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上面的世界里,在后面看见春子、夏子、秋子的小小的田家模样的房屋。左手有男爵的府第。舞台的一角里,看见美丽的结了冰的池。正面有樱、桃、藤之类的树木。几处还有雪。
下面的世界是暗淡的,隐约看见挂在后面的三张幕。一张桃红,一张绿,还有一张是紫的。左手看见城门似的东西,角上生着一株松树。那树的根上,有土拨鼠的窠,时而依稀看见,时而暗得不见了。
从下面的世界通到外面——上面的世界——去的门,分明看得出。
开幕的时候,上面的世界是明亮的。
冬风经过,一面向着下面的世界唱歌。)
小小的花儿呀,睡觉的呵,驯良的,
小小的虫儿呀,也睡觉的呵,到春天为止。
驯良的,做着相思的梦,春的梦,夏的梦,
睡着觉的呵,到春天为止。
(风又用了那粗鲁的手,触着树木的梢头,说。)
风 喂,你们也睡觉的呵。
桃 知道的,好麻烦!
风 (发怒,愤然的说,)怎么说?胡说,是不答应的。
樱 (向了桃,)阿阿,你这才叫人为难呢,不要开口了罢。(于是向了风,)风哥,不要这么生气,不也好么。大家都好好的睡着的。看看梅姊姊罢。睡得不很熟么?说是不到今年的四月,是不开花的。大姊不开,便是我们也那里有先开的道理呢。只有我,因为爱听风哥的温柔的歌,略略的醒了一醒就是了。
风 好罢好罢,真会说话,但是今年却不受骗了。去年托福,大意了一点,梅小子在正月里便开起花来了。我挨了冬姊姊怎样的骂,你们未必知道罢。
樱 阿呀,这真是吃了亏了!
紫藤 真是的!
踯躅 竟骂起这样和气的老人来,好不粗卤呀。
樱 (向着妹子们,)你们,静静的睡着罢。
风 你们,还没有睡着么?
紫藤 我是,刚才,此刻才醒的。
踯躅 我也是的。
风 快快都睡觉罢。给冬姊姊一看见你们都醒着,就糟了。
紫藤 噢噢,已经睡着哩。
踯躅 我也是的。
风 今年如果不听话,可就要吃苦了。在今年里,那些偏要崛强,一早开花的事,还是歇了好罢。
桃 为什么又是这样说?难道今年有什么特别的事么?
风 会有也难说的。
桃 说诳,说这些话,是来吓呼我们的。便是今年,那里会和先前的年头就两样。
风 好崛强的小子呵。只因为觉得你们可怜,才说哩。
樱 (向了桃,)阿阿,不要开口,不好么。(向了风,)风哥,今年有什么异样的事么?告诉我罢。
风 那是冬之秘密呵。
樱 阿呀,告诉我。我是,如果风哥要听什么春之秘密,都说给的。
风 也肯说桃色的云的秘密么?
樱 肯说的。
风 那是始终跟着春天的罢。
樱 唔,不知道可是呢。
风 最为春天所爱罢。
樱 唔,也许是的罢。
桃 喂,姊姊,不小心是不行的。
樱 不要紧的,你不要开口罢。
风 今年是,春天不来也说不定的了。
一切树木 阿呀!怎的?
桃 大概,说诳罢了!
樱 说教你不要开口呢。(向了风,)这不是玩话?
风 真的。
一切树木 阿呀!
紫藤 怕呢,我是。
踯躅 (要哭似的声音,)这怎么办才好呢,哥哥?
桃 不要紧的。有我在这里,放心罢。
紫藤 但是倘使春天不来,我可不高兴的。
踯躅 我也不高兴的。
樱 (向了妹子们,)静着罢。(向了风,)哥哥,怎么单是今年,春便不来呢?
风 那是,我也不很知道。总之,听说春姊姊休息的宫殿是,今年早就遭了冬姊姊的魔法的了。但是都睡觉罢。给冬姊姊一看见,可就不得了。要吃大苦的。
(风唱歌。)
驯良的,做着相思的梦,春的梦,夏的梦。
睡着觉的呵,到春天为止。
(讽喻的笑着,风去。)
梅 已经走了么?那么,我开罢。
樱 还是等一等罢,我连一点的准备也还没有呢。况且不又有风的话么?
梅 不要紧的,我可要开了。你怎样?
桃 如果姊姊们开起来,我自然也开。
紫藤 我怕呢。
踯躅 我也怕呢。
桃 没有什么可怕的,跟着哥哥开,不要紧的。
紫藤 但是哥哥开得太早,我就冷呢。
踯躅 况且春天如果不来了,又怎么好呵?
桃 不要紧的,自然母亲会来给好好的安排的,放心了出来罢。
樱 倘若自然母亲真肯给想些法子,那自然是放心了,……然而是上了年纪的人呵。太当作靠山就危险,况且那风的话,也教人放心不下哩。
梅 那倒也不错。就再略等一会罢。
桃 静静的!似乎有谁来到了。
(树木都睡觉。春子在廊下出现。)
第二节
(春子站在廊下,冷清清的一个人唱歌。)
美丽的花儿呀,睡觉罢,驯良的,
美丽的虫儿呀,也睡觉罢,永是这么着。
(春子惘然的立着向下看。夏子和秋子同时在廊下出现。)
夏子 阿呀,外面好冷呵。
秋子 正是呢。(看见春子。相招呼,)春姑娘,今天好。
春子 今天好。
夏子 春姑娘怎么了?
春子 不,一点也没有怎样。
夏子 可是,不是闷昏昏的站着么?
春子 那是,冷静呢……
夏子 什么冷静呢?
春子 那倒也并没有什么……
秋子 金儿还没有信来罢?
春子 (销沉的声调,)是的。
夏子 金儿究竟怎么了呢?
秋子 金儿么,听说是有了新的朋友了。还有,金儿是,听说无日无夜的只想着那新朋友,春姑娘,是罢?
春子 哦哦。
秋子 (仍用了讽喻似的口调,)金儿是,听说还愿意和那朋友到死在一处哩。不是么,春姑娘?
春子 哦哦……
夏子 很合式的朋友罢?
秋子 那是很合式的。比我们合式的多呢。是罢,春姑娘?
