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想(1)(1 / 1)

一落日

从麻布区六本木的停留场起,沿着电车路,向青山六丁目那边走,途中是有一种趣旨的。从其次的材木町停留场起,径向霞町的街路,尤其有着特色。当冬天的晴朗的清晨,秩父的连山在一夜里已经变了皓白,了然浮在绀碧的空中。向晚,则看见富士山。衬着这样的背景,连两边的屋顶都看得更加有趣。

昨天傍晚,我走了这一段路。忽然看见对面的街道上面,大的落日正要沉下去了。因为带着阴晦的光线的关系,见得好象桃红色的大团块。这在自己的心里,便唤起了非常的庄严之感来。

我忽而想到人间的晚年。想到那显着这样伟大的姿态,静静地降到地平线上去的人。这样的光景,是使见者的心中发生不可名言的感慨的。

这样的人,最近的日本可曾有呢?无论怎么说,大隈侯的晚年,是有着一种伟大的。这就如难于说明的一种触觉一样。先前,在美国的首都华盛顿静静地死去的威尔逊(Woodrow Wilson),当那最后,确也有沉降的日轮似的庄严。法国的亚那托尔法兰斯(Anatole France)等,也令人发生这样的感想。

二毕德

然而虽然还没有进入这样的人生的决算期的人在中途时,也有已经使我们感到伟大的。这和圆熟的伟大,也许有些不同。似乎总有着尖角的处所。虽然是伟大,而在年青的人们中,窥见这样的伟大的一鳞片甲的时候,尤使我们觉到难以言语形容的爽快。例如年仅二十四岁的毕德(W.Pitt),做首相的总选举的光景之类,一定曾给那时的英国人以非常的感动的。到了现在,回头一看,他是英国第一个成功的政治家了,但在那时,他以一个后辈,与一切英国政界的巨星为敌,单集合些第二流的政客,作了新内阁,然而忽地决行总选举的时候,一定是见得非常之轻举妄动的。清贫的他,岁入仅三百镑,而不但固辞了首相应得的年俸三千镑的兼职,让给友人,还避开了安全的选举区,却从最危险的侃勃烈其出马。这总选举倘一败,人说,他的一生,大概就要被政敌的联合势力驱逐于政界之外的。实在有焚舟断桥之概。但我们却正在这样鲜明的态度上,可以看出贯彻千古的人性的伟大来。

三麦唐纳

现在是英国的首相而劳动党的首领麦唐纳(R. MacDonald)氏,在暴风一般的喝采里站出来了。当发表劳动党内阁的政纲,且扬言大命一下,便于二十四小时中,奏闻新内阁的人员的时候,真使我们受着一种悲壮之感。麦唐纳身在轲失意的底层时,不就是三年前的事么?他的言论惹了祸,他在战时和战后,怎样地大受着反动底舆论的迫害呵。他不但受政敌的迫害,也为劳动党内部所反对。那时大家说,对于智识阶级出身的他,是不愿意给在劳动党的领袖的位置的。不但如此,一个年青的学者对我说,连使他往议会去也不情愿。不知道可是为此,他落选了好几回。劳动党的副书记弥耳敦君虽曾告诉我,决没有这样的事,然而年青的拉思基(Laski)教授等却愤慨道,事实是这样。但他是英国劳动党中唯一的天才底议院政治家,则大家的评论都一致的。

我在伦敦的千九百二十年之际,是妥玛司和克伦士等辈的全盛期,他是埋在暗淡的失意的底里的。我将离开伦敦的前两日,他刚从南俄乔具亚的远旅归来。我虽然送了从波士顿带来的绍介信去,但终于来不及了。不久,我没有会见他,便离了英国。他现在是当了选,占得议席,成为劳动党的首领,且将作英国的首相了,而久居逆境中,终不一屈其所信的他,到底以英国政界的第一人而出现的处所,确有着一种的庄严。

在置身于世情冷热之间,勇气满身,战斗不倦的人的生涯上,是具有难于名状的威严的。威尔逊当一九一九年,从巴黎的平和会议半途归国的时候,他直航波士顿了。这地方,是反对党首领洛俱的根据地。他就在公会堂疾呼道:“倘有和我的主义政策宣战的人,我很喜欢应战。因为在我的皮肤一分之下跳动着的血液的一滴一滴,都是我祖先的传统底战斗精神的余沥。”那斗志满幅之状,真可以说是他的全人的面目,跃然如见了。

