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于法兰西,繁荣于英国的essay的文学,是和journalism(新闻杂志事业)保着密接的关系而发达的。十八世纪的爱迪生(J. Addison)斯台尔(R. Steele)的时代不待言,前世纪中,兰勃,亨德(L. Hunt),哈兹列德(Wm. Hazlitt)那些人们的超拔的作品,也大抵为定期刊行物而作。尤其是在目下的英吉利文坛上,倘是带着文笔的人,不为新闻杂志作essay者,简直可以说少有。极其佩服法兰西的培洛克(H. Belloc),开口就以天外的奇想惊人的契斯透敦(G. K. Chesterton)等,其实就单以这样的文章风动天下的,所以了不得。恰如近代的短篇小说的流行,和journalism的发达有密接的关系一样,两三栏就读完的简短的文章,于定期刊行物很便当,也就是流行起来的原因之一。
然而,在日本的新闻杂志上,这类的文字却比较地不热闹。近年的,则夏目先生的小品,杉村楚人冠氏,内田鲁庵氏,与谢野夫人的作品里,都有着有趣的东西,此外也没有什么使人忘不掉的文字。这因为,第一,作者这一面,既须很富于诗才学殖,而对于人生的各样的现象,又有奇警的锐敏的透察力才对,否则,要做essayist,到底不成功。但我想,在读者这一面也有原因的。其一,就是要鉴赏真的essay,倘也象看那些称为什么romance的故事一样,在火车或电车中,跑着看跳着看,便不中用的缘故。一眼看去,虽然仿佛很容易,没有什么似的滔滔地有趣地写着,然而一到兰勃的《伊里亚杂笔》那样的逸品,则不但言语就用了伊利沙伯朝的古雅的辞令,而且文字里面也有美的“诗”,也有锐利的讥刺。刚以为正在从正面骂人,而却向着那边独自莞尔微笑着的样子,也有的。那写法,是将作者的思索体验的世界,只暗示于细心的注意深微的读者们。装着随便的涂鸦模样,其实却是用了雕心刻骨的苦心的文章。没有兰勃那样头脑的我们凡人,单是看过一遍,怎么会够到那样的作品的鉴赏呢。
然而就是英国的新闻杂志的读者,在今日,也并非专喜欢兰勃似的超拔的文章。essay也很成了轻易的东西了。所以少微顽固的批评家之中,还有人愤慨,说是今日的journalism,是使essay堕落了。然则在日本,却并这轻易的essay也不受读者的欢迎,又是什么缘故呢。
在日本人,第一就全不懂所谓humor这东西的真价值。从古以来,日本的文学中虽然有戏言,有机锋(wit),而类乎humor的却很少。到这里,就知道虽在议论天下国家的大事,当危急存亡之际。极其严肃的紧张了的心情的时候,尚且不忘记这humor;有了什么质问之类,渐渐地烦难起来了的危机一发的处所,就用这humor一下子打通;互相争辩着的人们,立刻又破颜微笑着的风韵,乃是盎格鲁索逊人种的特色,在日本人中是全然看不见的。一说到议论什么事,倘不是成了青呀黑呀的脸,“固也,然则,”或者“夫然,岂其然哉”,则说的一面固然觉得口气不伟大,听的一面也不答应。什么不谨慎呀,不正经呀这些批评,就是日本人这东西的不足与语的所以。如果摆开了许许多多的学问上的术语,将明明白白的事情,也不明明白白地写出来,因为是“之乎者也”,便以为写着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高兴地去读。读起来,自己也就觉得似乎有些了不得起来了罢。将极其难解的深邃的思想或者感情,毫不费力地用了巧妙的暗示力,咽了下去的essay,其不合于日本的读者的尊意,就该说是“不为无理”罢。
还有一个原因,是日本的读者总想靠了新闻杂志得智识,求学问。我想,现代的日本人的对于学艺和智识,是怎么轻浮,浅薄,冷淡,这就证明了。学艺者,何待再说,倘不是去听这一门的学者的讲义,或者细读相当的书籍,是决定得不到真的理解的。纵使将所谓“杂志学问”这一些薄薄的智识作为基址,张开逾量的嘴来,也不过单招识者的嗤笑。因为有统一的系统底组织底的头脑,靠着杂志和新闻是得不到的。
但是定期刊行物既然是商品,即势不能不迎合读者的要求。于是日本的杂志,——不,便是新闻的或一部分的也一样,——便不得不成为全象通信教授的讲义一般的东西了。试去一检点近来出得很多的杂志的内容去,先是小说和情话,其次是照例的所谓论文或论说的“固也然则”式的名文,接着的就是这讲义录。除掉这些,则庞然数百叶的巨册,剩下的便不过二十叶,多则三四十叶,所以要算稀奇。在普通的英美的评论杂志上一定具备的诗歌呀,essay呀,轻易寻不到,那是不胜古怪之至的。
不觉笔尖滑开去了,写了这样傲慢的话放在前头,倘说,那么,我要做essay了,则即使白村这人怎样厚脸,也该诚恳地向了读者谢妄语之罪,并请宽容。为什么呢?因为真象 essay的东西,到底不是我这等人所能做的。
Essay者,语源是法兰西语的essayer(试)。即所谓“试笔”之意罢。孩子时候,在正月间常写过“元旦试笔”的。倘说因为今年是申年,所以来做模拟的事,固然太俗气,但我是作为正月的试笔,就将历来许多文人学士所做过的essay这东西,真不过姑且仿作一回的。要写什么,连自己也还没有把握。如果缺了时间,或者烦厌了,无论什么时候,就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