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立宪政治家之典型者,有平凡的思想,有非凡的手段的人之谓也。”而且以丕尔(Robert Peel)为最好的例子。
罗拔丕尔这人,我以为是有趣的研究的对象。批评过丕尔的迪式来黎的话有云:“丕尔是欠缺想象力的政治家。”这是因为迪式来黎自己是极富于想象力的政治家的缘故,所以深切地觉出了丕尔的这一个弱点的罢。然而许多历史家说,丕尔在英国之为议院政治家,是无人可与比肩的第一的人杰。我自己想,倘将这英国首相丕尔,和原敬来比较其时代和人物,大概可以成就一种很有趣的研究的罢。
威尔逊对于想象力——Imagination——曾有有趣的研究。他以为想象力有两种,一是创造的想象力,又其一,是理解底想象力。前者是空想,后者是理解。于是更将理解底想象力分为二分,其一、是照着行动的前路的灯火,又其一、是电气似的刺戟奋发人的力。培约德属于前者,嘉勒尔(Th. Carlyle)属于后者。
“培约德不象嘉勒尔那样焦躁,愤怒。他比嘉勒尔更有正视事物的力。他知道愚笨的力量和价值。”
培约德是悟入了东洋之所谓“运根钝”的真谛的。鲁钝者,是国家社会的础石,因为有此,所以人间能够继续着平凡的共同生活,而自治的政治得以施行下去的。
威尔逊这样地对我说过:——
“我常常被人责难,以为太不听别人的意见。然而我这样地当着大统领,施行政治,是为着亚美利加全国的人们的。即便会见了聚在这首都里的少数的政治家,又有什么用呢?我倒不如当决定大事的时候,就关在这屋子里,安静地冥想起来。我是纯粹的亚美利加人。所以我就去问在我的心底里的真的亚美利加人的意见。亚美利加的一平民,对于这问题,是怎样想的呢,自问自答着。这样地所得的我的决心,是亚美利加人全体的决心。不是住在华盛顿的少数政治家的决心。所以我无论受了怎样的责难,也不迷惑的。因为大统领是全国民的公仆呵。”
将这几句话,和培约德的议论一比较,那一致符合之迹,是历历可见的。
要而言之,威尔逊者,是伟大的平凡人。
十七新时代的开幕
和威尔逊之死同时,亚美利加将分划一个时期,从此进向别的时代去了罢,我很觉得要这样。也可以说,他是亚美利加的新时代的开幕的人。然而要更切帖,则也可以将他算作亚美利加的旧时代的收束的人。亚美利加从此一定将以非常的速力,变化起来。而从这新的亚美利加受着最大的影响者,是日本。所以我们一面赞叹威尔逊的人物和时代,一面也应该刮目看着将来的美国的新性的。
要而言之,这是人口和土地的问题。
哈佛大学的教授伊思德博士在他的近作,称为《立在歧路上的人类》这一部书里,曾切言从今再过七十六年,即一到纪元二千年,则地球上的人类当达三十五亿;而人类生活遂陷于非常的困难。这原不是必待教授而后知道的事。人口和食物的问题刻刻加紧,是我们在最近十年间的日常生活上所经验的。以前的美国,是在那广大的沃野上,生活着寥寥的少数人。所以美国的内政、外交,即都以肚子饱着的国民为基础,这时代,不妨说,已以威尔逊的治世八年为结局,永久逝去了。和此后的日本人有交涉者,乃是人口逐渐充满起来的新美国。
英国的政治家麦珂来(Th. B. Macaulay)卿,是没有赞成十九世纪初在英国的选举法扩张的。人以美国的普通选举为例,去诘问他。他立即揭破道:——
“今日的美国,实行着民主政体,略无障碍者,因为美国有无限的自由土地的缘故。一到将来,丧失了这自由土地,苦于没有可耕之地的时候,这才可以说,到了试验美国政治家的真手段的时候了。”
当南北战争的数年前后,他给美国的友人的书翰中,也说着一样意思的话。这达见,到了今日,才始渐为美国上下所认识了。
第三代大统领哲斐生,也抱着和麦珂来相同的见解。他在一七八一年的年底,写给驻在巴黎的美国公使馆书记官马波亚的信里,曾力陈“主农论”,以为:——
“耕地的人们,是神的选民——倘若神是有选民的——神在他们的胸中,贮藏着质实纯粹的德操。”
遂更进而主张道:——
“关于制造工业的执行,则愿以欧罗巴为我们的工场罢!”