四迪式来黎

凡翻阅英国史者,无论是谁,总要着眼于迪式来黎(B. Disraeli)的生涯。他的一生,正如他的小说一般,很富于波澜和兴趣。他的三十九年的议院生活中,三十二年以在野的政客而耗费了。这一点,他在英国首相列传中,是逆运第一。关于他的许多逸闻之中,最引我的兴趣的,是下面的话。他的多年的苦斗,终于收了效果的一八七四年的有一天,他完毕了基尔特会堂的宴会之后,到保守党的俱乐部去。政友来谈起庄园的事情。有目睹了这情形的旁观者,述说道:——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奇特的表情。他显着仿佛是看着别一世界似的,洞然的眼。”

听了这话的一个有名的政治家,却道:——

“他那时候,是并没有听着乡村的事的。他一定正在想,自己终于做了大英帝国的大宰相了。”

我一想到藏在这逸闻里的政治家的浮沉,便感到无穷的兴味。长久的格兰斯敦的人望,渐次衰落了,在补缺选举上,保守党步步得胜。这不仅是人望,这是自己费了三十年功夫,建筑起来的政党组织的胜利。自己经过伦敦的街道,许多市民便追在马车后面欢呼。而今夜又怎样?岂不是在基尔特会堂的宴席上,自己要演说,站起身来的时候,满堂的喝采便暴风似的追踪而起,连自己话也不能说了么?岂不是连侍役们也将手里的桌布,抛上空中,欢呼着么?自己现在确已将英国捉住了。他一定是这样想着的。倘用日本式来说,则这是他七十岁的时候。到了长久的一生的终末,他的太阳这才升起来的。在他的坚忍不拔的生涯中,有些地方就隐现着难于干犯的伟大。

五费厄泼赖

我常常自问自答:英国的历史,为什么那么惹起外国人的兴味的呢?也常常质问各样的英国人和美国人。然而满足的说明,却从来没有听到过。

有些注释,例如英国的政治史上,多有可作别国的模范的事实呀;英国的政治家,早已蝉蜕了地方底色采,领会了世界底气氛呀之类:都不能使我满足。有一个英国人,说是因为英国人才辈出之故,则更是信口开河,难教我们首肯。只是,我们在英国史上,屡次接触到人间的伟大。这就因为英国是“费厄泼赖”(Fair Play)的国度的缘故。参透了竞技的真谛的英国人,便也将竞技的“费厄泼赖”,应用到一切社会的生活上去。恬然说谎,从背后谋杀政敌似的卑怯万分的事,是不做的。而且,这样的卑怯的竞技法,社会也不容许。这样的人,便被社会葬送了。所以那争斗,就分明起来。从中现出人间的伟大来,大概并不是偶然的事。这就因为英国的空气的安排,是可以使伟大的人物出现的。

六有幸的国度

然而,爱好“费厄泼赖”的精神,不仅是因了爱好运动竞技而起,是无疑的。这就因为英国是有幸的国度。

久远的人类的历史,可以说,是平和的农耕人种,被剽悍的游牧人种所征服的记录。而被征服者的农民,则归根结蒂,总以自己所有的文明之力,再将无学的征服者征服。但是,无学而强健的游牧人种,用了强大的暴力,将温顺而勤勉的农耕人种强行压倒的光景,却使人感到一种愤怒似的不愉快。宋朝之灭亡,西罗马之没落,是明显的例。或如蒙古的远征军长驱而入小亚细亚,**了耕种于底格里斯河附近的农民,将八千年来沾润此处的灌溉用运河破坏殆尽,遂至成为现在那样的荒野的故事,则虽在今日,也还使读史者的胸臆里感到无限的感愤的。

七古今千年

但因为英国是岛国,所以竟免了这样残忍的征服之祸。十一世纪的康圭拉尔威廉的入寇,也未成文明灭绝之殃,终不过是相类的文明的接木似的结果。还和顽固无比的人种苏格兰人圆满地相合,造成协力一致的国家了。比起对岸的日耳曼,因为有东边的斯拉夫和西边的腊丁人的夹击,遂无高枕而卧之暇的苦境来,真不知有多少天幸。所以在这国度里,历史和传统,都没有中绝之患,继续着的。和砦寨碛边的石垒一般,垒而又崩,崩而又垒的欧洲大陆的诸国有所不同,正是必然之数。

早已自觉了海是英国民的生命这一层,尤为这国民的达见。海不但保障了他们的生存,并且借着海,雄大了他们的思想。海是使人们伟大的。使英国的人格广而深者,一定是海。倘不知道利用这天与的境涯,英国人决不能筑起那样的伟大来。如果虽然是海国,而没有将这海国的天惠,十分味读领会的力量的国民,则这国民是到底没有在世界人文史上遗留不朽的痕迹的资格的。