春子 也许这样罢。
夏子 我想,这倒是好事情。
秋子 自然是好的,谁也没有说坏呢。但是,听说金儿和这位朋友是,一处玩不必说,单是见面也就不容易,因此悲观着呢。是罢,春姑娘?
春子 说是这样呢。
夏子 为什么不能见面的呢?
秋子 为什么?那总该有什么缘故的罢。可是么,春姑娘?
春子 哦哦,是罢。
夏子 不知道那朋友可也象那男爵的女儿冬姑娘似的只摆着架子的?
秋子 也许这样罢。喂,春姑娘?
春子 哦哦……
夏子 但是,象那男爵的女儿一样摆着架子的,可是不很多呵。
秋子 一多,那可糟了,冬姑娘一个就尽够了。
夏子 然而,金儿说过,是最厌恶那些摆阔的东西和有钱的东西的。
秋子 那是从前的事呵。
夏子 金儿自己还说是社会主义者呢。
春子 是的呵。
秋子 那是先前的事了。这些事不管他罢。那男爵的女儿冬姑娘是上了东京了,春姑娘,知道这?
春子 哦哦。
秋子 不知道为什么要上东京去?
春子 不知道。
秋子 夏姑娘知道么?
夏子 不很知道。也许是因为乡下太冷静,又没有一个朋友罢?
秋子 不是这么的呵。说是上了东京,请父亲寻女婿去的。听说冬姑娘今年已经二十岁了。
夏子 哦?(暂时之后,)阿阿,冷呵冷呵。
秋子 正是呢。
春子 (叹息,)唉唉,冷静。
秋子 是罢。
夏子 男爵那样的人,无论要寻女婿要寻丈夫都容易,只是在我们这样穷人家的女儿,若要寻一个男人,可是教人很担心了。
秋子 一点不错。
夏子 春姑娘真教人羡慕呵。
秋子 这真是的。
春子 那里话,也没有什么使人到羡慕的处所呢。
夏子 但是,已经定下了女婿了。
春子 没有这么一回事的。
秋子 没有?知道的呢。金儿不就是女婿么?
春子 那是,那可是还没有说定的。
夏子 不,那已经是明明白白的事了。金儿是好的。相貌既然长得好……
秋子 又会用功。
夏子 而且居心又厚道。
秋子 还听说就要毕业,做医生了。
夏子 这真教人羡慕呵。
春子 有什么教人羡慕的事呢。就是凄凉罢了。
夏子 阿阿,好冷好冷,我还是靠了火炉,看些什么书去罢。
秋子 我也……
夏子 春姑娘也来罢。
春子 好的,多谢。
秋子 当真的,你来罢。
(夏子和秋子两人下。春子惘然的站着。)
第三节
(母亲走出廊下来,暂时望着春子。春子毫没有留心到母亲,象先前一样,惘然的站着。
从外面听到风的歌。)
母 春儿,怎么了?
春子 母亲,听着风的歌呢。
母 怎样的歌?
春子 母亲却没有听到么?
母 春儿,你究竟怎么了?
春子 你听一听罢。(于是自己唱歌。)
相思的梦,春的梦,夏的梦,
已经过去了,再也不来了,
凄凉的心,睡觉的呵,驯良的,永是这么着。
(春子哭。)
母 你究竟怎么了?(摸着春子的头,)阿呀,热的很呢,春儿,春儿,你不是在说昏话么?唔,头痛?
春子 唉唉,痛的,各处痛,(用手接着头和胸口,)这里,……这里也痛。
母 为什么到此刻不说呢?这么冷,为什么跑到外面来的?
春子 母亲,为什么没有金儿的信来呢?母亲,不知道金儿的那新的朋友是男人呢,不知道那朋友可是女人。……母亲,金儿的新的朋友究竟是什么人?
母 阿阿,这怎么好呢。
(母亲硬将春子带进家里去。冬风又在场面上出现,而且唱歌。场面逐渐的昏暗起来,下面的花的世界便渐渐分明的看见。)
第四节
(花的群睡着。在那旁边,蛙的群,蛇的群和其他春的昆虫们,夏的昆虫们,秋的昆虫们都睡着。有的睡在窠里面。有的在卵上,有的蹲在花下睡觉。后面全部被三张幕分作三分。那幕是以桃红、绿、紫的次序挂着的。春的花看得分明。但是夏的花和秋的花却在左手的大的暗淡的门那边,依稀连接着。自然母亲睡在幕前,头上看见宝石的冠,肩上是笼罩全世界的广大的外氅,魔法的杖竖在旁边。通到上面的世界去的门,看得很清楚。
风的歌渐渐的听得出了。)
紫地丁 我怕呢。
福寿草 不要紧的。
水仙 我是不怕的。
毛茛 便是我,也何尝怕呢。
车前草 难说罢?
菜花 静静的罢,给听到可就糟了。
蒲公英 不妨事的,已经走了。
雏菊 一听到那歌,真教人很胆怯。
勿忘草 对了。教人想起春天可真要不来的事来。
钓钟草 一点不错。
蕨 来是来的,迟就是了。
花们 为什么迟来的呢?
樱草 迟来可教人不高兴呵。
紫云英 我也不高兴。
紫地丁 这是谁都一样的。
萝卜
默着罢,春是总归要迟的了。
蕨 去年春姊姊起得太早了,很挨了冬姊姊一顿骂呢。
花们 哦,原来。
樱草 我是不喜欢冬姊姊的。
紫云英 我也不喜欢。
紫地丁 那无论是谁,总没有喜欢冬姊姊的。
花们 那自然。
雏菊 说是冬姊姊最粗卤呵。
勿忘草 总摆着大架子,对么?
钓钟草 一点不错。
破雪草 而且是残酷的。
福寿草 是一个毫不知道同情的东西!
钓钟草 一点不错。
萝卜 贵族之类就是了。
蒲公英 听说心里还结着冰呢,不知道可真的?
雏菊 唉唉,好不可怕。
女的花们 这真真可怕呵。
水仙 我是不怕的。
毛茛 便是我,也何尝怕呢。
鬼灯檠 小子们,静静的。
蕨 那心里也许结着冰罢,然而头脑却好的。听说自然母亲的学问,独独学得最高强哩。
福寿草 哼,一个骄傲的东西罢了。
破雪草 不过是始终讲大话,摆架子罢。
菜花 静静的罢,给听到可就糟了。
福寿草 那有什么要紧呢。
蒲公英 听说那东西说出来的道理,比冰还冷呢,不知道可是真的?