他是怕由工场劳动者的增进,成为美国国民德操低降的原因,而以农民的道德,为国家的基础的。但是,我们于此所当注意者,是他之所谓农民,乃是自作农民,在大体上,即是中地主的意思。这是他和麦珂来所论的归一的地方。
这二大政治家,是不约而同,将美国民主政体的基础,归之于自作农民的道德和经济生活的。就是说,惟在美国有无限的空地,凡有肩一把锄的男人,都能成为顶天立地独立不羁的地主的时代,才能望美国民主政治的发达。罗马建国之初,也是自由而平等的自作农民的国家。罗马的衰亡,是始于自作农民因了大资本家的压迫,丧失其自由的时候的。
选出威尔逊,支撑威尔逊的政策者,是这些美国中西部一带的农民,然而美国的国本,在暗中推迁了。自作农民被大地主所压迫,逐渐变为赁耕农民了。农业劳动者渐次从田园移到都会的工场去。于是和从来全不相同的东欧诸国的移民,则作为工场劳动者,而流入美国。一到美国的人口从一亿增到二亿的时候,便已经不是先前似的单是盎格鲁撒逊系的农民,这时候,转旋亚美利加的政治家,已不能是威尔逊了,当这时候,世界是在入于太平洋时代。
十八拉孚烈德
今年秋天的总选举,谁当选为美国的大统领呢,是颇有兴味的问题。
现在揭出姓名来的候补者之中,三人各有不同的特色,牵引我们的注意。一个,是现任大统领的共和党的柯列芝(C. Coolidge),又一个,是民主党的麦卡陀(W. G. McAdoo),此外的一个是听说要组织第三党的拉孚烈德(Robert Marion la Follette)。
以纽约为中心的东方一带的资本家,希望柯列芝的再选,是当然的。他那样的平凡的政治家,不很给政局以变化,所以惹起我们的兴味也不多。
但到民主党的麦卡陀,却完全两样了。他虽然曾是服尔街的财权的顾问律师,而中途却颇显明了进步主义的色彩。做着威尔逊内阁的财政总长的他的治绩,是被称颂为哈弥耳敦以来的能手的。做着战争当时国办的铁路的总理的他,很改善了劳动者的待遇,颇使许多资本家气愤。尤其是退职之后,一有矿山劳动者同盟罢工的事,他便从纽约的事务所突然发表了声明书,列举了有利于坑夫的数字,这越使资本家气愤了。他就被攻击,说是想做大统领,所以去买劳动者的欢心。但他对于这样的政敌的攻击,完全不管,只是如心纵意的做。他在财政总长时代,娶了年青的威尔逊的女儿作为后妻,尤给他的政敌以攻击的材料。所以威尔逊在世时候,他是不出来候补的。他还有一个政敌,叫作麦可谟,这年青的麦可谟,是使威尔逊选为大统领的最有力的人。然而他想做检事总长而不得,固辞了驻法大使,终身怨着麦卡陀,在不遇之中穷死了。一九二○年的大统领豫选会时,他还于病后特到旧金山来,为击破麦卡陀而奋斗。但在威尔逊去,麦可谟去了的今日,麦卡陀的星颇有些亮起来了。他的脑也许比威尔逊好罢。但在思想上,总不见得是威尔逊的后继者。
最惹世间的兴味的人,倒是拉孚烈德罢。他是真正老牌的亚美利加人;是一世的快男子。他在威斯康辛州的知事时代,曾以他的进步的设施,耸动了全美的视听。达孚德的大统领时代,他曾率领了上议院的谋叛组,屡陷达孚德于穷地。一九一二年的共和党大统领豫选会时,他被罗斯福摔了一交;于是深恨罗斯福。美国对德宣战以前,他高唱着平和论,震撼了一世。开战以后,全国民的迫害遂及于他和他的一家;终于连将他逐出上议院的议席的动议都提出了。但他却毅然和所有迫害抵抗,为真理和自由而奋斗。
因为威尔逊在平和会议和欧洲的政治家妥协,失了人望之后,全美国自由主义者的人心,便逐渐归向拉孚烈德去。一九二○年的总选举,带着社会主义色彩的农民劳动党,将推他为大统领候补者。但他因为自己是自由主义者而非社会主义者,将这拒绝了。到一九二二年的选举,在美国上下两院的共和党的多数一减少,他所率领的第三党,遂隐然握了美国政界的casting vote(决定投票)。这离他几乎被逐于上议院的时候,不过五年而已。世上炎凉之变,是可观的。
他是短身材,赭色脸的,眼光烂烂,一见象是小狮子似的风采。而议论风发,一激昂,便抓住对手的肩头,向前直拖过去。初会的时候,我没有留心,几乎被从椅子上拉下去了。其时他正讲着农民的苦境,感慨之极,所以随手乱拉近旁的人的。其次,他又一面讲着什么事,忽然站起,用力一拉我的左脚。我用两手紧捏着椅子,踏住了。他于是就在屋子里转着走。对于自己的议论一激昂,他仿佛就完全忘其所以似的。那天真烂漫的毫无做作的样子,真使我深深佩服了。
他是精力的块似的人;不熄的火团似的人。单是这一点,来做应该冷静的行政长官,也许就不合式。但我想,这样的人,是只在亚美利加才能有的。在目下亚美利加的过渡期,他和罗斯福似的人,是应时代的要求而生的。而这样的人一增加,于是美国和英国的差异,也就逐渐明了起来了。
