼光象在说。

“唔,”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说。“唔。那么,到这里来。”

要怎么样呢,彼蒂加不知道。他跟着院长去了。当他们走到食堂门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这新的是没有错处的。”

他知道这声音。这是黑孩子。

他们走到廊下。

“唔,”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说。“听着罢,我对你说的话……我们这里是不能打人的……打人,这可不行……在街上也许会挨打的……在这里却不行……懂了么?现在就罚你站在这地方,到大家吃完了中饭。”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回转身,走掉了。

不久就吃完了中饭。孩子们都从食堂里跑出来。他们跑过彼蒂加的身边。彼蒂加贴在墙上。孩子们不断的走过去。独只眼看见了他的时候,就向他伸一伸舌头。黑孩子走过了:

“你同去洗澡么?”

彼蒂加活泼起来了:

“到那里?”

“到河里……大家都去的。走罢!”

彼蒂加已经打好了主意。

“去的!”

他和黑孩子跑过了廊下。那伙伴在路上叮嘱他道:

“不要和毕塔珂夫去吵架。就是他先来了,也不要去理他。只要去告诉‘级议’,学级会议去。”

“原来你是这样的看法!”彼蒂加想。“我可没有这工夫了。一到河边,我就跑得永不再会了!”

他们走进一间大厅里。壁上挂着许多像,李宁,托罗茨基。地板象水面似的在发光。已经聚着一大群孩子们。兵一般的站成了两列。一个有胡子的人拿了一根小棍子,指挥着。

“立正!向右看齐!”

彼蒂加也排进去,兵似的严正,移动着向右看齐。

这时走来了菲陀尔·伊凡诺维支。他来给孩子们点名,叫这个系好皮带,叫那个去洗脸。

他一看见彼蒂加,就扬起眉毛来:

“怎么?这新的也要去么?——不行!今天你不能去!你该休息着!”

他看着独只眼:

“毕塔珂夫也不行。为了他今天的举动,他这回不许去洗澡!”

那孩子哭起来,退出队伍去了。

彼蒂加也退出了队伍,然而没有哭。

他不过悲哀的站着。

排成两列的孩子们,从他面前经过。开着正步:

“左!左!”

他们终于走完了。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走近彼蒂加去,拍着他的肩头:

“要快快活活的,孩子!你在我们这里就会惯的。那些孩子们都很心满意足。只是打架却不行。哦。到中园里去玩去。去罢!”

彼蒂加到中园去了。

剩下的孩子们,都在那里玩小木头的游戏。彼蒂加也被邀进去,一起玩,但他就微笑着说道:

“我不玩了。这是给小孩子弄的。”

他退到篱垣旁边,坐在一堆小石块上。

他沉思着:

“怎么办呢?”

黄昏开始了。发了雾。太阳落下去了。孩子们还在玩他们的游戏。他们的声音响到他这里来。

“牧师[16]!他糟了!”

“胡说!牧师在市里呢!”

平滑的小木头飞过空中,拍的落在地面上。

彼蒂加想着:

“逃走!这是当然的。不过总是把表带在身边却危险。这会闹出讨厌的乱子来。谁知道呢?也许这里是每天要烧掉旧衣服的……还是暂且把表藏起来……”

他的计划立定了。他决计把表埋到土里去。并且就放在那里,一直到他逃走的时光。他也想当夜就逃走。

他伏着,望着周围。孩子们在玩小木头,有一个牧师给打倒了。教员在看书。没有人向他这边看。

他摸出表来。他起了好奇心了:那里面究竟是怎样的呢?

他叮的一声撩开盖。但是还有一个盖。上有两个黑色的字母:S. K.[17]两层的盖底下是玻璃,看见指针在里面。

小小的黑的圈子里,秒针在走动。时针和分针却走得令人不知不觉:如果看定它,它是不动的。但放一会再去看,它却改了位置了。表上是七点钟差一分。

他就在篱垣脚下扒开小石头,掘一个洞,有达到肘弯的深。他合上表,用布片好好的包起来,放在洞底里。

于是他又盖上泥土去,用手按实它,再把小石头放在那上面。为了容易寻着它,又在两石之间插了一枝小木棒。

于是他伸一伸腰,枕着他宝贝上面的石块,做起梦来了。

总是这些事:

“我要买一件上衣。缀着羊皮领子的……一把削笔的小刀。[18]或者也要一枝手枪。果子汁的糖球……苹果……”

他完全进了他的梦境,忘掉自己的可怜的景况了。

当大家洗浴回来的时候,就都到食堂里去喝茶。彼蒂加并没有注意独只眼,虽然那人却又来嘲弄他了。黑孩子又激昂了起来:

“还不完么,毕塔珂夫?他给你的还不够受?你还想添?”