以海兴国,以海保障文化的国民,在过去时代有二。这都是小国。一是古代希腊的共和国,一是现在的大英帝国。这二者都是对于起自东方的专制主义底大陆军国,站在保障自己的生存的地位上。希腊和波斯王达留斯的大陆军战,英国和法兰西皇帝的拿破仑战。而皆借海为助,将这威压底大众粉碎了。地中海文明的时代,于是便成了希腊文明的时代;大西洋文明的时代也一样,化了英吉利全盛的时期。而这两国的政治底传统,就做着西洋文明的骨子。

凡以大陆军兴国的人民,说也奇怪,一定堕于专制政治,而国民各自的才能至于萎缩。借海兴国的人民却反是,在内治,是施行宽大的自由政治,常常培养着文化的渊源的。要而言之,国家既然是国民努力的总和,则压迫了国民的自由,即没有可以繁荣之理;而不从国民本身的心脏中涌出的文明,也没有会有永久的生命之理的。

罗马帝国在初期时,气象实在庄严。这就因为罗马人以自由农民的举国皆兵之国而兴的缘故。这一点,美国的建国当初,是很相象的。美国也是自由农民所尝试的平民政治。然而罗马却随着版图的扩大,逐渐富足起来,及至化为第二期的冒险底富豪的跃进时代,而后年已见军人专制之端。及苏耳拉和玛留斯出,则坠入第三期的职业军人的武断政治,自由的内政,一转而化为专制政治了。这时候,在罗马史上,已没有真的伟大的人物出现。美国现在,是正在进向冒险底富豪的跃进时代里去。但和罗马的古代不同,国民的教育普及着,所以未必会有职业底军人全盛的时代罢。然而美国究竟能否也如英国一样,成为有内容的伟大的国民呢,我却还怀着不少的疑惑。在美国,是含有许多可以堕落的素因的。现在的排日法案的吵闹,不过是末节。其所以出此的素因,是在美国的政治组织里面的。这就因为美国的地理底,人种底,传统底素因,和英国全然两样的缘故。

现在,说也奇怪,日本是正有着和古希腊及英国相似的地理底,人种底以及传统底境遇。天时也将如地中海时代之福希腊,大西洋时代之福英国一般,于太平洋时代福日本么?是否利用其境遇,是系于日本国民的决心的。

八威尔逊之死

从此我想先写些威尔逊的事。

生成羸弱的威尔逊,竟活到六十七岁零两个月,用日本式算起来,就是六十九岁,实在还是意外的长寿。但从他本身的个人底得失而言,则五年以前没有死,或者不再活六七年,是可惜的。他选而又选,却在最坏的时候死掉了。

他以美国人而论,则是瘦而长的人。从幼小时候起,因为胃弱,曾经退过几回学。成年以后,因了过度的用功,就容易感冒风寒,时常要头痛。他做了大统领的时候,家里的人们还担忧,怕他做不满四年的。尤其是有了想不到的欧洲大战,有了巴黎的和平会议,所以周围的人便以为总不能到底安然无事。果然,他在全国游说的途中,从血管的硬化,成了半身不遂的重病了。是积年的辛劳,一时并发的。奇怪的是和列宁一样的病状。列宁是发病之后,不久就死了,他却躺在不治的病**至四年半才死掉。运命为什么这样执拗地磨折他的呢?历来的美国大统领中,没有一个象他那样送了不幸的晚年的人。便是永眠之后,已在恩怨的彼岸的现在,也不能说他已经真实地得了慰安。连死了以后,也还有人追着加以坏话和碎话。

然而这也并非单是他。华盛顿和林肯的晚年的冷落又何如?世态炎凉的激变,如美国者是少有的。现在敬之如神明的华盛顿,在职时尝痛愤于骂詈和谗谤,曾说道,我与其为美国的大统领,还不如求死去的平安。到林肯,可更甚了。甚至于被骂为恶魔的化身一样。然而二人都在生前目睹了自己的事业的成功,而且也没有生威尔逊那样的苦痛的病症。

当威尔逊晚年时,有着拿破仑似的阴惨的处所。正如百战百胜的拿破仑,仅因为败于滑铁卢的一战,便被幽囚于圣海伦那的孤岛上,给恶意的英吉利的小官呵斥死了的一般,威尔逊在内政上,是举了历代大统领所未有的功绩的,欧战时候,又显了全世界民众的偶像一般的威容,而在最后,国际联盟案刚被上议院一否决,共和党的小人辈便加以失败政治家似的待遇,终于穷死了。