十九使英国伟大的力
这回英国劳动党内阁的出现,其给予全世界的感动,是很不平常的。去今正是十九年前,我是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曾以非常的感慨,远眺着班那曼内阁的出现。而且心跳着读了登在那时定阅的《评论的评论》上的威廉斯台德所作的新内阁人物评。青年卡谛尔继老张伯伦之后而为殖民次长,工人出身的约翰朋士做了阁员,都以为是杀罕的事件。然而较之这回的劳动党内阁的出现,却还要算温暾得很了。尤其是,英国总是不待革命,而秩序整然地顺应着时势的变化,进行下去的样子,我以为是大可羡慕的。
伦敦维多利亚停车场略南,在遏克斯敦广场的劳动党本部的光景,就记得起来。那三层的煤黑的砖造屋子里,充满了忙碌地出入的人们了罢。高雅的显泰生的笑容,刻着长久的苦战之痕的麦唐纳的深刻的表情,一定从中可以看见。想起来,历史是很久了。十九世纪初头的急进党徒(Chartist)的运动姑且勿论,最初送两个劳动者议员到议会去,距今就正是五十年。而终于到了劳动者在贵族崇拜的英国里,组织独立的内阁的时候了。这也可以说是比俄国革命,比德国革命,有更深的意义的。因为和穆勒所说的“不知过去而加以蔑视的新机轴,都容易以反动收梢”的话的意义,可以比照。过去的传统,我们是不能全然脱离它而生存的。蔑视了过去的激变,必遭这过去的力所反噬,拨回到比以前更甚的反动政治去。这是世界历史已经指示过我们许多回的教训。然而英国这回的政变,却如成熟的果实,从枝头落下似的自然。所以不象会后退;更何况以反动政治收梢那样,是丝毫也不会的。
原因该有种种罢,但在我的眼中,以为最大的理由者,乃是因为英国人已经悟入了中庸的道德。所谓moderation(中庸),是英国民的真性格。他们于凡有政治、文学、经济、外交,都无不一贯以中庸之德。身体壮健而意志强固的他们,病底的极端,无论作为思想,作为行为,是都不容纳的。无论什么时候,总取平均。史家房龙评古希腊道:“中庸之道,始于希腊。”然而也可以说,在近代,领会了这事者,是英国。现在试细看英国劳动党内阁出现之迹,也就可以窥见英国人的通性的moderation的发露。所以并无欧洲大陆诸国的激变那样的演剧味,而同时也没有那些国度似的反动底后退之忧。
德国既败北,结了停战条约的这一夜,美国的思想家华尔博士忽然对我说:——
“何以后进的德国,敌全世界而败,富强四百年的英国,交全世界而胜的呢?”
更自己对答这问题道:——
“一言而尽。曰:moderation。德国不知中庸之德而自亡,英国常留着二分的宽裕,而掌握了世界的霸权了。”
少顷之后,他于是又说道:——
“日本所可以学学的,是这一点。”
二十女王的盛世
劳动内阁的出现,倒并没有很给我感兴。最使我发生感慨的,是直至劳动党内阁出现为止的路径;是曾以议院政治颁给全世界的英国,现在又将以新的政治的原则和实际底活用颁给全世界的一件事。
这要而言之,是菲宾协会(Fabian Society)的人们的四十年努力的结果。是继续了四十年质实艰难的努力,到底得了今日的收获的。那达见,诚意,粘韧的底力,实在使我们敬服。
在伦敦劳动党本部里,和副书记密特尔敦君谈天的时候,他突如说:——
“英国劳动党的本体,是六百五十万人的劳动组合员。然而转旋这六百五十万人的动力,是四万人的独立劳动党员。而指导这四万人的政治家者,则是仅仅四千人的菲宾协会会员。菲宾协会是英国劳动党的头脑。”
自己以筋肉劳动者出身的密特尔敦的这些话,是含着深的意味的。
菲宾协会的历史,是从一八八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十六个青年男女,聚会在伦敦的股票交易所员辟司君的小小的家里的时候开始的。从此隔一星期聚集一回,作社会问题的研究,这就是起源。这也不过是无名的青年们的集会。然而奇怪,从此同志竟逐渐增加,发表了深邃的研究,遂隐然成为从英国的思想界,扩大而转动世界的思潮这模样了。但是,于此也有两个大原因,助成了这幸运的发达的。
其一、是时代;又其一、是人物。就是,当时的英国,是在最合于这样的研究团体的发达的境遇上,而会员之中,又来了惠勃夫妇(Sydney and Beatrice Webb),来了培那特萧(Bernard Shaw),来了华拉司(Graham Wallas),来了阿里跋(Sydney Olivier)。这些人们,现在是已经成就了可以将永久的痕迹遗留史上的事业了,而在当时,则全是无名,无产的青年。然则映在这些富于感激性的纯洁的青年男女的眼中的当时的英国,究竟是怎样的状况呢?
