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他在客厅里正撞着慈善的看护妇;他便闪在一旁,让给伊的路。这一瞬间,他是在一种异样的半无意识状态里了;他后来自己也不能记忆,其时正想些什么事。看护妇站住,安安静静的问他,从下面仰看了他的脸:

“又遣人去了。先生,……到谛摩菲雅夫和医院里。……”

医生似乎正在倾听什么别的东西,向着伊的额上,那白帽子下面露出一小团毛发的地方,沉思的看;于是他答应说:

“嗳,哦,……是了。……”

“你许是要什么罢?我准备去。……水么?”看护妇又问。

“好,……水!”医生愤怒的大叫,对于这鹘突和叫喊连自己也惊怖了。这刹那,他的眼光正遇到看护妇的诧异的眼,在伊眼光里,他看出了以为受侮的神情。

他想要说,给一个申明,自己是为着甚么事。但只是无力的一挥手,穿过客厅出去了。

他走,并不留心的,经过了一切的房屋,他觉得警厅长的妻的忧疑恐惧的眼光,那正从躺椅里站起来的,向着自己。但也并不对伊看,走进前房,便用那发抖的手穿起外套来。

伊跟在他后面,向他略伸开了一半露出的,裹着花边的手臂,不安的问道:

“你要到那里去,先生?什么事?”

在伊后面,拙笨的伸开了两手,站着区官,从他头上,探着宪兵官的脸。

医生转过身去,是已经穿好了橡皮鞋和外套的了,帽子拿在手里,不知何故的他经过他们的前面,进了食堂,并且说,看着地板,满脸发青:

“我不能,……你另外叫别的人!……”

惑乱的惊怖睁大了伊乌黑的眼睛了。伊合了手。

“先生,你怎么了!我去邀谁呢?……我已经对你说过,……到处……只有你是唯一的……为什么?你自己欠康健么?”

医生吐出不知怎样的一种声气,因为他不能即刻说出话来。

“呜,……不的,……我康健!我完全康健!”他大声说,激昂起来,全身发着抖。

死人似的青色骤然一律的盖了伊的脸。伊闭了口,注视着他,从这固定的玻璃一般的眼光上,医生忽然知道,伊也懂得他了。

“先生!”宪兵官恫吓的开口,但伊便用手阻止了他。

“你不肯医治我的男人,因为他……”伊低声说,伊只微微的动着发抖的松懈的嘴唇。

“是的,……”医生想要简明的答复,但这话粘在喉咙里没有出来。他只**着肩膀和手指。

“请你听!”区官焦躁起来了;但不知何故的仍然吞住,迷惑的向各处看。

沉默了片时。那女人显出失据和无望的表情,紧紧的看定了医生的眼睛,医生是执拗的只看着加罩的食桌的桌脚。

“先生!”伊用了紧张的畏葸的哀求说。

医生骤然抬起眼来,但没有答话。他这里正起了一场苦闷的隐藏的战争:对一个垂死的人和伊,在无助的绝望里,舍弃了,这似乎全然不该,是犯罪和不法;一走,而且因为这一走便可以分明切实的说,竟是宣告了一个全无抵抗的困苦的人的死刑。

像一个回旋圈子的可怕的速率似的,他只想寻出一条出路来,而竟没有。他忽而相信,这是简单明白的事,进去,医治,慰安,但紧接着觉得这也是简单明白的事,正应该——走。这样的缴绕了别的。

“先生!”伊又用了一样的紧张的哀求说,这时伊很屈向他,张开了臂膊。

医生突然感到了全在这思想串子以外的事,是他因为穿了外套温暖了,倘他走到街上,便会受寒;于是他仿佛觉得,脱下外套来,到了病人那里,而当他面前又看见了这脸,带着金红色的美观的胡须和又白又阔的牙齿。

“不,这是不能的!”这通过了他的脑中。

在这思想之前他又恐怖起来了,他眼前又浮出那被杀的少年的打烂的脸的血粥,和高等学校女学生的**的腿来,他听得一个相识的人说:“他们撕开了肚子而且塞进床垫的翎毛去,”而一种新的,几乎闷杀人的愤懑,又复抓住他了。他声嘶的叫道:

“我不能!”

于是他向伊略略弯身,做一个拒绝的手势,转向门口去,一声全出于意外的着急的大叫又从伊留住了他。

“你不应当这样!……你是有医治的责任的,……我要控诉去,你要后悔的,……柏拉通·密哈罗微支!……”

区官宪兵官和两个别的警官都一样的向前房走近一步来。似乎是,他们一伙,由玫瑰色衣服的女人率领着,要挡住他。他蹙了脸回过头去。

女人当面站着,伊的黑眼睛已经睁圆了;伊的纤手**的捏了拳头,对他伸出了全体:

“你不应当!你知道,什么?我要强迫你!……”