然而这悲壮的四年半的受难,也许正是天意,使他的纪念,可以永久刻在人类的心中罢。用英文所写的传记,单是我所收集的,就有十二册。但真使他传于后世的事业,却应该惟有从他最后四年半的日记、言行录、书简集等,窥见了他泪痕如新的人这才能够的。

九他的随笔

人的真实的姿态,是显现于日常不经意的片言只句之中的。威尔逊之真的为人,较之在他的教令、演说、论文上,一定是他的家庭内的闲谈中更明显。其次,表现着他的,大概要算他时时在美国有名的大杂志上发表的随笔了罢。较之他的论文和演说,我更爱读他的随笔。他的随笔集里,有一种称为《不外文章》(Mere Literature)的,和马太亚诺德的《杂糅随笔》(Mixed Essays)、穆来卿的《评论杂集》(Critical Miscellanies)之类相似。他们三个都是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的散文大家这一层,也极相似的。正如亚诺德和穆来以其文章,永久留遗在英国文化史上一般,威尔逊说不定也将由他的文章,在美国文学史上占得不朽的位置。但于他不利的,是只因为他政治上的功绩太显著,于是文学上的功绩便容易被人忘却了。他究竟将借着他的才能的那一部分,留记忆于百年之后呢,这非到百年之后,是不得而知的。但我们现在由他的《冥想录》,记得阿垒留斯(Aurelius)的名字,而那时的罗马人,则因为自以为罗马帝国者,是万世不灭的大强国,所以对于阿垒留斯为罗马皇帝的名誉和为著作家的名誉,一定是没有想到来比较一番的。但在今日,使东洋人的我们说起来,则阿垒留斯曾为罗马帝国的皇帝,是不足挂齿的事,倒是一卷《冥想录》,在人类文化上,不知道是多么贵重的宝贝了。所以千百年后,威尔逊的名字,也许却因了他的著述或一句演说,会被人记得的罢。

从经历而言,威尔逊应该和格兰斯敦最相象。他的少年的时候,也仿佛十分崇拜格兰斯敦似的。但将他的性格和事业,仔细地一研究,则两者之间,极其不同。格兰斯敦是属于鲁意乔治(D. Lloyd George)和罗斯福(Th. Roosevelt)的典型的,而威尔逊则可归于周的文王,或者古希腊的贝理克来斯(Pericles)的范畴里。他之中,有一种可以说是东洋底,高蹈底的气氛。

这一定也出于文学底情操的;这情操也就是他的性情的根本底基调。我去游历他的诞生地司坦敦这小邑的时候,便感得了感化过幼小的威尔逊的环境,是怎样的了。这小邑是一个山村,绕以翠色欲滴的峰峦,雪难陀亚的溪流在脚下流过,声音如鸣环佩。他生长在秀丽的山河的怀抱里,得以悟入那幽玄的天地诸相的机缘,身边一定是不断的。尤其是,羸弱的他,眺着伏笈尼亚之山和加罗拉那之海,则超人间底的,出世间底的思想,大概也就自然而然地成就了。

他的爱诵英国的湖畔诗人渥特渥思(W. Wordsworth),说不定也就是因为这些地方而起。他所爱读的书,和亚诺德是一路的。亚诺德的爱读书,是《圣书》和渥特渥思。对于渥特渥思,穆来卿也一样;他在《评论杂集》里,曾以渥特渥思为“将静谧、底力、坚忍、目的,惠赐于人魂中,而打开那平和的心境的人类的恩人。”这三大思想家,都汲其流于渥特渥思,也颇有惹起我们的兴趣之处的。

十政治和幽默

然而穆来卿的二大爱读书的另一种,却不是《圣书》了。一生以无神论者终始的他的思想底背景,似乎是十八世纪的法兰西哲学。他是参透了服尔德(Voltaire)的理性论的。法兰西革命前期的思想家的绍介,就占着他的浩瀚的全集的大半。他这样地和英国的寺院思想抗衡。这一点,和以牧师为父,为外祖父,自己也终生生活在《圣书》里的威尔逊,是完全两样的。

除爱读书之外,亚诺德还有和威尔逊共通的性格。就是两人都喜欢幽默。亚诺德是明朗的幽默家。他也如罗马的诗人呵累条斯(Horatius)一样,相信“含笑谈真理,又有何妨”的。不但如此,他还以为作者应该使读者快乐。他因此常常论及兴趣、气品、清楚、爱娇。然而他的心的深处,是解悟着这些都是方便,不过用作鼓吹道念和道理于人的一助的。

这一点,他完全和威尔逊异曲同工。威尔逊是也已经入了幽默的悟道的。和这古板的穆来卿,却完全两样,穆来卿也如格兰斯敦一样,是不懂幽默的人。他的文情,是庄重,清雅,明鬯的。但若读之终日,则大抵的人,总不免头涨。将这和威尔逊的随笔之温情恻恻动人者相较,不同得很多。