这正是迪式来黎的光怪陆离的六年间的内阁已经倒掉,格兰斯敦的第二次内阁成立得不多久,而那密特罗襄征战的狮子吼,还在鸣动于全英国的时分。正是外以迪式来黎的外交的手段,国威大张,内由格兰斯敦的道德底热情,民心振起的时候。尤其是维多利亚女王年届六十四岁,盛年时的剧烈的气象,将渐入圆熟之期,民望日隆的时代。
斯忒律支在被人称为不朽的名著的《维多利亚女王传》里,记载那时的女王,这样说:——
“慌张忙碌的日子过去了。时光的难测的抚触,已现于女王的脸上。年迈静静地前来,置温和的手于女王之上。头发的颜色,从灰色变成银色了。在渐就圆熟中,容颜渐增了温婉。略肥而低的身体,借着杖子徐行。而同时,女王的身上也起了变化了。迄今为止,许多年以批评底,较确,则不如说是以反感对女王的国民的态度,都一变了。”
这样子,内外两面,都到了英国的繁荣时代。
所以英国有名的评论杂志《旁观报》,在一八八二年夏的志上,这样说:——
“英国未尝有今日似的平和而且幸福。”
然而全英国的青年的胸中,却有难以抑止的烦恼。而这涨满了英国全土的青年的烦恼,遂产生了菲宾协会。
二一菲宾协会生
所谓这涨满了英国全土的青年的烦恼,是什么呢?就是一见似乎达了平和幸福的绝顶的当时的英国,而那深处,却萌芽着激烈的思想底动摇。而且当老年的英国人和中年的英国人们陶醉于英国的繁荣之际,青年们却睁开了锐利的心眼,洞见了正在变化的一种时代相。
当时的青年们,是失望于政治家了。那结果,是青年的心完全从政党离开。对于政治家之无学和政党的无定见,无话可说了。而使当时的英国青年烦恼者,尤其是没有思想底指导者,他们常感着彷徨于暗夜的旷野上似的寂寞。
威尔士(H. G. Wells)在那《世界史大纲》里,喝破道:“英国在十九世纪后半五十年间,被叫做格兰斯敦这一个无学的政治家所支配。”这虽似奇矫之言,而实不然。格兰斯敦精通希腊的古典,是确凿的;他懂得神学,也确凿的。但作为十九世纪后半的政治家,则他却缺少最要紧的知识。这一点,他的政敌而贵族党的首领迪式来黎的识见,要高明得多。迪式来黎是在那小说《希比尔》里,已经豫见了将要起来的社会运动的。抱着比这两人更进步的思想的政治家,是年青的约瑟张伯伦。但这快男子后来却一转而埋头于帝国主义了。以政界的巨人,尚且这样地对于社会问题并无理解,则在当时的英国,别的群小政客之盲聋于变迁的时代相,不问可知。所以一见似乎泰平无事的维多利亚女王后期,其实乃是孵化着当来的暴风雨的重大的时代。
老年中年的人们和青年的思想底分离,在家庭为尤甚。父母和子女之间,因思想底差异而起的冲突,是不绝的。到处重演着家庭的悲剧。这是达尔文的进化论发表后二十二年。可以称为“人文史上的大革命”的大发见,于老人们却并无影响。在老年中年的人们,比这穷学者的著作,倒是内阁大臣的演说和大富翁的意见,不知道要切要得多少倍。但在纯洁的青年,则达尔文的原则,却是万分重大的事业。较之一时的富贵权势,更其尊重贯万世的真理的发见的青年们,遂为达尔文的进化论所感奋了。斯宾塞和赫胥黎这些学者,又来祖述了以指导民心。然而中年以上的人们,对于这些学者的著作却不加一顾。于此遂有了老年和青年的思想底反目。
和达尔文并驾,震动了当时的青年的思想,是法兰西的哲学者恭德的新理想。他的人道主义,被看作暗夜的炬火一般。这是从根本上变革从来的社会组织,而建设以纯正的理性为根据的新社会的新福音。要而言之,无论是达尔文,是恭德,都是对于碰壁的十九世纪的文化,给与一大转向的狮子吼。
加以显理乔治的单税论,又从美国的一角响过来了。这又震动了英国的青年。他们已经不能像先前一样,安住在传统和习惯里,过那不加思索的生活了。
这一年——一八八三年,是约翰穆勒死后的第十年。当时的英国人对于穆勒所抱的感想,我们是连想象也不能够的。穆勒的一言一语,实有左右当时英国的社会思想之观。穆勒一死,青年们就失其师表了。而穆勒所遗的著作则甚动人,成为崇拜的中心。穆勒在那《经济学》上,用了表敬意于社会主义的写法,即给了青年以深的印象,使青年生出加以研究的意思来。就在这一八八三年的三月十四日,马克斯死在伦敦了;但马克斯对于当时的菲宾协会的创设者们,却并无影响。