雏菊 阿阿,好不可怕。
女的花们 这真真可怕呵。
水仙 我是不怕的。
毛茛 便是我,也何尝怕呢。
鬼灯檠 小子们,静静的。
福寿草 在那样的东西那里,不会有道理的,全是胡说罢了。
蕨 那可是也不尽然的。那是一个很切实的,男人一般的女人,又认真,听说对于自然母亲的法则还最熟悉呵。
车前草 听说对于自然母亲的神秘,也暗地里最在查考哩。
女的花们 阿呀!
蒲公英 听说还在那里研究魔术呢,不知道可是真的?
雏菊 阿阿,好不可怕。
女的花们 这真真可怕啊。
水仙 我是不怕的。
毛茛 便是我,也何尝怕呢。
鬼灯檠 小子们,静静的。
车前草 的确是也还在那里研究魔术似的。
萝卜 研究些魔术之类,那东西想要做什么呢?
福寿草 用了魔术,来凌虐几个妹子罢。
破雪草 可恶的东西!
萝卜 知识阶级罢了。
菜花 静静的罢,给听到可就糟了。
水仙 不要紧,谁也没有来听的。
毛茛 母亲正睡得很熟呢。
鬼灯檠 小子们,静静的。
蕨 自然母亲有了年纪了,所以冬姊姊就想压倒了春和夏和秋的几个妹子们,独自一个来统治世界似的。
一切花 阿呀,那还得了么。
福寿草 那有这样的胡涂事呢。
破雪草 肯依着那样东西的胡涂虫,怕未必有罢。
七草 那是没有的。
水仙 我是即使死了,也不依。
毛茛 便是我,也不依的。
鬼灯檠 小子们,静静的。
菜花 静静的罢,给听到了怎么办?
福寿草 哼,有什么要紧呢。
紫地丁 男人似的女人,是可怕的东西呵。
雏菊 我就怕那样古怪的女人。
樱草 我也嫌恶古怪的女人的。
紫云英 我也是的。
紫地丁 无论是谁,总不会喜欢那样的女人的。
女的花们 自然不喜欢。
福寿草 没有同情心的残酷的东西,我是犯厌的。
破雪草 自然犯厌。
萝卜 这类的东西,我始终想要给他们吃一个大苦,但是……。
七草 自然。
菜花 静静的罢,给听到,那可就很糟了。
水仙 不要紧,谁也没有来听的。
毛茛 母亲正睡得很熟呢。
鬼灯檠 小子们,静静的。
樱草 春真教人相思呀。
紫云英 又暖和,又明亮,这真好呵。
(女的花卉们一齐静静的唱起歌来。)
暖和的早春呀,到那里去睡着觉了。
什么时候才起来,来到这里呢?
快来罢,暖和的春,
一伙儿,都在等候你……
(声音渐渐的微弱下去了。)
菜花 静静的。
(一切花都似乎睡觉模样。)
第五节
(金线蛙直跳起来,唱歌。)
唉唉,好味道,好味道,
捉住了好大的虫了。
癞虾蟆 (醒来,眼睁睁的四顾着,)好味道的虫么,在那里?
别的许多蛙 (醒来,向各处看,)那里是好味道的虫,那里?
雨蛙 什么,梦罢了。
别的蛙 唉唉,单是梦么。
青蛙 好无聊呵。
蜜蜂 (从窠里略略伸出头来,)虾蟆的声音呢,不知道可是交了春了?
别的蜜蜂 哦,交了春了?
(都到外面。)
胡蜂 那里,虾蟆说是做了一个春梦罢咧。
蜜蜂 哦?
金线蛙 唉唉,有味的梦,醒得好快呵。
蜜蜂 究竟做了怎样的梦了。
胡蜂 怎样的梦呢?
蝇 什么无聊的梦罢。
金线蛙 唉唉,那是好吃的梦呵:在满生着碧绿的稻的田地里,我因为要捉一匹苍蝇,跳起来时,那却是一个比飞虻大过几倍的东西呵,是有胡蜂这么大的东西哩。
别的一切蛙 唉唉,那是非常好吃了罢。
胡蜂 无聊的梦罢了。
蝇 做那样的梦,是只有虾蟆的。
虻 试去叮这小子一口看罢。
蚊 险的,静着罢。
(金线蛙唱歌)
和好朋友在田圃里,
看着青天游泳是,
好不难忘呵。
吃一个很大的虫儿是,
好不开心呵。
胡蜂 无聊。再不会有那样无聊的曲子的了。
蜜蜂 唱那样曲子的是,只有那一流东西罢了。
蝇 说是池塘的诗人呢。
虻 我虽然还没有叮过诗人,不知道那血可好的?
蚊 那里会好呢,又冷又粘的。
(黑蛇动弹起来。)
黑蛇 唔,蛙么,真是好吃的声音呵。
别的蛇 真是的。
青蛇 该就在四近什么地方……
花蛇 (欠伸着,)唉唉,不给我去寻一下子么?
蜥蜴 静静的罢,要挨自然母亲的骂的呢。
黑蛇 但是,那是太好吃的声音了。
青蛇 那是什么呢,不知道可是金线蛙?
花蛇 雨蛙也就好,给我悄悄的寻去罢。
金线蛙 蛇么?这糟了!
雨蛙 不要紧,春还没有起来呢。不要慌罢。
蜥蜴 自然母亲不曾说过,春还没有起来的时候,是不许动弹的么?
黑蛇 然而即使春还没有来,好味道的虾蟆却也想吃的。
花蛇 因为雨蛙也就好。
金线蛙 自然母亲那里去了呢?
雨蛙 静静的!
癞虾蟆 自然母亲一定还在睡觉哩。
金线蛙 有了年纪的母亲,是不行的了。
别的蛙 真的呢,单是会睡觉。
雨蛙 静静的。
(风在上面经过,唱着歌。)
蛇呀,虾蟆呀,睡着觉的呵,驯良的,
好吃的梦,春的梦,夏的梦,
一面打熬着,睡着觉的呵,到春天为止。
黑蛇 已经打熬不住了。
蜥蜴 静静的罢,给听到可就糟了。
金线蛙 蛇小子总是嚷嚷的,驯良的谨听了风哥的话,不好么?