只要看威尔逊的小品文《象人样》冒头的几句,也就可以窥见其为人:——

“书籍之中,最为希罕的书籍,是读的书。培约德(W.Bagehot)玩笑地说。且又接着说道,文章的妙法,是象人样地写。这是万分明白的事,只要经验也就知道,每年从印刷局出现的许多书,为读而作的,却不大有。令人思索的书,是有的罢;还有,给教训,给智识,给吃惊,刺戟,改良,使气愤乃至使发笑,这是也许有用的罢。然而我们的读书——倘若具有真的读书家的热心和趣味——并非想要更加博识,乃是从不情愿蜷伏在小天地里的心——正如寻求快乐者的心,而不是寻求教训者的心——从想要看见,赏味人间世和事业世的心而起的。是由于求伴侣,求精神的更新,求思想的摄取,求头脑的自由任意的冒险的。尤其是在求得可以访到好友的大世界。”

他自此更进而说明所谓象人样的事,以为这就在成为纯真的人,从私心解放了的人。于是指示道:——

“那么,怎样办,才可以从私心解放呢?怎么办,才能够脱出做作和模仿呢?我们可能自求为纯真的人么?这是只要没有全缺了幽默之心的人,则达到这境地,是并不难的。”

懂得幽默的人,无论在怎样的境地,都能打开那春光骀**的光明世界来。所谓读书,不过是打开这境地的引子罢了。

十一大亚美利加人历

威尔逊和亚诺德的类似,不过如此。亚诺德一面力说民主政体,却又极怕民主政体之堕于凡俗政治,他在《民主政体论》里说,“所谓国民的伟大者,并非出于个人的数目之多。各个人的自由而且能动,乃是生于这数目,自由,活动,被较平凡的个人所有的理想更高的或一种高尚的理想所使用的时候的。”于是以为防民主政体的堕落者,在国家的高远的理想,并且进而力说服从的美德,以与约翰穆勒(John Mill)的个人自由论相抗。还鼓吹德国的理想底国家哲学,说是从来使一民众的德操向上者,是贵族,贵族既失,则代之者,乃在以国家本身为国民德教的中心,且以为“这实在是防御英国的亚美利加化的唯一的道路”云。

在这一端,亚诺德究竟是欧洲人。和威尔逊是美洲人的,根本底地不一样。使威尔逊说起来,则亚诺德所害怕的“亚美利加化”,却正是人类的幸福。他在《伟大的亚美利加人历》里这样说过:——

“生于亚美利加,育于亚美利加的伟大的人物,都不是伟大的亚美利加人。生在我们之中的大人物,也有不过是伟大的英国人的人;有些人们,则思想性行为地方所限,或是新英洲底伟人,或是南方底伟人。倘要寻求真的伟大的亚美利加人,则我们应该分明地创造出美国式伟大的标准和典型,选取那将这具显了的人们。”

于是他又将亚美利加主义下了定义,说:——

“第一,是富于满怀希望的自信力的精神。这是进步到乐天底的。而且又有要做成国民底模范的事业的功名心。没有衒学之风,没有地方底的气味,没有思索底的风习,也没有大脾气。虽有遵法之心,却不以法律为万能;生气横溢,故教养亦有所不足;有广泛而宽宏的心情;决断虽强,而能原谅人。具显了这样一切的性格者,林肯也。”

他就照着年代,将伟人列记下去。

他第一个举出来的,是弗兰克林(B. Franklin)。他这样地说明他的特色:——

“弗兰克林者,说起来,就是复合美国人。他是多趣味,多方面的,而人格上却有统一;一面是实际底政治家,而一面又是贤明的哲学者。他是从民众中来的,所以是平民底。他虽然从无名的民众中出身,是民众底法律的拥护者,而同时又相信人间努力的差别性。”

在这里,就有亚诺德和他的思想上的不同。他是相信美国应该自成其和欧洲诸国不同的独立的特有的发达的。他分明相信着以民众为基础的美国社会的特有的使命。他彻头彻尾是全民政治的信者。他相信民众者,在民众的本身中就有着可以成为伟大的力量。

他在他的《新自由主义》里,这样说:

“国家的更新,是从底里来,不是从顶上来的。只有从无名的民众中出身的天才,才是使国民的生气和活力一新的天才。”