菲宾协会是在这样的氛围气中产生的。因为在时代的底里所伏流的急潮,震动了强于感受的青年的心胸,使生这样的感想:——
“英国若照原样,是不行的。”
菲宾协会竟至成立为一种会,是其翌年,一八八四年的一月四日。
二二惠勃
从菲宾协会正式成立起,至英国劳动内阁的成立,恰需整四十年。这一定是他们立这协会的时候,所未曾梦想的罢。他们所决议的会的目的,是:——
“成立依最高尚的道德底基础,以再造社会为究竟的目的的会。”
当选定名称时,依波特摩亚的提议,称为菲宾协会。这意思,是说,凡有志于社会改良者,当如罗马的名将菲彪斯(Fabius Quintus)之战班尼拔尔(Hannibal),用常避锐锋,以逸待劳之策,遂于最后的一战,大败班尼拔尔似的,在羽翼未成时,和强大的旧势力作正面冲突,是愚蠢的。当以逸待劳。我们当无论多少年,也隐忍自重。因此,遂定了这名称。果然,他们隐忍了四十年之久,到底造成劳动党了。无名青年的努力之不可侮,这就是证据。
但在当初,他们是没有什么定见的。不过以为这样下去,总归不行,为确保人类生活的幸福计,应该改造现社会。这也可见他们并非空疏的夸大妄想狂的一群。为这样的主义而战斗的确信,也未曾一定的。仅是抱着谦虚而诚实的烦恼和怀疑。
他们隔星期会集一次,朗诵自作的论文,并且互相批评。后来渐渐发行小本子,颁布于各地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团体,何以成长发达到这样的呢?这是因了下列的两个原因的。第一、是合于时代的要求,而且走了别的同类团体的先著;第二、是会员中得了有为的青年。
协会的正式成立这一年的五月十六日,叫作培那特萧的二十七岁的青年初次出席;九月五日,遂被选为会员。他忽然现了头角,翌年一月二日,即当选为干部的一员了。其年的五月一日,殖民部的小官什特尼惠勃(现内阁商务大臣)入会。这在菲宾协会的历史上,是可以纪念的日子。为什么呢?从此以后,他的功绩之显著,至于要分不清是菲宾协会的惠勃呢,还是惠勃的菲宾协会了。和他同时,又有同是殖民部的小官什特尼阿里跋(现内阁印度事务大臣)入会。其翌年一八八六年四月,叫作格兰华拉司的青年入会。于是菲宾协会的四枝柱子就齐全了。
那时惠勃还是二十六岁的青年。他并不践大学的正规的课程,而应各种的竞争试验,显示着优秀的成绩。在往考殖民部的文官高等试验,走到试验场时,一个大学出身的应试者看见这矮小而穿着不合式的衣服的青年,误会官厅的小使,托他做事,他便昂然回答道:——
“我同你一样是应试的。”
而且在数百人的竞争者之中,他以第二名的成绩合格,进了殖民部了。然而官僚生活,他是不能满足的。他便孳孳地研究经济学。在菲宾协会里,他遂忽以头脑的明晰拔群。从此菲宾协会的文献,便几乎都成于他一人之手。七年后,他三十三岁的时候,当选为伦敦市会议员,于是离开官界,而作为不羁独立的思想家,开始了一半政治,一半学究的生活了。英国有了新的社会主义的研究,亏他之处是很多的。威尔士做的小说《新马基雅惠利》中,用了阿思凯培黎这姓名而出现的就是他。成于威尔士之笔的培黎即惠勃的印象,是:——
“阿思凯并没有他夫人那样的体面的风采。
“然而是结实的矮小的人,圆的下部突出的平得异样的宽广的,平平滑滑的脸,一见也如额在脸中央的一般。”
我会见惠勃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岁以上了;但就如威尔士所写那样的人。威尔士还写出培黎君的特征道:——
“一从著作得了钱,即刻增加起书记来,是这人的化费,用许多助手,做着各种精密的调查,时表的针似的勤勉的人。”