黄蜂 在说什么呵,自己便正是嚷嚷的呢。
蝇 怪物呵。
别的虫 真的,厌物罢了。
(风又唱歌)
小小的虫儿呀,睡觉的呵,驯良的,
小小的花儿呀,也睡觉的呵,到春天为止。
菜花 噢噢,都睡着呢。
(风去。)
第六节
萝卜 不必这么多管闲事,似乎也就可以了。
一切花 真是的。
福寿草 那样厚脸的保傅,我最犯厌。
破雪草 那是谁都这样的。
菜花 静静的罢,给听到了怎么办?
水仙 不要紧的,已经走了。
雏菊 倘若母亲起来,不知道要怎样的给骂呢。
勿忘草 真的呵。
钓钟草 一点不错。
福寿草 哼,有什么要紧呢。
水仙 不妨事的,母亲不起来的,睡得很熟呢。
萝卜 (暂时看着自然母睡着的所在,)悄悄的出去看一看罢。
春的七草 去,去。
水仙 有趣呵。
毛茛 我也去。一点也没有什么害怕的。
菜花 不如等一等罢。
蕨 还早哩。
别的花 是罢。
福寿草 虽然还早,太阳却教人恋恋呢。
向日葵 (将头向各处转着说,)太阳么,在那里?
月下香 静静的罢,太阳这些,也并不是值得这么闹嚷的东西呵。倘是月亮那固然很有趣。
昼颜 怎么说?说月亮有趣?说太阳并不是值得闹嚷的东西?这真是敢于任意胡说的了,实在是万想不到的。
向日葵 古怪得很。
夕颜 这有什么古怪呢,是不消说得的事呵。月亮比太阳有趣,那是谁也知道的。
昼颜 阿呀,那一位又怎么了?
月下香 那些人们,怎么会懂得夜的幽静和月亮的美呢,乡下人之流罢了。
夕颜 (恐怖着,)这固然是的,但是不至于会来咬罢?
牡丹 想起来,花里面也有着许多疯子的。给这类东西,便是温室也罢,总该造一点什么才好。
向日葵 而且要是第一名疯花,便应该将牡丹似的摆阔的东西关进去。
月下香 不错。
向日葵 不懂得太阳的光的东西,无论怎样阔,总不行。
昼颜 是的呵。
月下香 不知道月亮的光的东西,无论怎么美,也不行的。
夕颜 自然。
牡丹 说什么!
玉蝉花 阿呀,算了罢。和那样的下流东西去议论,只是和人格有碍罢了。
朝颜 阿阿,说是那样的东西也有人格的?
燕子花 静静的罢,倘给自然母亲听到了,可就要挨骂的呵。
铃兰 那一伙究竟在那里闹什么,我是一点也没有懂呢。
百合 那是,向日葵以及月下香之类研究着光的那一伙,都说玉蝉花和牡丹等辈,只有美,而摆着架子的这一伙,也可以当作疯子,关到温室里面去。但是玉蝉姊和牡丹兄这一面,却说是将光的研究者先当作疯子关进温室去的好。
铃兰 便将那两伙都关起来,也未必大错罢。无论那一伙,都没有什么香,一没有香,就无论怎样摆阔,也总没有什么所以为花的价值了。
牡丹 连你们那样的东西,也有了开口的元气了么?你们的糟蹋空气,已经够受了。
月下香 真的,糟蹋了空气,给大家怎样的为难,自己也应该想一想才好。
朝颜 厚脸皮的人罢了。
玉蝉花 实在是无可救药的人呵,遭蹋了空气,还要摆阔……
牡丹 不要脸的畜生!
向日葵 不知道太阳光的奴才!
月下香 不懂得月亮光的奴才!
玉蝉花 全是几位连什么美都不知道的人们呀。
燕子花 好好,静静的罢。
(风在上面的世界经过,而且唱歌。)
相思的梦,春的梦,夏的梦,
驯良的做着,睡着觉的呵。
(风讽喻的笑着,去。暂时都沉默。下面的世界渐渐昏暗起来。)
第七节
(先前昏暗了的下面的世界,左手的场面略略明亮。在微弱的光里,隐约的看见土拨鼠的窠。土拨鼠的孩子躺在**,祖父和祖母坐在那旁边。
祖母唱着歌。)
阿阿,我的孙儿呀,可爱的孙儿呀,
静静的睡觉罢,不要哭呵睡觉罢。
没有爹的儿,
不要哭的呵,不要哭的呵,虽在暗的夜。
没有妈的儿,
不要哭的呵,不要哭的呵,虽在睡觉的时候。
夜梦里,爹爹一定来,
抱着孩儿,给看好东西。
夜梦里,妈妈一定来,
抱着孩儿,给你好东西。
阿阿,我的孙儿呀,静静的睡觉罢,
静静的睡觉罢,不要啼哭着!
孙 祖母,不行,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祖父 不是孩子,也应该睡觉的。
孙 睡不去,祖父。
祖母 这是怎么说呢?
孙 祖母,你唱一个歌,使没有爹娘的我的心的凄凉能够睡觉罢。
祖母 阿呀!
孙 不论睡下,不论起来,凄凉总是时时在胸口里动,蛇似的……
祖母 阿呀。
孙 使这凄凉能够稍微睡去的,给唱一个歌罢。
祖父 为什么又是这样的凄凉起来了。论起吃的来,又有蚯蚓……
祖母 又有虫。
孙 祖母,父亲和母亲是怎么死掉的?
祖父 那两个都是古怪东西呵。
祖母 哦哦,对了。两个总是想到那可怕的上面的世界去。
祖父 于是,终于一个给人类杀死了,一个给猫头鹰捉去了。
祖母 唉唉,上面的世界真可怕,始终是明晃晃……
孙 祖父,为什么我们始终住在泥土里,到那太阳照着的上面的世界去是不行的?