“伊凡诺夫!”区官叫喊说,红着脸。

“嗳哈!伊凡诺夫么?”医生说,用了异样的声音,拖长着,将那门的把手,那已经用手捏住了的,放下了。“你恫吓我么?……那么,好!……如果我这样做,自己知道,为什么……我是有医治人的责任的?……谁说的?……如果我嫌恶,我就毫没有什么责任。……你的男人是野兽,他现在苦恼着,唔。虽然对不起,还是很少。……我医治他?救这人的命,这……你说的是什么,你懂么?……你倒不自己羞,亏你能说出口,替他哀求。……唉!不能,……不能!他倒毙去,他倒毙去,狗似的,我连指头也不动。……拘留我!……我们瞧罢。……”

他那低的略带女性的声音嚷着说,他的细小的近视眼得胜而且毫不姑容的发了光。这刹时他尝着甜美的复仇的感觉,一切道德的苦痛的出路,以及从他全生涯中抢去了欢乐的,气厥的愤怒的出路,是寻到了。他不自觉的奇特的微笑,渐渐高声的咆哮,全不管周围要出什么事。

花边镶条的女人似乎要跌倒了;伊这变了可憎的凋萎的脸上,被苍白色扫尽了最后的颜色了。伊无助的跄踉,**的动着嘴唇,而且无声的无力的哀求似的,向他伸着手。

“先——先生!”他终于在自己的叫喊里,听出伊的微弱的声音来。

他赶紧住了话,诧异似的向伊看,仿佛他完全忘却了当着伊的面了。

“我……我知道,先生,……”伊涩滞的说。“先生,……他自己有,……先生!……”

医生骤然改变了神情。

“这……这不能算一个辩解,”他吃吃的说。

“我知道,先生,……但这样他就要死。……”

“然而……”医生发话,又复愤恨起来。

伊一面抓住他外套的袖子,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是的,先生,……我并不这样想。……我懂……并不这样。……但我爱他。先生,……没有他我就要死。……唔,我也难受的,我……先生,凭一切圣灵的名字。在你这里没有一滴的同情么?……我们有孩子!……”伊突然跪下了。

“安玛·华希理夫那,你做什么!”喊着,径奔向伊,是区官和宪兵官,但伊推开了他们。

这是非常之意外而且异样,至于医生也跄踉倒退了。伊膝行向他,后面拖着发响的玫瑰色的裙裾,而一个华美的弱女子的外表是这样动人,致使医生的精神上,又回来了一切的锋利的苦痛了。

汗珠成了大粒流在他脸上,手脚都颤动,几乎要破碎了。他暂时之间,觉得他已经不能反抗,自己觉得失了意志,但这时区官来捉住他的袖子,便涨满了愤恨的可怕的狂涛,将已经准备了的允许都破裂了,他掣回手,向门口直闯过去。

伊抓住他的袖子,对他叫喊,因为伊未经抓紧,两手落在地上了,不动的倒着,像一个玫瑰色衣服和乱头发的堆。

伊被搀起了,但当医生关门时候,他见伊还在地上;很使他有些难堪;人在他后面奔走,区官叫着兵们;他听得他们的脚步声已经在楼梯下震动。医生浑身抖着,胡乱的抓住了阑干,他急急的,逃走着,用那跨下去的脚尖探着楼梯。他眼前转着火光的圆圈,一种沉重的散漫的感情压住了他,如一座山之于一颗砂砾。

一九○五至六年顷,俄国的破裂已经发现了,有权位的人想转移国民的意向,便煽动他们攻击犹太人或别的民族去,世间称为坡格隆。Pogrom这一个字,是从Po(渐渐)和 Gromit(摧灭)合成的,也译作犹太人虐杀。这种暴举,那时各地常常实行,非常残酷,全是“非人”的事,直到今年,在库伦还有恩琴对于犹太人的杀戮,专制俄国那时的“庙谟,”真可谓“毒逋四海”的了。

那时的煽动实在非常有力,官僚竭力的唤醒人里面的兽性来,而于其发挥,给他们许多的助力。无教育的俄人中,以歼灭犹太人为一生抱负的很多;这原因虽然颇为复杂,而其主因,便只是因为他们是异民族。

阿尔志跋绥夫的这一篇《医生》(Doktor)是一九一○年印行的《试作》(Etivdy)中之一,那做成的时候自然还在先,驱使的便是坡格隆的事,虽然算不得杰作,却是对于他同胞的非人类行为的一个极猛烈的抗争。

在这短篇里,不特照例的可以看见作者的细微的性欲描写和心理剖析,且又简单明了的写出了对于无抵抗主义的抵抗和爱憎的纠缠来。无抵抗,是作者所反抗的,因为人在天性上不能没有憎,而这憎,又或根于更广大的爱。因此,阿尔志跋绥夫便仍然不免是托尔斯泰之徒了,而又不免是托尔斯泰主义的反抗者,——圆稳的说,便是托尔斯泰主义的调剂者。

人说,俄国人有异常的残忍性和异常的慈悲性;这很奇异,但让研究国民性的学者来解释罢。我所想的,只在自己这中国,自从杀掉蚩尤以后,兴高采烈的自以为制服异民族的时候也不少了,不知道能否在平定什么方略等等之外,寻出一篇这样为弱民族主张正义的文章来。

一九二一年四月二十八日译者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