这样子,用了在海底里筑起珊瑚岛来的虫一般的热心,惠勃将改造英国的文献,默默地完功而去了。
二三萧
较之惠勃的阴沉的书斋生活,萧的活动,是热闹的。他的存在,真不知道要给菲宾协会多少明亮。不但此也,假使没有他,菲宾协会被威尔士**了也说不定的。他和威尔士的争闹,是学究底的菲宾协会史中的一个大场面。
现在虽然是世界的大文豪的萧,但在年青时加入菲宾协会的时候,却也曾刻苦,也曾用功。只要看他自己所写的处所,就可以想见他努力的痕迹。是有志于政治和社会运动者所当熟读玩味的文章:——
“我执拗地巡行着,只要有讨论会和市边的小讨论会演说会,便去讲演,至于使朋友们以为发了疯了。有时是开一个拟国会,自己当作地方局总裁,提出菲宾协会内阁的法案去。每日曜日,一定要讲一通自己所要研究的题目。这样地渐渐对于地租、利子、利润、保守主义、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劳动组合主义、民主政体这些问题,可以无需稿子,能够演说,也才始领悟了社会民本主义,而且能够向无论怎样的听众,都从听众的地位上,向他们说教了。(中略)
“凡是有志于研究社会主义的人,倘没有将一周间的两三晚上用在演说和讨论上的热心,是不行的。倘想得到世间的知识,则非有即使用了怎样龌龊的,零碎底方法,也要得到它的觉悟不可。也上戏场,也跳舞,也喝酒,也向情人的交际,倘没有无处不往的元气,就不成。倘不这样,是到底不能成一个真的思想宣传家之类的。”
他是用了这样的情热,才成了英国数一数二的雄辩家的,便是今日,也说在英国谁都比不上萧的善于谈论。这是青年时代这样火一般的热心的练习的奖赏。民主政治之世,是言论和文章的时代;寡头政治之世,是面谈的时代;官僚政治之世,是事务的时代。孰好孰坏的区别是没有的。要而言之,是遇到了那时代的人们的幸不幸。这里无非说,萧是生在英国那样的民众政治的国度里,磨练了他文章和辩论的武器,风靡着一世罢了。
他一面练习辩论,一面也以文章为菲宾协会尽力。从这协会所发表的所谓《菲宾论文》,曾经萧的推敲的很不少,所以除内容充实之外,也以文字之洗炼动人。从一八八四年起至一九一五年止的三十一年间,协会所发行的论文计一百七十八篇,单行本十九本。其中萧的论文十三,单行本一;而成于惠勃的手者,则论文三十八,单行本四。他们黾勉之迹,即此可以窥见了。
协会自此又进而活动于伦敦市政;作为全国底运动,则努力于八小时劳动问题,且试行地方游说,设支部于各地,在各大学内也设起支部来。自此更与自由党相联络,参画国政。但一八九三年独立劳动党一成立,菲宾协会员加入者颇多。一九○○年,劳动代表委员会成;至一九○六年,这改称英国劳动党,遂即被包含于这大组织中,一直到现在。
二四威尔士
菲宾协会的历史中,颇有兴味的一出,是威尔士和别的老会员,尤其是和培那特萧的大闹。
威尔士的成为菲宾协会员,已经颇属后期了,在一九○三年的二月。比惠勃和萧的入会,要迟到十八九年。而那入会的动机,则如他的《二十世纪的豫想》的一九一四年版的序上所说,是由于惠勃夫妻的恳切的劝诱的。其文云:——
“从写了这书以至今日之间,我尝出入于菲宾协会。(原注:这anticipation是一九○一年才出版的,属于威尔士初期的创作。)现在回想起那时的突然的入会和大闹的退会来,也是有趣的事。那时候,我是毫不知道那个协会的。然而这书,以及其次所作的《发达途上的人类》,却将惠勃夫妇引到我的世界里来了。这两人坐着脚踏车,赶忙从伦敦那边跑来,对于我的著作加以批评,并且劝告说,入菲宾协会去,给同人们以刺戟罢。”
这“赶忙从伦敦那边跑来”的一句,光景跃如,使人仿佛如见惠勃夫妇和威尔士的会见,是有名的文字。当时是脚踏车的全盛时代,一想到连那谨严的惠勃也坐了这东西,赶忙跑来了么,我们便觉得浮出轻轻的微笑。
于是威尔士遂成了菲宾协会的一员。其时是一九○三年的二月。