祖父 太阳照着的那上面的世界,是被那些比我们强得多多的一伙占领着的呵。
祖母 那世界是强者的世界,危险东西的世界呵。
祖父 我们是泥土里就尽够了,又有蚯蚓……
祖母 又有虫……
孙 强者住在那太阳照着,又美,又乐的世界上,而我们却应该永远的永远的住在泥土里,这事我已经忍不住了。这是岂有此理的。
祖母 那是自然母亲这样的办下了的呵。不要多讲费话呵。
祖父 自然母亲的首先的定规,是强者胜,弱者败的。
祖母 所以,还是不要和强者去胡闹,驯良的住在泥土里最平稳呵。
祖父 况且泥土里又有蚯蚓……
祖母 又有虫呵。
孙 我就想着那太阳照着的世界。我只想着那泥土上面的美的世界。
祖父 不要胡说。我们是早就住在泥土里的了,所以即使现在走到那个世界上去,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的。
祖母 那里会有呢。在那个世界上,日里是人类摇摇摆摆的走着,夜里是可怕的猫头鹰霍霍的飞着,怎么会有好处呵,只有怕人的事罢了。
祖父 便是在花卉和昆虫们都很见情的太阳,也不是我们的眼睛所能看得见的。因为那光,我们便瞎了。小鸟歌咏着的太阳的暖和,也不是我们所能受得住的。一遇到这,我们不久便死了。不将这些事牢牢记着,是不行的。
孙 祖父,这是知道的呵,但是倘使我们许多代,接连的住在上面的世界里,那么我们的子孙,也一定能住在太阳照着的美的世界上了。
祖父 这也许如此罢,然而遇到微弱的光便瞎了眼的我们,又怎么能防那开着眼睛的强有力的东西呢?
祖母 唉唉,在那样的满是危险东西的世界里,我是一分钟也不想住。
祖父 对了,比起外面来,不知道这里要稳到多少倍,又有蚯蚓……
祖母 又有虫……
孙 我要做强者;我要能够看见太阳照着的美的世界的眼睛;我要力,要人类和狐狸一般的智慧。
祖父 胡涂虫!
祖母 阿阿,赶快,睡罢睡罢。
孙 睡不着。我都羡慕,熊的力,人的智慧,花的美,都羡慕。我又都憎恶,强者,有智慧者,美者,都憎恶。
祖母 阿唷!
祖父 这小子可不得了了。
孙 连那有着父母的孩子,有着亲爱的朋友的谁,有着智慧的自己的朋友,我也都怨恨。一面怨恨着一切,一面觉得凄凉。祖父,祖母,这怎么办才好呢?
(孙土拨鼠哭。)
祖母 阿阿,不要哭罢。没了父母的孩子,真是难养呵。
祖父 没有父母的孩子,是一定变成坏东西的。
祖母 这自然,但也可怜呵。
孙 我不想变成坏东西。我想爱一切。不,我爱一切的。想做一切的朋友的。然而一切都不将我当朋友,因为我是土拨鼠……。祖母,我已经不愿意在这里了。或者成了强者,住在太阳照着的美的上面的世界里,或者便到永久黑暗的死的世界去,这都可以的,只是泥土里却不愿意再住了。(起身要走。)
祖母 阿阿,那里去?(拉住。)
祖父 静着罢,胡涂东西,此刻出得去么?
孙 怎的出不去?
祖母 通到外面的门上头,冬姊姊早已牢牢的下了锁了。
祖父 今年是,如果春天不起来,花和虫都未必能够出去罢。那些东西去年太早的跑出世界去闹起来了,冬姊姊不知道怎样的为了难呢,所以今年如果春天不起来,便谁也未必能够出去了。
祖母 那些东西嚷嚷的闹起来时,我真不知道多少担心哩。
孙 我去叫醒春来罢。为了花,为了虫……
祖父 不要胡说罢。便是自然母亲,在今年也还不容易叫起春来呢。
祖母 是呵,那些东西第一是不要胡闹的好。
孙 怎么叫不起春来?
祖母 说是冬姊姊在春妹子息着的宫门上,早已用上了魔术了。
孙 怎样的?
祖母 说是那宫殿的门呵,倘不念魔术的句子,便无论谁都开不开。
孙 这句子谁知道呢?
祖母 哦,说是知道的却不很多呢。
孙 祖母知道?
祖母 阿阿,早早的睡罢,睡罢。
(风在上面的世界经过,而且唱歌。)
外面寒冷呵,凄凉呵,
这么想着睡着觉的呵,驯良的,
到春天为止。
祖母 外面糟哩,又冷,又亮,人类也摇摇摆摆的走着,猫头鹰也霍霍的飞着……
祖父 然而竟还有想到那样地方去的胡涂虫,这有什么法子呢。
祖母 阿阿,静静的……
(场面全然昏暗,在看客看不见了。于是有花的地方渐渐明亮起来。)
第八节
福寿草 听到了么?
一切花 (醒来,)什么?
福寿草 说是冬鸦头要教我们出不去,已经在外面的门上上了锁了。
菜花 这真的么?
破雪草 正象冬鸦头做得出来的事。
樱草 冬是我最犯厌的。
紫云英 我也犯厌。
蒲公英 真会想呵。
蕨 虽然是呆气……
水仙 可恶的东西!
毛茛 真是可恶的东西呵。
鬼灯檠 小子们,不要闹。
萝卜 畜生!
七草 真是畜生忘八的。
菜花 阿阿,静静的!
雏菊 如果母亲起来了,不知道要怎样的给骂呢。
水仙 不妨事,不起来的。
毛茛 正睡得很熟呢。
鬼灯檠 小子们,还不静静的么?
福寿草 但是,或者倒不如出去看一看罢。
七草 去罢,去罢。
破雪草 门不开,便打破他。
水仙 打破他,打破他。
毛茛 我是强的呵。
鬼灯檠 小子们!
福寿草 仿佛我们不出来,春便不会起来似的。
萝卜 我们是春的先驱。
一切花 的确这样。
菜花 倒不如等一会罢,现在也还冷呢。
蕨 还是等一等好罢。
车前草 我却也这样想。
福寿草 等什么?冷,有什么要紧呢。
七草 自然不要紧。
水仙 我是毫不要紧的。
毛茛 我也不要紧的,然而冷也讨厌。
鬼灯檠 小子们,静静的。
萝卜 外面虽然冷,但是自由呵。
七草 不错。
破雪草 自由是最要紧的。
七草 不错。
福寿草 自由的世界万岁!
水仙毛茛七草等 万岁!万岁!
女的花们 阿呀,好闹。
菜花 自然母亲会醒的呢。
水仙 不要紧的。
毛茛 不会起来的,不要紧。
鬼灯檠 小子们!