这是他一生的信条。这不但是和英国人的亚诺德不同之处,也是和同是美国人的罗斯福、达孚德(W. H. Taft)不同之处。

十二亚诺德

在更其根本底的处所,威尔逊是和亚诺德不同的。这就是一个是实行家,一个是旁观者而且是批评家。

马太亚诺德(Matthew Arnold)的思想和文章,是风靡了当时的英国的。一八八一年三月十八日在蔼黎卿的夜会的席上,天才政治家迪式来黎遇见了他。招呼道:“在生存中,入了古典之列的唯一的英国人呀。”这是有名的话。虽然如此,而他竟不能在英国政治思想史上留下伟大的痕迹来。这又是什么缘故呢?华拉司教授曾在《我们的社会遗传》中,论及这事道:——

“其理由有二。其一、是因为德国的自由主义,支配不完德国的彻底精神。(即德国成了军国主义的国度,而没有成为亚诺德所说明那样的理性和道念的支配的国度。)又其一、是因为亚诺德不过讲了德国的理性底认真相和彻底相的教,自己却没有实行。大概,或一种理论底方法的赞助者,是应该自己实行这方法,以示模范,同时也闹着各种的失败的。然而亚诺德没有做。他也和穆勒相等,是官,他的著作,都成于办公时间之前或之后。他又是教育家,照例只和比自己不发达的较低的头脑的青年往来。他也如穆勒一样,回避着对于政治底发见的努力。”

在这一点,他的对于人生的态度,是和威尔逊颇异其趣的。他是在幽静的书斋里思索,读书,作诗,作论,旁观人生。那风韵高超,乘风入云一般的文体,是第三者的他,在安全地带里用以自娱的吟咏。至于威尔逊,则完全不同。他彻头彻尾是亚美利加人。他并非托之随笔,在纸上自述其雅怀;乃是将自己以为正当,自己所欲实行的事,发表于世的。这些,都是一个一个宣战的布告;是认真的他的事业。一九一六年的大统领选举战的时候,他就将普林斯敦大学教授时代所出版的《美国宪法论》中的《大统领论》这一章,印成了单行本。那意思是在使世人看看他做第一期大统领时候所实行的事,和他数十年前所作的政治论是一致还是两歧,于是加以批判,而据以作再选与否的判断的标准。这在政治家,实在是大胆万分,而且痛快无比的。

这是从他的思想上的根本观念出发的。他的思想的根本,是责任论。他以个性的发扬,为政治的基调。然尊重个性,即不得不认个性的责任。个人的对于神的责任,个人的对于社会国家的责任,个人的对于自己本身的责任,凡这些严正的责任,每一个人,对于其行为,都应该负担的。这出现于他的政治思想上,遂成为大统领责任论,美国议会的委员政治的无责任政治攻击论。

所以他并非人生批评家。他的哲学,也不是书斋里的概念游戏。这都是取以自负责任,自来实行的认真的信仰。这一点,他是纯粹的亚美利加人。他是斗志满幅的实际家。在晚年,带累了他的,就是他的太多的斗志,他的过于严格的责任观念。为大统领的重大责任的自觉,终于使他落到不治的重病里去了。

十三穆来

穆来(John Morley)卿和威尔逊,仿佛相似,而其实很不同。穆来卿在晚年时,批评威尔逊道:——

“亚美利加的报纸,很援助了威尔逊的理想主义呵。但是,他没有能够使人民改宗呀。我觉得这很可怜。抱着没有在地下生根的理想主义的人,我是不喜欢的。”

他倒是较喜欢罗斯福。在美国人之中,他最尊敬林肯。竟至于说,那功绩,格兰斯敦还远不及他。

同是学者底子的政治家,而二人却不相容。这在各种意义上,是很有兴味的。

这是因为他们俩没有见了面,亲密地交谈的缘故。他们俩都是很有脾气的人;什么事都有一样道理的人。所以靠了日报和杂志,远远地互相怒目而视,是到底不会了解的。那证据,就是和穆来卿同时代的,学究的政治家的普拉思卿,最初,他和威尔逊是不对的。普拉思的《美国平民政治论》一出版,威尔逊便给加了一篇颇为严厉的批评。后来,普拉思到普林斯敦大学来讲演,就住在正做校长的威尔逊的家里,谈得颇投机。假使穆来卿也到美国,会见了威尔逊,谈些法兰西革命前期的思想之类的事,即一定不会再讲那样的坏话的。

穆来卿是冷静到过于冷静的人。喜欢十八世纪的法兰西哲学,自己也一生以无神论者终始。既没有幽默,也毫无感伤底的处所。而威尔逊已经有了那么年纪,却还闹着孩子似的玩笑,写些感伤底的随笔,所以他就觉得讨厌不堪了罢。

