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现今是坐在旋风中。以非常的速率进行的风,向了几十百不同的方向奔腾着。一切个人,都在这风压里飘**。这是洋溢于全世界的思想底混乱的大暴风雨。
欧洲战争,将从来的传统底精神的锚切断了。无论怎样宽心的人,也不能抱着照旧的思想,安心度日的时代,已经来到了。只要物价腾贵这一个原因,就足够动摇全世界民众的生活。永久地系着民心,直到现在的思想、制度、习惯,都要失掉它的后光了。
这样的思想底混乱,却也非从今开始的。就散见于从来的历史里。而我们的祖先,就都是在这样的试练上及了第的。没有惟独我们,却偏是受不住的道理。
这所谓混乱者,用别的话来说,是“指导原理的丧失”;要再讲得平易些,那就是说,没有了指导者了。也就是,无论谁的思想,都不足以风动全国民,无论谁的地位,都不能博得全民众的信仰了。
人类的集团生活,是常在寻求指导者的。这并不限于人类,是一切生物所共有的强有力的本能。我们在飞翔空中的鸣雁里见到,在徜徉牧场上的牛群里见到。尤其是在人类生活上,我们一向就用惯了各种的名称,来称这指导者。有时当作半神半人的帝王,有时当作神的代理的僧侣,有时当作民众的偶象的英雄底政治家,有时当作代表民众的思想的大诗人,有时又当作保护民众的国土和生命财产的强有力的大将军。而我们的祖先,就凭着对于这指导者的无反省的信赖,放心而耕田,织衣,摇船过活,这是非常安心的太平的时代。
然而,和民众各个人的自我的发达一同,我们就渐不能象先前那样,简单地承认别人的思想和地位了。尤其是,教育的发达和个人自由的进展,是减小了人和人的区别的。于是到了看见下属对主人下跪的旧戏,也要气忿的时代了。今日对于我们的指导者,倘不是那人的思想里,有着使我们以为实在不错的东西的人,是不中用了。到了在这令人以为实在不错了的“领会”之后,这才施行政治的时代了。
然而欧洲大战的暴风雨,又破坏了这“领会政治”的基调。先前觉得实在不错的事,已经不能以为不错了。“爱国,是人间第一紧要事。你们为了国,执剑而战呀!”欧洲的政治家们如此疾呼。觉得实在不错,许多民众便上战场去战斗。“这一战若胜,便得到永久的平和了!”政治家们如此绝叫,觉得实在不错,一百三十万个法国的青年,便死在炮弹之下了。于是订立了维尔赛的平和条约。这全不是什么永久的平和。不过是人类为了下次的战争,另穿一副武装。这是蠢到几乎无话可说的事。于是,当大家觉得政治家所说的事,都是说谎的时候,“领会政治”的基调,便从民众的心里消失了。而站在“领会政治”的基调之上的指导者阶级,便也将那地位丧失了。到处寻觅,都寻不出足以替代的新的光。而替代“领会政治”的“暴力政治”,便在各处抬头了。这不过是往昔每当民众失了指导原理的时候,也曾屡次玩过了的丑角戏。暴力者,是只要民众的眼一醒,立刻消得无踪无影的雪罗汉一样的东西。
但现代的指导者的丧失,我们却不能如嗤笑暴力政治之愚一般,轻易放过的事象。我们究竟是需要指导者呢,还是不要呢?又,所谓指导者,是指怎样的人呢?凡这些,都有仔细地加以检讨的必要的。
二
凡生物,取了集团底行动的时候,其中必有指导者。那指导者,有时是永续底的。牛和马的群中的指导者,本能底地,就有着指导的精神。此外的牛和马,则永是服从着这一头的指导。非到有比这一头指导者更强的指导者出,争斗而夺了他的地位,则这一头指导者,是总作为几十头的指挥者,生活下去的。别的几十头,都唯唯诺诺地服从它,借此保全着集团生活的统一。
和这相反,如狼群走寻食饵的时候,则每匹每匹,无不强烈地意识着指导底本能。一走到山中道路的歧路之际,一匹要向左,一匹要向右,意见就分开了。这时候,别的狼的心中,便起了应当服从向左的狼,还有向右的狼呢的选择。于是它们从这两匹指导者之中,将那能力——嗅觉、视觉、听觉等——的优等的,认为指导者,跟着向它所指导的方向去。在此时,这狼便占了指导者的地位,统率着一群的狼而前行。
我们人类的指导底地位,那情形未必一定也这样。然而指导底地位所以发生的本源,却也如狼,一定是奉一个对于目的有最优的能力的人,作为指导者,在那目的的存续期间,甘受他的统率了的。但这指导者,利用了自己的出众的地位,久占着这位置;其甚者,且以世袭的形式,将这传给并无什么指导底优越性的子孙了。因此,虽有真的指导者出现,也非用斗争的形式,便不能夺得这指导底地位。这斗争,古代是用了凭武力的战争的形式的,近代是用着凭投票的选举的形式。有时也有更进而并不依靠选举,却只由一般国民对于思想发表的同感,在政府当局者以外,出了事实上的指导者。凡这些,就都是出于营着集团生活的生物的本能的。
三
人类生活的基调,是在协力。我们单用一个人的力量,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一切生活的形相,全仗着和别人的协力而达成。为了协力,则指导和服从的关系就必要了。这所谓指导和服从,并非上下的区别。仅仅不过是目的达成上的便宜。我们往往容易将指导的意义,政治底地来解释;但将在政治以外的部门的指导和服从的关系,正在逐日增大起来的事,倒闲却了。例如,指导和服从的关系之显然着,殆无过于美术、文艺、工艺这些方面。画家的天才,对于社会所有的指导底地位,是颇为自然,毫无上下的关系的。而善于营造美好的房屋的木匠,也分明是这一部门的伟大的指导者。
