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怀疑主义者(1 / 1)

波士顿的学者勃洛克亚丹的名著《摩那调舍支州的解放》的再版,隔了四十年之久,重行出世的时候,有一个批评家评论这本书,以为勃洛克亚丹是悲观主义者(Pessimist)。还说,在世上,真的所谓悲观主义者这一类人,实在很少有,所有的大概是居中的乐天家。要成为真的悲观主义者,是须有与众不同的勇气的。我想:这是至言。

凡悲观主义者,并不一定便是怀疑主义者。但这两者几乎是比邻的兄弟,倒是确凿的。而且要成为这彻底的Sketch-book(小品集子)[17],也一样地很要些与众不同的智能和勇气。

有一天,约翰穆来去访格兰斯敦的隐居了。这是格兰斯敦从政界脱身,静待着逐渐近来的死的时候。穆来走进他的屋子里去,格兰斯敦正在看穆来的名著《迪兑罗》。他拿起这书来,说:——

“便是现在,你也还和做这本书的时候一样意见么?”

穆来默着点点头。

格兰斯敦放下那书,说道:——

“可惜。”

只是这样,他们两人便谈论别的事了。从热心的基督教徒的格兰斯敦看来,他对于几乎是第一挚友的穆来卿,至今还依然持续着壮年时代的无神论,并且赞叹着也是无神论者的迪兑罗的事,要很以为可惜,而且觉得凄凉,是不为无理的。

这故事,是穆来到了八十二岁,自己也已经引退的时候,对着去访他的朋友说的。在纠结在这英国的两个伟人的插话之中,含着我们寻味不尽的甚深的意义。

他们俩都是自由主义的战士;他们俩都是将伟大的足迹留在文化人类史上而后死去的人。而一个是以虔敬的有神论者终身,一个却毕生是良心锐敏的无神论者。现在是两个都不是这世上的人了;严饰过维多利亚女王的治世的两个天才,都已经不活在这世上了。

这样子,在隔海几千里外的异地,静想着这两个英国人的事,便会有很深的感慨,涌上心头来。

究竟,所谓Sketch—book者,是什么呢?

亚那托尔法兰斯的家里,聚集着两三个好朋友。这是他正在踌蹰着《约翰达克传》应否付印的时分。有一个忽然说了:——

“反对者说,你似的Sketch—book,是没有触着这样的神圣的肖像的权利的。这话还仿佛就在耳朵边。”

于是先前安静地谈讲着的法兰斯便蓦地厉声大嚷起来:——

“说是Sketch—book!说是Sketch—book!是罢。他们是就叫我Sketch—book的罢。他们以为这是最大的侮辱罢。但是,在我,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称赞了。

“Sketch—book么?法国思想界的巨人,不都是Sketch—book么;拉勃来(Rabelais)、蒙丁(Montaigne)、摩理埃尔、服尔德、卢南(Renan),就都是的。我们这民族中的最高的哲人,都是Sketch—book啊。我战栗着,崇拜着,以门弟子自居而尊崇着的这些人们,就都是Sketch—book啊。

“所谓怀疑主义者,究竟是什么呢?世间的那些东西,竟以为和‘否定’和‘无力’是同一的名词。

“然而,我们国民中的大怀疑主义者,有时岂不是最肯定底,而且常常是最勇敢的人么?

“他们是将‘否定说’否定了的,他们是攻击了束缚着人们的‘知’和‘意’的一切的。他们是和那使人愚昧的无智,压抑人们的癖见,对人专制的不恕,凌虐人们的惨酷,杀戮人们的憎恶,和诸如此类的东西战斗的。”

年老的文豪的声音,因愤怒而发抖了,他的脸紧张起来,而且颤动着。他接续着说:——

“世人称这些人们为无信仰之徒。但是,当说出这样的话之前,我们应该研究的,是轻率地信仰的事,是否便是道德;还有,对于毫无可信之理的事,加以怀疑,岂不是在真的意义上的‘强’。”

在这一世的文豪的片言之中,我们就窥见超越的人的内心的秘密。

怀疑,就是吃苦;是要有非常强固的意志和刀锋一般锐利的思索力的。一切智识,都在疑惑之上建设起来。凡是永久的人类文化的建设者们,个个都从苦痛的怀疑的受难出发,也是不得已的运命罢。

我们孱弱者,智力不足者,是大抵为周围的大势所推**,在便宜的信仰里,半吞半吐的理解里,寻求着姑息的安心。

谁能指穆来的纯真为无信仰之徒呢?谁又竟能称法兰斯的透彻为怀疑之人呢?这两个天才,是不相信旧来的传统和形式,悟入了新的人生的深的底里的。但是,他们是在自己一人的路上走去了。所以,许多结着党的世人,便称他们为不信之人。如果这样子,那么,谁敢保证,无信仰之人却是信仰之人,而世上所谓信仰之人,却反而是无信仰之人呢?!

(一九二四年六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