穆来是近代英国所出的最可夸的人杰之一。作法律家,作新闻记者,作哲学者,又作政治家,他似的作了坚实的工作而死的人,是少有的。他评穆勒道:——

“和穆勒的声名的浮沉一同,同时代的英国人的知能底声名浮沉着。”

也可以移以评他自己和他的同时代的英国人的。一到不复崇敬穆来的伟大的时候,也就是英国人的知能底退步渐渐开始的时候了。

他在法兰西哲学家康陀尔绥(M. de Condorcet)的评传里说,凡有志于改良社会的政治家的动机,是出于下列三者中之一的。就是:一、对于正义和纯正的道理而发的理性底爱著;二、对于社会民众的辛惨而发的深刻的爱情的情绪;三、基于烈息留似的,热望那贤明而有秩序的政治的本能。

他以为多数政治家,大概是混有若干这三种的动机的。但他自己,则第一的动机包藏得最为多量,却明明白白。而威尔逊,乃自第三的动机出发。他的心里,是有着希求贤明的政治而不已的本能的。那纯理的政治哲学,倒是补出来的说明。在这一端,可以说,他和穆来卿是出发于全然不同的处所的。穆来的文章,无夸张,无虚饰,严正到使人会腰直,而威尔逊反是,富于波澜抑扬,有绚烂瑰丽之迹者,大概就因为一个是理性之人,而一个是殉情之人的缘故罢。威尔逊决不是哲学者。

十四爽朗的南人

要窥见威尔逊之为人,只要一检点他的爱读书便知道。我会见他的时候,试问道:——

“现在正读着你所爱读的《南锡斯台》(Nancy Stair)。还可以请教后进可读的别的书籍的事么?”

这正是欧洲战争完结后的第四天,他要赴巴黎的平和会议的忙碌的时候。讲着政治的事的他,一听到我的质问,便显出极其高兴的神色。他是较之讲公务,更爱谈闲天的人,听说往访的新闻记者,有时谈起小说来,他便非常高兴,会谈到忘却了正经事的。

他于是首先讲起英国的政治学者培约德;其次,是讲巴克(E. Burke)、迭仪生(A. Tennyson)、渥特渥思。这四人,是将深的影响给于他的思想的人们,凡是研究威尔逊的人,一定非探讨不可的文献罢。

对于培约德,他曾做过一篇小品文,题曰《文学的政治家》。在这短篇里,似乎他的性情,就照样地流露着:——

“文学底政治家者,是兼有深识当世的时务的天才,以及和这不相远离的用心的人。他因了知识,想象力,有同情的洞察力,所以对于政府和政策,就如看着翻开的书,然而不将自己的性格随便参入书中,却将那书中的记事,朗诵给别人听,以为娱乐。”

他遂进而论及文学者常轻政治,政治家也常常轻蔑文学者,更进而说及真的政治家,是政治的师表,于是引出培约德来。

他记明培约德生于一八二六年二月,死于一八七七年三月之后,引了线,写道:——惟三月,不是我们都情愿死的月份么。——这小品文,是距今约三十年,他三十五六岁的时候所做的。然而情愿死在三月里的他,却在寒冷的二月初头死掉了。

我似乎懂得他情愿死在三月里的心情。这是因为我偶然在三月间到了他诞生的司坦敦,他结婚的萨文那,他最初设立法律事务所的亚德兰多的缘故。司坦敦这小邑,是南方的常例,日光佳丽,四围的峰峦碧到成蓝的。他所诞生的宅前,杨和栎的枝条正在吐芽,尤其是萨文那,因为更南,在美观的街道上,满开着桃花,柳树的芽显着嫩绿了。他的少年时代,是度在这样秀丽的山河里的。携着渥特渥思的诗集,他常在河边徘徊。后来过着北方的生活,他大概一定还神往于故乡的景色。他全生涯是南人。所以倘是死,他就愿意死在桃花盛开的三月里。当寒冷的二月,围绕着冷淡的共和党的政治家们而死,无论怎么想,总觉得是悲惨的。

他记载培约德所生的故乡,这样说:——

“他是生于英国东南端的萨玛舍忒细亚的。这是小小的农园和牧场的地方。有丘,有沼,有向阳而下降的谷,潮风挟着雾,包在愉快的氛围气中的地方。培约德漫游完毕之后,也说,除西班牙的西北海岸之外,天下不见有如此的地方。这样的山河之气,大概一定浸润于少年培约德的脑里,而且很渲染了他的为人的。所以他也如这乡国一般,兼有着光,变化,丰醇,想象的深邃。”

这也可以移作批评他自己的文章。

十五他的女性观

威尔逊的《培约德论》中,说着他自己的趣味性行的处所,是兴味颇深的。他说:——

“培约德以得之于母的天禀的舌辩,愉悦了为他之友的少数有福的人们。”