从此毕塔珂夫就不来搅扰他了。

喝茶之后,所有的孩子们,大的和小的,都到中园里去玩球。彼蒂加很快活。可惜的是他不懂得这玩艺,只好不去一起玩。但这是非常愉快的游戏。

天全暗了,天空上装满了星星的时候,打起钟来了。教员高声叫喊道:

“睡觉哩,孩子们!”

大家都涌进寝室去。

这是一间广大的,不大明亮的屋子。白墙壁,所有的电灯罩,都是乳白玻璃的。满屋排列着卧床,象在病院里一样。

黑孩子指着自己旁边的一张床:

“这是你的床。你挨着我睡……”

彼蒂加看那床。他几乎骇怕了。

“我真可以睡在那上面么?”

雪白的床单和枕头,一条灰色的盖被,上头有一块干净的毛巾。

“如果我的老朋友在这里看见我,……他们一定要笑的……睡起来怕是很好的罢……”

他于是想:

“无论如何,半夜里我一定得逃走……”

然而他并没有逃走。他绝没有逃走。他一躺下,马上睡得烂熟了,而且一直到早晨没有醒。这是不足为奇的。他正疲乏得要死……

有人拉了他的脚。他醒转来,把脚缩进盖被里去了。但又有人在摇他,拉他的肩膀。他抬起头,睁开了渴睡的眼睛。面前站着菲陀尔·伊凡诺维支。他的脸是庄重的。他的眉毛在阴郁的动。

所有的孩子们还睡着。满屋子响着元气的鼾声……天还没有全亮。

“起来,”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说。“唔……起来。有点事情要找你。”

彼蒂加清醒了:

“什么事呀?”

“警察局里来了一个人,来要你的。”

彼蒂加的头又落在枕头上面了。他几乎要叫出来。

“他来要你,我不知道为什么。唔……起来……穿衣服罢。”

彼蒂加穿起衣服来。他的手发着抖。他的腿发着抖。穿裤子也费力。他失了元气了。

“警察局为什么来要我呢。……糟糕……”

不多久。他穿好了,就跟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去。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年青的警察,没有胡子,挟一个皮包。

他站起来:

“他就是么?”

“是的。”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说。

“那么,请您允许我带了他去。来,市民。”

他们出去了。往那里去,为了什么,彼蒂加都不知道。那警察走得很快。他总在催促着彼蒂加:

“快些!快些!”

彼蒂加忍不住想问他。然而他没有敢。这警察是很庄重的。终于,他鼓起勇气来,惴惴的问他了:

“对不起,为什么我得到警察局去的?”

“这是你自己明白的。”

冷冰冰地,真象一个官。

他们就到了市场。彼蒂加照例的又想混进人堆里去了。但警察抓住了他的肩头:

“那里去?你往那里去?我们绕着市场走。不要玩花样。”

他们绕着市场走,到了警察局。

警察把他带进局长的屋子里。局长坐在桌旁,吸着烟,把小小的烟圈喷在空气里。他旁边站着一个市民,是一个老头子,带着红鼻子。彼蒂加看着这市民的脸,仿佛有点记得,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了这脸似的。

“这他,是我上礼拜捞了他的果酱罐子的人么?……或者是,弄了那皮带来的?不……也不是。”

彼蒂加注意地考察着红鼻子。忽然间,他清清楚楚地记起来了:

“这是有表的那个……那醉汉。说些‘妈妈子,心肝,我的宝贝’的!”

不错。是这鼻子。这斜视眼。只有胡子却不象那时的动来动去了,可怜相的下垂着。

“凭着名誉和良心对我说:你偷了市民库兑耶尔的表没有?”

彼蒂加好象遭了霹雳。然而他又打好了主意,不给露出破绽来。

“谁呀,库兑耶尔?”

“绥蒙·绥米诺维支·库兑耶尔。这就是。”

彼蒂加注视了这人,摇摇头:

“我没有见过他。”

“不要撒谎,”局长说。“你说谎了。你是见过他的。”

“我对你们赌咒。我没有见过他。”

局长提高了声音,好象他在读一件公文一样:

“市民绥蒙·绥米诺维支·库兑耶尔诉称失去妇女用金表一只,是在第三号室被劫的。对了罢?”

