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然的笃学(1 / 1)

“象亚伯那样懒惰的,还会再有么?从早到晚就单是看书,什么事也不做。”

邻近的人们这样说,嘲笑那年青的亚伯拉罕林肯。这也并非无理的。因为在那时还是新垦地的伊里诺州,人们都住着木棚,正在耕耘畜牧的忙碌的劳役中度日。然而躯干格外高大的亚伯拉罕,却头发蓬松,只咬着书本,那模样,确也给人们以无可奈何,而又看不下去的感想的。于是“懒亚伯”这一个称呼,竟成了他的通行名字了。

我在有名的绥亚的《林肯传》中,看见这话的时候,不禁觉得诧异。那时我还是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此后又经了将近二十年的岁月了。现在偶一回想,记起这故事来,就密切地尝到这文字中的深远的教训。

读书这一件事,和所谓用功,是决不相同的。这正如散步的事,不必定是休养一样。读书的真的意义,是在于我们怎样地读书。

我们往往将读书的意义看得过重。只要说那人喜欢书,便即断定,那是好的。于是本人也就这样想,不再发生疑问。也不更进一步,反问那读者是否全属徒劳的努力了。从这没有反省的习惯底努力中,正不知出了多少人生的悲剧呵!我们应该对于读书的内容,仔细地加以研究。

象林肯那样,是因为读书癖,后来成了那么有名的大统领的。然而,这是因为他并非漫然读书的缘故;因为他的读书,是抱着倾注了全副精神的真诚的缘故。他是用了燃烧似的热度,从所有书籍中,探索着真理的。读来读去的每一页每一页,都成了他的血和肉的。

但我自己,却不愿将读书看作只是那么拘束的事。除了这样地很费力的读书以外,也还可以有“悠然见南山”似的读书。所以,就以趣味为主的读书而言,也不妨象那以趣味为主的围棋打球一般,承认其得有陶然的心境。

只是在这里,我还要记出一个感想,就是虽然以读书为毕生的事业,而终于没有悟出真义的可悯的生涯。这是可以用一个显著的实例来叙述的:——

英国的大历史家之中,有一个亚克敦卿(Lord Acton)。他生在一八三四年,死在一九○二年,所以也不能说是很短命。他生于名门,得到悠游于国内国外的学窗的机会,那天禀的头脑,就象琢磨了的璞玉一般地辉煌了。神往于南意大利和南法兰西的他,大抵是避开了雾气浓重的伦敦的冬天,而读书于橄榄花盛开着的地中海一带。他的书斋里,整然排着大约七万卷的图书;据说每一部每一卷,又都遗有他的手迹。而且在余白上,还用了铅笔的细字,记出各种的意见和校勘。他的无尽藏的智识,相传是没有一个人不惊服的。便是对于英国的学问向来不甚重视的德、法的学者们,独于亚克敦卿的博学,却也表示敬意。他是格兰斯敦的好友,常相来往,议论时事的人。他将政治看作历史的一个过程,所以他的谈论中,就含有谁也难于企及的深味。

虽然如此,而他之为政治家,却什么也没有成就。那自然也可以辩解,说是他那过近于学者的性格,带累了他了。但他之为历史家,也到死为止,并不留下什么著作。这一端,是使我们很为诧异的。这马蚁一般勤劬的硕学,有了那样的教养,度着那么具有余裕的生活,却没有留下一卷传世的书,其中岂不是含着深的教训,足使我们三省的么?

很穷困,而又早死的理查格林(John Richard Green),在英国史上开了一个新生面。我们的薄命的史家赖山阳,也决不能说是长寿。但他们俩都遗下了使后世青年奋起的事业。然而亚克敦卿却不过将无尽藏的智识,徒然搬进了他的坟墓而已。

这明明是一个悲剧。

他是竭了六十多年的精力,积聚着世界人文的记录而死的。但他的朋友穆来卿很叹惜,说是虽从他的弟子们所集成的四卷讲义录里,也竟不能寻出一个创见来。

他的生涯中,是缺少着人类最上的力的那“创造力”的。他就象戈壁的沙漠的吸流水一样,吸收了智识,却并一泓清泉,也不能喷到地面上。

同时的哲人斯宾塞,是憎书有名的。他几乎不读书。但斯宾塞却做了许多大著作。这就因为他并非徒然的笃学者的缘故。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