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实的事。
十月末的寒风,在户外飒飒作响。只燃着两隅的方罩电灯的大房里,很有些黯淡模样。暖炉里的火忽然生焰,近旁便明亮起来。
在亚美利加人中不常见的淡雅的主人,屋子里毫不用一点强烈的颜色。朴素的木制的桌椅,都涂作黑色;墙壁是淡黄的;从窗幔到画幅,都避着惹眼的色彩。暖炉周围的,也是黑边的书箱里,乱放着各样的书。我看见这书箱,常常觉得奇怪,心里想,只有一点不完全的书籍,竟会在杂志发表出那么多的议论来。
主人是暖炉的右侧,我左侧,而美貌的夫人是暖炉的正面,都坐在沙发上,从先前起,三人这样地赏味着夕饷后的幽闲。主人是时行的小说家,夫人是女作家。在纽约的慌忙的生活中,去访问这一家,在我是难得的乐事之一。
我忽然问起“怎么办,才能学好英文”来。于是主人微笑着,暂时无言,这是这人的癖。
“这虽然是还没有和人讲过的事,”他一面用铁钩拨旺炉里的火,谈起来了。
“我觉得人的生涯,是奇怪的。现在虽然这样地做着小说,但在哈佛大学走读的时候,可是苦学得可以哩。刚出了法律科,无事可做,就当《波士顿通信》的记者。每天每天,从清早起,一直到夜深,做着事。但是我苦心孤诣地写了出来的记事,还是一篇也不准署名。就是在角落里和别的记事抛在一起。月薪呢,一星期二十元,到底是混不下去的。每天每天,到客寓里,才吁一口气。
“但是,有一天,我也并没有什么意思,便拿起铅笔来簌簌地写了一篇短篇小说。于是将这装在信箱里,试寄到那时最流行的《玛克卢亚杂志》去了。是谁的绍介都没有的呵。于是,过了两星期,不是玛克卢亚社寄了挂号信来了么?拆开来一看,不是装着六十五元的汇票么?就是那一篇短篇小说的稿费呵。
“这时候,我看着拿在手里的六十五元的汇票,想了。这是只费了五六点钟写成的小说的收获,这是和从早到夜,流着汗的记者生活的一个月的收入相匹敌的。自己的活路,就在这里了。我不觉这样地叫了出来,于是我即刻向新闻社辞了职,专心做起小说来。
“从此渐渐流行起来了,现在是这样地也过着并不很窘的生活,也做些政治论文,也去演说,人们也注意起来了,好不奇怪呵——”
于是三人都暂时沉默着。
主人又说出话来了:——
“五六年前,西边的辛锡那台街上,曾经有过一件出名的犯罪案子。我受了纽约的一个大的杂志社的委托,为了要写那案子的记事,便往那条街去了。有一天,有一个男人到旅店里来访我。问起来,他是新闻记者,在这街上的报馆里办事多年了,然而薪水少,混不下去。他说了:想做小说家;请将做小说家的法子教我罢。我立刻就问他:你有铅笔么?一问,他说是有的。于是我又问他:你有纸么?唔,于是,他不又说是有的么?到这里,我就对他说了。此外,小说家不是没有必需的东西了么?你只要用这铅笔写在这纸上,不就完事了么?这么一来,他吃惊了。说是岂不是没有可写的东西么?那么,我就即刻告诉他了。唔,没有可写的东西?你没有知道这街上的犯罪案子么?知道?是的罢。这耸动了全美国的视听的事件的真相,知道得最仔细的,不就是这街上的新闻记者么?将这事照样地写下来,不就是出色的小说么?于是他一迭连声,说着懂得懂得,回去了。用这案子做材料的小说果然得了成功,他现在已经成为一流的小说家了。
“所以,你的问题也是这样的。要英文做得好,秘诀是一点也没有的。只在专心勤勤恳恳地做。除此之外,文章的上达的方法是没有的。”
实在是不错的,我想。但突然又问道:——
“亚美利加的小说家的稿费,究竟是怎样的呢?”
“是呵,”主人说。“一到布斯达庚敦(Booth Tarkington)和伊文柯普(Irvin Cobb)等辈,印出来的五六页的短篇(原注:一页约比日本的大数倍),大抵二千元罢。就是我似的程度的,短篇小说的时价也要一千元。买的人,是二十个三十个也有的呵。大抵是交给经手人去卖的。那么,这经手人便送到各处去看去,价钱也渐渐抬起来。”
于是我对他讲起日本的出版界的事,如尾崎红叶的时代,要一月一百元的收入也为难,以及独步的事情等。但主人却道:——
“这是正当的呀。惟其如此,这才有纯文艺发生的。法兰西不也是这样的么?亚美利加那样,是邪路呵。这样子,是不会有真的艺术品的。”
我问他是什么缘故。
“什么缘故?不是全没有什么缘故么?你的国里和法兰西的小说家,做小说,是起于真的创作欲的冲动的。但是,亚美利加的,是什么动机呢?看我自己,不就懂得么?Commercialism(商业主义)呵。从这Commercialism的动机出来的小说,会有大作品的么,先生?”
主人说完,又默默地沉思起来了。
讲了这些话的一年之后,他赞助了哈定大统领的选举,那政治底才干为中外所赏识,一跃而做欧洲的一大国的大使去了。他是已经第二次的人生的转向,正在化作国际政治家,这未必单因为亚美利加是广大的自由的国度的缘故罢。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