“什么?怎么叫对?”

“就是说我刚才说过的事呀。市民库兑耶尔,您认识这流浪儿么?”

“是的!”

他的声音很微弱。昨天是用深的沙声发吼的,今天却啾啾的象一只小鸟儿了。

“那么,怎么样?”局长又转脸对着彼蒂加,说。“你拿不拿出那表来?”

“什么表?”

“不要玩花样!”局长发威了。“你早已明白了的。还不拿出来么?”

彼蒂加也发威了。

“我拿出什么来呀?我不知道什么表!我也不想知道。我没有表。”

局长微微一笑:

“我们就会明白的!”他用拳头在桌子上一敲。“哈罗,忒凯兼珂同志!”

门一开,彼蒂加的旧相识,那卷头发的警察走进来了。

“什么?”他说。“什么吩咐?”

“把这家伙从头到脚的搜一下。他应该有一只表在身边的。”

“嗳哈!”警察叫了起来。“我认识这小浪子。我昨天送他到克拉拉·札德庚教养院去的……我敢说,他真是规矩得很。要好。但是您既然命令我,我就来搜他。赶快搜。”

警察要动手了。彼蒂加现在是连一点点的忧愁也没有。他其实要发笑。他而且老脸:

“不行的!你们说什么呀?我不给你们搜。你们,没有这权利……”

他紧紧的抓住了袋子。

于是那局长吼起来了:

“哦……?”

市民库兑耶尔也呼号起来了:

“他发急哩!我敢起誓,他发急哩!搜他呀,好人!我的表!我的表!”

局长跳起来,在肘弯的地方,抓住了彼蒂加的臂膊,很紧,使他一动也不能动。

“搜他,忒凯兼珂!”

警察现在来施行身体检查了。他查过袋子,摸过上衣的里面。没有表。

“没有呀,”他说。“我刚刚说过的。他没有这东西的。他是一个要好的小浮浪儿,我可以用我的脑袋来保他的。”

局长完全迷惘了。

“那么,您听我说,也许是您在对我们放烟幕罢,市民库兑耶尔?”

“自然!”彼蒂加叫道。“自然!他就是骗人。他简直并没有表,他一向就没有表的。”

“不不,这并不是骗人。”库兑耶尔快要哭了,“我不撒谎。一只带着银链子的金表。我敢起誓,我是有过的。链子还在我这里。我只剩了这东西了。您看……”

他拿出链子来,不错,这是一条表链子!上面还有种种的挂件。小小的象,狗儿,马掌,和一颗梨子形的绿玉。

然而这真是莫名其妙。

“奇怪得很,”那局长说。“据我看起来,这东西确是您自己落掉的。您拿这链子,想做什么凭据呢?”

“我想做什么凭据么?表是挂在这链子上面的呀。现在谁拿了表呢?就是他!……”

他指着彼蒂加。

彼蒂加笑出来了:

“这样的一个昏蛋!我是坐在上锁加闩的独身房里的呀,我怎么能拿你的表呢?那时我只有一个人……”

“一点不错,”局长说。“这一切事情,我也疑心起来了。市民库兑耶尔,您得小心些,不要为了诬蔑,受到惩罚才好!这是很容易碰上的。关于这一点,您以为怎样?”

市民库兑耶尔哭了起来。热泪从他那斜视眼里滚滚的涌出。

“我知道了。我白到这里来。我的好表是完结了。您现在却还要告发我。我不如走罢。”

他就把帽子合在头上,辞谢了局长,呜咽着,走出屋子去了。

彼蒂加站在那里,庄重,带着恼怒的眼光。他很受了侮辱了。他一句话也不说。

“对不起,”局长说,“这是错误的,是一件常有的诬蔑案子。忒凯兼珂同志,领他回到教养院去罢。我们没有把他留在这里的权利。”

“好的,”那警察说,“这是很容易的。来罢,小浪子。”

他们走出警察局。到得市场,那警察就站住了:

“现在自己走罢。你认得路。你不会走错的。你已经显出你的要好来……我要回家去了……今天是我的女人的生日……”

他回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跑掉了。

彼蒂加站住了一会,于是就向那往教养院的路走。

当他顺大路走着的时候,忽然听得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转过脸去,却看见那市民库兑耶尔正在跟定他跑来,还打着招呼:“少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