福寿草 冷的自由世界,比暖的监狱好。
七草等 一点不错。
雏菊 如果母亲起来了,不知道要怎样的给骂呢。
水仙 不要紧。
毛茛 不起来的,睡得很熟呢。
鬼灯檠 小子们,还不静静的么!
紫地丁 我虽然爱自由,但是冷也讨厌。
勿忘草 暖比什么都好呵。
钓钟草 一点不错。
福寿草 这些话,就正象女人要说的话。
萝卜 所以我是最厌恶女人的。只要暖,别的便什么都随便了。
紫地丁 爱什么萝卜之类的女人也不见得多的,放心就是了。
破雪草 比女人更无聊的东西;不知道可还有?
紫地丁 在破雪草中间搜寻起来,也许有的罢。
蒲公英 我虽然喜欢男人似的女人,而于扭扭捏捏之流却讨厌。
水仙 单知道时髦!
毛茛 却还要摆架子。
鬼灯檠 小子们!
勿忘草 时髦之类,是谁也没有学呵。
钓钟草 对了。
樱草 我们虽然没有学……
紫云英 我也没有。
萝卜 (看着钓钟草,)我以为比女人似的男人更讨厌的,是再也没有的了。
七草 的确,的确。
钓钟草 这话是在说谁的?
菜花 阿阿,吵闹这等事,歇了罢。
一切花 真是的。
福寿草 吵闹这类的事,算了算了。不愿出去的这一伙,可以唱一点什么歌,使自然母亲稳稳的睡着。至于要跟我出去的这一伙,那么都
来罢。
性急的花们 去呵,去呵。
(破雪草、紫云英、水仙、七草、毛茛、车前草、樱草、蒲公英等,还有一直睡到此刻的花们也都醒来,向着门这一面去。留下的花卉们一齐唱歌。)
睡觉罢,睡觉罢,自然母亲呀,
做着过去的梦呵,和那未来的梦,
静静的睡觉罢,自然母亲。
福寿草 (用力的推门,)很不容易开。
萝卜 大家都来推着试试罢。(推门。)
破雪草 也不行。
樱草 没有钥匙,怕不行罢。
紫云英 是罢。
水仙 试去推一推看。
毛茛 我是强的。
鬼灯檠 (从对面这边说,)喂,小子们。
水仙 住口,已经不怕了。
毛茛 我也不怕。
萝卜 来,推一推看罢。(推不开门,)畜生。
大众 真是畜生呵。
孙土拨鼠 (进来,)开不开么?
福寿草 哦哦,如果没有钥匙……
土拨鼠 再推一回看罢。
(留下的花卉们在对面这边唱歌。)
忘了罢,忘了罢,自然母亲,
看着恋恋的往昔,和相思的未来,
忘了罢,
单将今日忘了罢。
(福寿草等辈拚命的推门。)
破雪草 不成!
樱草 我是,已经,乏了。
紫云英 我也是的。
水仙 我是一点也没有乏呢。
毛茛 便是我,也好好的。
鬼灯檠 喂,小子们。
水仙 什么?默着罢,不怕的。
毛茛 无论怎么吓呼,也无益的。
萝卜 这畜生!
大众 畜生。(门仍不开。)
蒲公英 听说春不起来,这门是开不开的,不知道可的确?
水仙 去叫起春来罢。
毛茛 我嚷起来试试罢。
鬼灯檠 喂,小子们。
水仙和毛茛 不怕的!
土拨鼠 那春休息着的宫殿是,听说冬已经用了魔术咒禁起来,倘不知道魔术的句子,是谁也开不得的了。
大众 畜生。
福寿草 不知道这四近可有知道那句子的?
土拨鼠 我的祖母虽然象知道……
破雪草 虽然很劳驾,可以去问一问么?
福寿草 就是为了一切花的缘故,拜托拜托。
一切花 千万拜托。
土拨鼠 知道了,然而说不定可能够。
水仙 再推一回试试罢。
毛茛 我这回可要尽力的推哩。
鬼灯檠 喂,小子们。
毛茛 (低声,)畜生。
萝卜 推罢。
破雪草 喂,在那里唱歌的列位,可以也过来帮一点忙罢。
菜花 我是去的。
紫地丁 我也去的。
含羞草 我虽然也想去,但惹着我是不行的呵。
水仙 谁也不来惹你的。
勿忘草 我怕呢。
雏菊 如果自然母亲醒来了,不知道要怎样的给骂呢。
钓钟草 其实倒是不要性急的好。
铃兰 本来是驯良一些也可以的。
牡丹 我是敬谢不敏了。
福寿草 不愿意去的那一伙,默着罢。
萝卜 孱头!
破雪草 低能儿!
牡丹 你们在说准呢?
破雪草 那畜生摆什么架子。
萝卜 惧惮你的可是一个也没有呢,胡涂小子。
一切花 畜生!
牡丹 怎么说!?
土拨鼠 喂,再不听话些,就要吃掉你的根了。
牡丹 (低声,)我可是什么也没有说……
一切花 (在里面说,)孱头,畜生!
百合 对于群众真是没法呵。
玉蝉花 下等呀!
雏菊 阿阿,静静的罢,岂不害怕么。
福寿草 来,推哩推哩,一,二,三!(推门,)再一回。
土拨鼠 喂,虾蟆们,你们也不起来帮一帮么?
金线蛙 (起来,)帮去的。
黑蛇(也起来,)我们也帮去。
癞虾蟆 帮忙本来也可以,但是蛇小子要胡闹,可就难。
土拨鼠 不妨事,谁也不胡闹的。(向了蛇,)如果胡闹,是不答应的啊。黑蛇 请放心罢。
(蜜蜂、胡蜂、蝇、和别的昆虫们许多都起来。)
蜜蜂 我们本也可以去相帮的,只是虾蟆可怕呢。
金线蛙 不要紧,饶你们这一天罢。
蜥蜴 (起来,)我们也来帮一帮罢。
(大家都走近门边去。)
福寿草 好,再推一回试试罢。(推门。)
含羞草 惹着我是不行的呵。
毛茛 谁也不来惹你的。
(风进了上面的世界,大声的唱歌。)
外面寒冷呵,凄凉呵,
这么想着睡着觉的呵,驯良的
到春天为止。
(风讽喻的笑。)
福寿草 什么外面寒冷呵之类,是说诳的,风的诳话罢了。(推门。)
风 喂,谁呢,说些不安本分的话的是?