而培约德是短命的,五十一岁就死掉了。法兰西的条尔戈(T. Turgot)和康陀尔绥,虽然是偶然,都死于五十一岁。以这一点而论,则威尔逊的六十七,穆来的八十六,乃是少见的长寿了。

“但虽然短命,他的生涯却是兴味极深的生涯。何以呢,因为他将一般以为不能并立的两件事——商务和文学——兼备于一身,而任何一面都没有受着妨碍。”

这一点,是盎格鲁撒逊文化的特征罢。一面和实务相关,一面做着思想底工作,不就是使英国所以伟大如今日的缘故么?尝了实际社会的经验的人,这才能尝试真正的政论的。历来世界的政治学上的文献,大抵成于实务家之手。亚里士多德(Aristoteles)曾和亚历山大王参与政治的实际;马基雅惠利(Machiavelli)也是体验了意大利政治的表里之后,才发表他的政治论的。约翰穆勒在久为公司办事员的生活之间,编成了他的经济论和政治论。培约德也是银行的办事员,过着平板的生活,而观察着社会的实相。在学者中,象威尔逊那样对于实社会的问题有着兴味者,是少有的。然而,假如他并不从大学校长一跃而为州知事,为大统领,在他生涯的初期,略度一点做议员的实际生活,则他之为大统领的治绩,后来当不至于有那样的蹉跌的罢,这是大家所惋惜的。

威尔逊于是还论及培约德的母亲。这是表现着威尔逊的女性观的。威尔逊直到晚年,还反对妇女参政权。他在一九一七、八年顷,还抱着良妻贤母主义的思想。待到看见了欧洲战争中的妇女的工作,也能和男子一般,这才深深感服,赞成妇女参政权了;这是一九一八年九月在上议院的演说才始声明的。那时以前,他所推赏为理想的女性者,是奥斯丁(Jane Austen)的小说《自负和偏见》里叫作伊利沙白的一个年青女人,以及莱思(E. M. Lane)所作小说《南锡斯台》的女主角。

对于培约德的母亲,威尔逊曾这样说:——

“她除容色美丽之外,还抱着给人以生气似的优越的奇智。这样的精神,是我们所最愿见于女性的。——就是,虽使听者为之动而不因之怒,虽耸动人而不与以局促之感,虽使之娱乐而在娱乐中即静静地隐与以教训的精神。”

她即这样地刺戟她的明敏的爱儿,使他起攻学之志,使他娱乐,使他努力,一生作了有益的伴侣。这事仿佛是给了威尔逊很深的印象似的,他和我谈话的时候,还以幽静的口气说道:——

“培约德是幸福的人。他有好母亲。”

威尔逊是始终想念着女性的感化之及于伟大的男性的事的。

十六培约德论

培约德爱伦敦的市街。他是都会的赞美者。人间生活研究者的他,爱着都会生活,是当然的。离了人间,即无政治。这一层,他是有着可作政治学者的天禀的性情。所以他,从没有离开伦敦至六星期以上,说不定这也是他之短命的一个原因。

他是继承了父业,做着船主和银行家的事的,到后来,则做了有名的经济杂志《伦敦经济家》的主笔。从这时候起,这杂志便占了欧、美两大陆的财政金融问题的指导者的地位,人们至于称培约德为无冠的财政大臣了。这时候,他还和朝野的名士交游,目睹英国财政界的情谊,就作了那名著《英国宪法论》。这一卷书,真不知怎样地影响了威尔逊的政治思想,因此也不知道怎样地影响了美国现代政治史。

“培约德最使我们佩服之处,是他有着谅解下根之人的力。具有了解比自己知能较低的人们的力与否,是真的天才的试金石。他以多年参与实务的关系上,知道实务家的资格,是存于简洁的义务心和径直的忠实心。因为有此,所以世间是安定的,成为可居的世界。支配这世界者,是平凡人,这事,他是领解着的,而他还具有了解这些平凡人的能力的。”

威尔逊于是进而对于平常人加以详细的说明;终于得到结论道,真的成功的政治家,是平凡政治家。他写道:——

“使一般平凡人,觉得即使自己来做,也不能更好的政治家,是立宪治下最占势力的政治家。”

他更进一步,以为使社会统一结合之力,是没有生气的平凡的判断力:——

“所以,培约德说过的,惟有罗马人和英吉利人似的没有智慧的国民,能长久成为自主底国民。这是因为既无智慧,也无想象力,不想另外试行一点新的事,这国便自然长久继续下去了。”

培约德也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