所以指导者的存在,是人类生活的必需不可缺事。倘没有他,我们是不能营日常生活的。一经发见了这指导者,便服从他,是我们的重要的生活条件。
四
然则我们怎样发见指导者呢,这是相随而起的重要的问题。但为了发见指导者这一件事,我们还应该先将所谓指导者的职能,加以检讨。
我想,向来的指导者的意义,和现代生活背驰起来了的事,是指导者丧失的一个原因。为什么呢,古代的幼稚的社会里,所谓指导者,就只有一个人。就是称为帝王呀,大将军呀,大政治家呀那样的人,就只一个,指挥着,统率着一切方面的事象。甚至于还照了帝王的趣味,连那一时代的音乐、美术、文学、诗歌、都受支配。象这等,从现代人看来,是可笑的没道理;但是服从着了的。换句话说,便是那时的意思,以为指导者的职能,是具有包举人类生活一切部门的指导权。
然而和人类的发达一同,行了指导者的分科了。政治底指导者单是政治,军事底指导者单是军事,教育底指导者单是教育,那指导的职能,逐渐分科起来了。就是,指导者职能的专门化,是人类文化发达的归向了。
于是,我们就有转而检点今日的指导者的内容,究竟是否适合于今日的我们的文化程度的必要了。仰那素有政治底能力的人,为政治底指导者,是合乎道理的。然而因为这,却也将他所作的颇为拙劣低级的诗文,赞美到好象贵重的文献,这又有什么必要呢?诗歌上的指导者,总该另有备具这一种天才的指导者在那里的。我们以一个善于理财的人,当作理财方面的指导者,那是好事情。但为什么,又必须承认他的低级的伦理观念,作为一国的国民思想的标准呢?关于伦理观念,总该会有特具天禀的思索力的天才,另外存在着的。
关于指导者的观念,我们不抱着时代错误底思想么?在现今的进步的时代,我们所可容认的指导者云者,并非以一个人,来指导统率地上万般的事相的人之谓。这是,明明白白,是分了千百方面的,为着特殊的目的而存在的指导者。
在这意义上,即现代的每一个人,是莫不具有各依天禀,可作别人的指导者的潜在能力的;而在那能力的自觉上,就约定着人类生活的向上和发达。
五
将指导者的意义,定为如此,则指导者的发见,就不很难了。凡有长于一艺一能的人,无不各从其艺能,是指导者。作为人类的别的人们的义务,即在随从这人的天赋的处所。
惟于此有成为最重要的问题者,是那指导底地位的存续期间。
据向来的历史看起来,人类是一旦占得指导底地位,便发生勿使失去的强烈的欲求的。那结果,是这指导者的地位,很容易变成立于自然淘汰的法则之外的特殊的阶级。换了话说,就是指导底地位的职业化。
人类生活的不幸的大半,即起因于这指导底地位的职业化。古代罗马共和国之所以繁荣,是因为所有市民,入则为农,出则为兵,一旦有缓急,便从市民中选出大将,授以指导统率的全权,国难既去,复降之于市民之列,毫不使指导底阶级,至于职业化的缘故。但到罗马共和国的中叶,苏耳拉(Sulla)和玛留斯(Marius)两将出,蓄养私兵,自行独占永续底指导者的地位,削市民的自由,而共和制的基础遂亡,开了国家陵夷之端了。在我国,也是及中世封建的制度成,武门武士,以天下的政柄为私有,而古代日本的盛运扫地,作了文化停顿之俑的。幸借王政维新的大业,摧破了职业底指导阶级,而打开四民自由的境地,才见生动之气,又郁然磅礴于六十余州了。
六
我们转而一考察现代世界上的人心动摇的事相,是在旧的指导者的幻灭,和新的指导者的未到,尤其是,在日本的今日的我们,竟没有能够指导民众思想的归向的天才。也没有能图民众生活的安定的政治底指导者。也没有可作民众文化的中心的艺术家。然而,较这些更是缺憾的,则为在各市村各篱落间的指导者的丧失。而同时,这也是世界共通的病症。
这救济,惟在打破了指导者的阶级化和职业化,自由地行着指导者的自然底选择的时代,才能达成。而且必须大家都知道,这指导者的内容,并非如向来那样包括底,笼统底,而是对于各目的,当各时期,是自然而特殊底的内容。
基尔特社会主义的人们,竭力主张职能的政治。因为他们是连广泛而包举底的政治这件事,也不象先前那样,一般底地,统一底地设想,却以为应该各依部门,来分那代表者的,这是文化发达的径路。英国的文豪威尔士的近著《如神的人们》中说,在乌托邦里,就没有政治那样的东西。这就因为作为职业,来统治别人的事务,是用不着了。因为各个人都依着他时时的必需和能力,自然而且自由地行着政治,所以特地设立一种叫作政治的事情,又设一种叫作政治家的职业的必要,也没有了。这自然只是他所描写的理想乡的梦。但也未始不能设想:一到人文发达的极致,便极其自然而然地,人类都成指导者,也是被指导者,于是也就不再使用这样的名称,自然地转变下去,更革下去了。
然而,纵使还未到那么圆融无碍的时代,至少,我们在现代,也不可不从新想过那指导者的内容,而涵养着对于真实的指导者,则整然从其指导的心境。而且,为了那自然的指导者的出现,我们还应该将不自然的职业底指导者阶级,一扫而去之。全世界共通的烦恼和挣扎就在这里。
(一九二三年六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