福寿草 是我们。
风 草花么?
大众 对了。
风 畜生,驯良的睡觉罢。要给吃一顿大苦哩。
破雪草 哼,有什么要紧呢。(奋勇的推门,门略动。)
风 喂,你们的意思是不依冬姊姊的命令么?
大众 自然不依。
破雪草 那样东西的命令,也会有来依的胡涂虫么?(推门,门略动。)
大众 唉唉,动了,动了。
破雪草 再一回。(大家一齐推门。)
风 倘不便歇手,就要叫冬姊姊了。
大众 叫去,有什么要紧。
破雪草 好,再一回。
大众 自由的世界万岁!
(听到风的可怕的口笛,大家歇了手,都害怕。)
紫地丁 我怕呢。
菜花 总之还是早些回去罢。
(有的花便赶忙的跑回了原处。)
冬的王女在上面的世界里出现,是一个高大壮健的、强有力的美少年似的女人,脚上穿着溜冰鞋,披白氅,头上闪着冰的冠。
冬 喧嚷的是谁呀?
风 是草花们想到外面去,正在毁门呢。
冬 畜生,想到外面去的是谁,福寿草,还是七草这些小子呢?春天的引线儿!
风 仿佛还不止这些呢。虫和虾蟆和蛙,也都在喧嚷似的。
(蛙和蛇和昆虫都想逃回自己的地方去。)
黑蛇 诳呵,我们都睡着。
蛙 我们也是的。(狼狈的寻觅着自己的位置。)
冬 可恶的东西,可要给吃一顿大苦了呵。可是母亲怎么了?
风 自然母亲是正在安息哩。
冬 是罢,将宇宙交给这样上了年纪的老婆子,那有这样的胡涂东西的呢。
(冬将钥匙放进通到下面世界的锁里,想要开门。花卉们都逃走。)
福寿草 我是不逃的。
水仙 我也不。
萝卜 我也不要紧的。(躲在墙阴下站着。)
雨蛙 (迷了路,不知道往那里走才好,彷徨着,)怕呵。这怎么好呢。
土拨鼠 不要紧的,到这里来罢。(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雨蛙。)
第九节
(冬进了下面的世界。都装着睡觉模样。)
冬 不成不成。我是不受你们的骗的。春的线索儿。(抖动氅衣,雪落在花上。这其间,水仙和福寿草等偷偷的跑出门外,梅也开起花来。)
花 阿阿,冷呵冷呵。
冬 还要给你们冷下去哩。(舞动氅衣,雪大下。)
花 母亲!
冬 (见了虫和蛙,)也不受你们的骗的呵。(抖动氅衣,雪落在虫和蛙上。)
虫和蛙 母亲,母亲!
冬 (看见土拨鼠,)你在这里做什么?
土拨鼠 我也想到自由的世界去。
冬 想到自由的世界去?畜生!冻死你。(抖动氅衣。)
雨蛙 母亲!
土拨鼠 咬你。我和花不一样的。
冬 不要说不自量的话,要咬,咬罢。(提起脚来要踢去。)
土拨鼠 (跳上前,一面大叫,)咬你!
冬 (吃惊,退后,)这畜生,记着罢!
大众 母亲!
土拨鼠 (跳到自然母的膝上,)母亲,母亲,快起来罢,赶快,赶快!
自然母 (醒来,)怎么了?地球又遭了洪水呢,还是富士山浅间山又闹什么玩意儿了?
阿阿,冷呵。不知道可是地球又回到冰河时代了不是……
大众 母亲,冷呵,冷呵。
母 (擦着眼睛,仔细的看,见了冬,)阿呀,那还了得,冬儿,你怎么到这地方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呵。快点出去,快点快点。
冬 母亲,你太不行了,什么时候总睡觉。这一伙以为这是机会了,不正在毁那到外面去的门么?
母 阿阿,顽皮的孩子们呀。
冬 这些东西,我已经犯厌了。都给冻死了罢。(舞动氅衣。)
大众 母亲,母亲。
母 唉唉,不行。岂不可怜呢,你!
冬 那里,这有什么可怜呢,畜生。(抖动氅衣,雪大下。)
大众 母亲。
母 (用自己的氅衣遮了花,)住手罢,不知道同情的鸦头。
冬 还有什么能比同情和爱更其呆气的呢,这都是怯弱的没用的东西的梦话,低能儿的昏话罢咧。因为母亲始终只说着这样的梦话,这些东西便得意起来,纷纷的随意闹,去年, 他们在二月里已经跑出去了。母亲呢,不单是笑着不管么。可是今年,我却不答应的,给他们都冻死。
(冬将氅衣奋然的抖擞,雪下在昆虫上,自然母护住了昆虫。)
母 阿阿。你,莫非发了疯么?赶快的出去罢,我说赶快的。(要逐出冬去。)
虫 母亲。
冬 不不,今年一定给都冻死。(将雪洒在花上。)
母 唉唉,好一个残酷的鸦头。春儿,给我快来罢。
冬 (笑着说,)春那里会来呢。
母 春,春,快点起来罢。
冬 不中用的,不起来的。(抖着氅衣,将雪注在花卉和昆虫上。)
大众 母亲,母亲!
母 住手罢,冬儿,春怎么了呢?
土拨鼠 母亲,春姊姊那里,是遭了魔术了。倘不知道魔术的句子,那便出不来,也进不去的。
冬 住口,要给你吃一个大苦呢。
母 阿呀,你做了这样的事么?
冬 (笑着,)今年是,可要给全都冻死了。(抖着氅衣,雪大下。)
大众 母亲,母亲!
母 立刻出去!
土拨鼠 母亲,我试去调查了魔术的句子,迎接春姊姊去罢。
冬 住口,要给你吃一个大苦呢。(将雪来洒土拨鼠。)
土拨鼠 不怕的呵,要迎接春去了,我知道魔术的句子呢。
冬 畜生。(要洒去许多雪。)
母 (拿起魔术的杖来,静静的挥动着,)走,去罢。
冬 (向了土拨鼠,)记着罢,我是决不忘掉的。
土拨鼠 不怕的,我要迎接春去了。
冬 (受了自然母的抑制,快快的出门,看见门外的福寿草和水仙,)畜生,已经跑出来了,给你们,可真要给吃一个大苦哩。(将氅衣狂纵的抖擞着。)
大众 母亲,母亲!