一九○六年二月九日,他在协会的聚集时所朗读的,是有名的题作《菲宾同人的弱点》的论文。他攻击历来的因循姑息的方针,且谓倘欲有大贡献于社会改造,则当中止了现在似的地下室运动,而堂堂地打出天下去。因为那文词之有生气,思想之有新机,他的数语,忽然惹起会内的大问题了。和其时相前后,英国正举行总选举,自由党以大多数破了保守党;新起的劳动党则从十一人一跃而为五十二人。菲宾协会为审查威尔士的提案,任命出特别委员来。这特别委员会的报告书,以一九○六年年底发表,一并也发表了从来的理事会的反对意见书。讨论从这时起至翌一九○七年春止,续行了前后七回。那议论,是威尔士和萧的个人底白兵战。天下的视听,集中于菲宾协会,会员加到前年的五倍,即加添了一二六七人了。威尔士朗诵他的原稿,至一小时。是他一流的名文。但可惜的是他全没有演说的技巧。其翌周,培那特萧即试加以有名的驳论。作为讨论家,这两个文豪,是不能相比较的。萧的雄辩,将威尔士的所说斫得体无完肤。在聚集了一时天下的视听的菲宾讨论会上,威尔士于是大败了。菲宾协会是几乎被新来的威尔士所**,因萧的雄辩而得救的。人说,假使威尔士是雄辩家,则英国的社会主义史怕要完全两样了罢。他自己回想当时,以萧的态度为不可解。至一九○八年的九月,他便退出协会了。
威尔士在菲宾协会的活动,和他的退会同时告终。他并非可以跼蹐于一定的团体内的性格的人物。天才都如此,他是有着难御的奔放性的。所以与其使他为团体的一员,倒不如为独立不羁的评论家,为新意横溢的著作家,更可有多所贡献于社会。他是死于菲宾协会里,而复活于英国论坛上了。他的六十卷的小说、评论、历史、时评,将作为二十世纪初头的人类生活的记录,永久留在文化史上的罢。
二五吃着烙鸡子
知道了劳动内阁成立的一瞬间,浮上我的脑里来的,不是麦唐纳,也不是显泰生,却是青年的滔纳君的模样。我想,滔纳现在做着什么呢?
初见滔纳君的时候,是去今三年以前,即一九二○年秋十月。伦敦的秋易老,哈特公园的丛树,那黄叶日见其临风飘坠了。通过了威斯忒敏司达寺左手的,古风的中世纪一模一样的门,顺着红砖路,就走到一个广庭。四面有熏满煤烟的砖造的房子。这地方是典斯耶特。我就在那三号的简素的屋子的地下室里,会见了滔纳。
这地下室,是木桌旁边围绕着十二把粗木椅的食堂。一边是一个大的火炉,就在那里打开三四个鸡卵来,做烙鸡子给人吃。是凡有对于劳动党有同情的学者们,以每水曜日一点钟为期,在这里聚会,和一盘烙鸡子一起,啜着一杯加啡,纵谈一切的处所。
基尔特社会主义的提倡者科尔(G. D. H. Cole),霍勃生,现在做了卫生次长的格林渥特,济木曼,吞啤会堂的主干迈隆,滔纳等思想界的新进们,都聚到这里来的。也因了他们所聚会的地名,称为红狮广场同人。
我的第一的目的,是在会见科尔。我对于年未三十,而震惊了全世界的科尔,是抱着强烈的好奇心的。科尔君走来坐在先到的我的左侧的时候,我不觉局促起来了。还是我大三四岁。这么一想,我就觉得深的羞愧之情。被介绍之后,暗暗地注意一看,是长身材的瘦而苍白的青年。似乎是神经质,看去总是象学者。我便觉到评论家拉特克理夫君在全国自由党俱乐部里,吐弃似的所说的:——
“科尔么?科尔是野心家啊。劳动内阁一成立,会说要做总理大臣的罢。”
的话,完全是坏话。科尔君不象是那样的人。我一面这样想,一面默默地吃着烙鸡子。
门推开了,橐橐地走进一个男人来。不甚合式的衣服和泥污的靴;不知道几天不梳了,长着乱蓬蓬的头发,不剃的脸上,是稀疏的髭须。这奇怪的男子窘促地在别人的椅子后面绕了一转,便在我右手的恰恰空着的椅上坐下了。
于是领导我的梭勃君绍介道:——
“喂,滔纳,邻座是从日本来的鹤见君呢。”
我才知道这原来是滔纳(R. H. Towney),注意地察看他。试问伦敦各处的任何人,只有滔纳的坏话一回也没有听到过。连那辛辣的拉特克理夫君,也激赏道:
“滔纳是了不得的。他是一无所求而从事于劳动运动的。”
我想,那滔纳,原来是这样一个随随便便的人么?
他有着腴润的红红的面庞,微笑着,默默地吃起烙鸡子来了。
二六滔纳
吃完东西以后,我和希尔敦君到劳动部,讨了统计之类,回到旅店来。这一晚,看着威尔士的小说《庄严的探索》就过去了。后来虽然躺在**,却总是睡不着。因为不知怎地,仿佛觉得触着了英国的真髓似的。
在巴黎的客舍里过了半年之中,渐渐深感到英国的伟大。从纽约越大西洋以看英国,又从巴黎越英法海峡以看英国,英国的伟大,逐渐觉到了。我常常在赛因河畔徘徊,一面想:英国何以成了那么伟大的国度的呢?这伟大性的秘密,在那里呢?而到底似乎捉住了这秘密的本相,于是便整顿行李,渡到伦敦来。
我每去访问人,总提出这一个质问:“请举出代表现代英国的生命的五个人名来。”那回答是有趣的。鲁意乔治、诺思克理夫(Northcliffe),这是大概一致的。其次是小说家威尔士,这也大抵一致的。其次的两个便很各别了。
在**想来想去的时候,于是听到橐橐地叩门的声音。跳起来开门一看,侍役拿着一封信立在外面。是伦琪君寄来的回信:——
“回答你所询问的五个人:鲁意乔治、诺思克理夫、威尔士,还有科尔和安该勒(Norman Angell)。”
我不禁爽然了。评论家的伦琪君,举出年青的科尔和平和论者的安该勒来么?英国人的说话真可以。这人名使我很感动了。
这一晚无论如何总是睡不着。便试将感想随便写在手帖上,这是我的积习。在这晚上,心里总塞着滔纳的事。安该勒是伟大的,科尔也伟大的。然而使英国伟大起来的,岂非倒是滔纳那样的人么?这样的感想,在心里充满了。
我无端想起王政维新的事来。于是又想到大化改新的事。这两个时期,是日本民族蓦进的,跳跃的可夸的时期。那时候,是灵感了天启的青年们,六七为群,聚在各处,办着新时代的准备的。一种纯粹的感激,象是不可见的手,将他们一步一步推向前方了。恰如今天会见的壮年们的那样。我忽然想,西乡南洲这人的年青时候,不就如滔纳似的人么?我并且任凭着自己的感激,试作了一篇《滔纳之歌》一流的东西。因为觉得不愿意用散文写。抄在这里的价值是没有的,但现在重读起来,单是我,却便记起那夜的各种的感想。
二七政治是从利权到服务
这些人们,是想着悠久的人类的运命的。五十年后,无论是他们,是我们,都要化了白骨,成为黄土的罢。眼前的小得失,小波澜,都要消得无影无踪的罢。但是滔纳和科尔的工作,是一定要年年增大的。他们生得不徒然。他们大约也要死得不徒然。他们是要永久活在人类文化史里的。这些人们的达见,和纯一无垢的精神,是永远培植英国的力。
滔纳是在比利时战场上死过一回的,但延长了不可思议的生命一直到现在。所以他自己就算作已死之身,献出全人来,以从事于社会运动。毫无所求的服事的精神,是拘囚了这壮年的灵魂的。映在并无私心的他的眼里的现代社会,是怎样的呢?他在近作《基于获得心的社会的弊病》里,曾指摘出现代社会以个人的物质底利欲心为基调,而不本于真的服务之念来。他这样说:——
“所谓现代的文明的重荷者,并不如许多人所想似的,在产业产品的分配的不公平,经营的专制主义,以至关于其施行手段的深刻的冲突。真的弊病,是在产业占了太出格的重要地位。产业者,不过是获得我们的生活资料的一种手段。而将这当作仿佛比别的一切人类活动更其重大的东西,于此就有现代社会的弊病。恰如十七世纪的人们,以宗教为人类最大的事业,发生战争一般,现代的人们以产业为人类生活的最重大事,是错误的。所以要矫正现代的弊病,则当使各人明白经济的利益不过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而得财者,乃是一种手段,将用以另达别的伟大的目的。就是应该改造社会,使各个人的经济活动能力,隶属于更高尚的社会底服务。”
这看去很是平凡的真理,他是用了精密的实行手段说明着的。这就是说,要从以经济底权利为本的社会,改造成以社会服务为本的世界。而且因为是滔纳,所以那一言更有千钧之重。从碰壁的十九世纪的物欲全盛的世间,现在是出现了这样的青年,正潜心于英国的社会改造了。这不和我们的王政维新的历史很相象么?
英国的劳动党内阁,是以这样的伟大的背景出现的。使政治思想的根柢,从利权转向服务去的运动,是英国最近的政变的基调。这单是仅止于英国的运动么?
(一九二四年二月至三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