母 歇了罢,岂不可怜呵。
冬 这有什么可怜呢!
(自然母关了门。)
冬 (看见上面的世界的梅花,)连这些小子们都已经开起来了,畜生。
(雪大下。冬风又来。)
冬 不给这些东西都冻死,是不答应的。
风 冻死他们。(风大作。)
福寿草水仙等 母亲,母亲。(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母 唉唉,好不可怜呵。
花和虫 (走近自然母去,)母亲,冷呵,冷呵。
母 是罢是罢,就给你们暖和哩。(将自己的氅衣盖住他们,又用手抚摩着,)已经好了?
大众 还很冷。
(自然母坐下。蛇虫都进了伊的怀袖中,虾蟆跳到膝上。)
大众 冷呵冷呵。
母 (抚摩着他们,)好罢好罢,就给你们暖和哩。
(冬在上面的世界里唱歌。)
花们 冷呵冷呵。
母 静静的罢,就给你们暖和起来……
(冬的歌还不完。)
不安本分的草花们,讨人厌的虫豸们,
恶作剧的树木这些畜生们,都睡觉的呵。
不要醒,不要醒,
醒得太早的畜生是,
要给吃一顿大苦的。
都睡觉,不要醒,
单将做梦满足着罢。
(敲着春子的家的门,冬还是唱。)
不安分的人类的儿也睡觉的呵,驯良的,
醒过来时是危险的,
醒得太早的小子是,
就要吃一个大苦的。
睡得熟,不要醒,
单将做梦满足着罢。
喂,睡觉罢,都睡觉,
连那不安本分的草花们,讨人厌的虫豸们。
恶作剧的树木这些畜生们。
(冬唱着歌,去了。)
花 好冷好冷。
母 我不是早对你们说过,教不要顽皮的么?不听母亲的话,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吃苦的。做母亲的本以为一切规则都定得很正当的了,到了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不如意。我那说出来的话,本来也就想打算你们的利益的……
土拨鼠 (靠在母亲的膝上,)母亲,强者生存,弱者灭亡。强者住在美的,太阳照着的世界上,弱者不能不永远在泥土里受苦。这母亲的第一的法则,难道也为了我们的利益么?这法则,在我已经够受了……
花和蜂 我们是不赞成这样的规则的。
雨蛙 我们总是被蛇和鹤吞吃的事,是不愿意的。
蛙的群 不愿之至的。
黑蛇 住口。虾蟆被蛇吞吃这一条规则,是很好的,至于我们被别的东西欺侮这一条,那自然要怎样的请删去了才是……
蛇的群 对了,请删去罢,请删去罢。
花蛇 不知道可能请另定一条规则,将人和猪都给我们吃么?
蛇的群 这好极了,真真好极了。
黑蛇 母亲,赶紧定下这样的规则来罢,大家都在拜托你。
一切蛇 拜托呵,拜托呵。
蛙的群 不行,不行。
蝇 被虾蟆吞吃,我们也不愿意的。
虫们 自然不愿意,自然不愿意。
金线蛙 不要胡说!这是当然的事,无论怎么说,总归不行的。
蛙的群 不行,不行。
虫们 我们可是不甘心呵,母亲。
母 阿阿,静静的罢,静静的罢。(用手抚摩着他们。)强者生存弱者灭亡这法则,的确是我的第一的法则。然而所谓强者,是怎样的呢,有着强有力的手脚的,有锋利的爪牙的,有可怕的毒的,这样的东西,就是强者么?
大众 那自然是强的呵,自然是。
母 不然的,这样的东西并不是强者。对于一切有同情,对于一切都爱,以及大家互相帮助,于这些事情最优越的,这才是第一等的强者呢。同情,爱,互助,全都优越的,这才永远生存下去。倘使不知道同情和爱和互助的事,那便无论有着怎样强有力的手脚和巨大的身体,有着怎样锋利的爪牙,有着怎样可怕的毒,也一定,毫不含胡,要灭亡下去的。
黑蛇 这一层我们是不赞成。
蛇的群 自然不赞成。
大众 静静的。
母 还有一层,你们似乎专在将自己的生命和子孙的生命都竭力延长起来的事,作为目的,以为靠着这事,便可以得到幸福了。殊不知这是大错的。无论是十年的生命,一万年的生命,一亿年的生命,对于永久,都不过一瞬息。这是时的问题。而并非心的问题了。只有以弥满着美的爱的生活,作为目的的,才能够得到幸福。倘能在自己的生活上,表现出自己的心的最好,最美,而且最正的事来,即使那生命不过接续了一分时,这比那接续了几亿年,而表不出一些心的好的,美的,正的事情的白费的生命,却尤其崇高,尤其重要。为什么呢?因为有那又美又正的爱弥满着的生命,是这宇宙即使灭亡,也永远的永远的被我使用,作为永久的模范的。我想要将这永久的使用的。不要忘却,牢牢记着罢。只在以美的正的爱弥满着的生活作为目的者,才有幸福。
(自然母说话之间,黑蛇悄悄的从伊怀里伸出头来,想捉雨蛙。)
一切蛙 阿阿,危险危险,蛇,蛇……
雨蛙 母亲,母亲。(蛙们都跳下膝髁去。)
花蛇 怎样?到手了?
黑蛇 唉唉,脱空。
花蛇 废料!
黑蛇 对我,可是谁也不给同情呵。所以都要灭亡的罢。
土拨鼠 (跳到自然母的膝上,)吃了我也可以的,如果是这样的肚饿……
(都吃惊,比较的看着蛇和土拨鼠。)
黑蛇 不知道味道可好?
花蛇 唔,可好呢,没有吃过呵。
黑蛇 总之,今天姑且绝食罢。(缩进怀里。)
大众 蛇万岁!
或者 土拨鼠万岁!
母 (摩着土拨鼠,)懂得我的话了。阿,都睡罢。冬又来哩。
(风在上面的世界出现,且唱歌。)
喂,睡觉罢,都睡觉,
单将做梦满足着罢。
连那不安本分的草花们,讨人厌的虫豸们,
恶作剧的树木这些畜生们。
(都睡了觉。)
自然母 (独自说,)我本以为一切规则都定得很正当的了,到了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不如意……
(于是自然母也睡了觉。上面的世界里,下着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