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薛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如何?”
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
——《传习录·上·薛侃录》
从体上讲,万物悉皆平等;从用上讲,一切皆有可能
薛侃,字尚谦,号中离,广东揭阳人,历任行人、司正,是王阳明的学生,也是《传习录》的编者之一。
在讨论小薛的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必须先来了解中国传统文化中一对非常重要的范畴——体/用。无论是儒家哲学还是佛教哲学,都把“体/用”作为自己思想体系中最根本的范畴之一,很多命题和概念,都是从这对范畴中衍生出来的。
那么,“体/用”是什么意思呢?
抛开其在中国哲学史上的流变和诸家学说的差异不谈,仅以其被广泛使用和一致公认的含义而论,“体”就是指本质、本体、本性,“用”就是指现象、作用、功能。“体”具有超越、普遍、恒常等特征,“用”具有现实、具体、变动等特征。
打个比方,假设有一间屋子,通体皆由黄金打造,里面的家具和器物也都是金子做的,如金桌、金椅、金床、金杯子、金脸盆、金马桶等等。从本质上讲,这间屋子里不管有多少东西,包括屋子本身,其化学元素都是一样的,这就叫“体”;但是从外观、作用、功能上讲,这些东西又各自不同,这就叫“用”。
“体”是恒常不变的,就算用高温把这间屋子熔化掉,也改变不了金子本身的化学元素。但“用”可以千变万化,比如同样这堆金子,也可以铸造成一间庙宇,里面的东西也可以变成金佛像、金供桌、金香炉、金木鱼等等。从现象、作用和功能(用)上讲,一切都变了,平凡可以变得高贵(如家具变佛具),卑俗可以变得神圣(如民宅变庙宇),但是从本质、本体、本性(体)上讲,一切其实又都没变,因为金子始终是金子。
综上所述,从“体”上讲,一切都是平等的,在变中自有不变的东西在;但是从“用”上讲,万物却又差异悬殊,那个不变的东西并不会妨碍万事万物的变化。懂得了这个道理,回头再来看中国的儒家哲学和佛教哲学,很多原来不好懂的东西就会迎刃而解了。
例如,儒家讲“人皆可以为尧舜”,讲“仁者爱人”,佛教讲“众生皆有佛性”,讲“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就是从体上讲的。从这个角度看,宇宙万物悉皆平等,无有差别,正如不管是金马桶还是金香炉,都只是作用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但与此同时,儒家又讲长幼尊卑,讲伦理秩序下的“爱有差等”(孔子的仁爱是由亲及疏、由近及远的有次第有差别的爱);佛教也讲六道众生,讲因果流变中的生死轮回(众生因各自的业力而感召不同果报,在天、阿修罗、人、畜生、饿鬼、地狱的六道中轮回;即使同生为人,其命运也千差万别),这就是从“用”上讲的。从这个角度看,万事万物又都各异其趣,不容混淆,正如你不宜拿金马桶洗脸,也不宜拿金脸盆大小便。
由此可见,当我们面对人生时,“体/用”就是一种很有中道智慧的思维方式,能让我们在这个浮躁而功利的世界中获得一种淡定、平衡的心态。
首先,由于我们知道,从本质上讲,不管是“富二代”还是“穷二代”,其实都是一样的人,正如纪伯伦所言:“当你达到生命的中心的时候,你会发现你不高过罪人,也不低于先知。”也就是说,我们都有自我完善的潜质,也都有人格堕落的可能。所以,我们既不必因为口袋里有俩臭钱就天天嘚瑟,以为自己比穷人高贵,更不必因为囊中羞涩就自惭形秽,以为自己比富人卑贱。说到底,人人生而平等,谁也不比谁牛。
其次,也由于我们知道,从现象上讲,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处于差异和变化之中,所以虽然老天爷给了每个人完全不同的起点,但并没有把一切都固定下来。因此,当你是“富二代”时,你就要时刻牢记这个世界是变化无常的,今天有钱不代表永远有钱;而如果你是“穷二代”,你更要清楚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改造命运的机会永远在你手中,只要你够努力,一切皆有可能——尽管你不是富人的后代,却有机会成为富人的祖先。
什么是人生中一以贯之的东西?
在小薛的问题中,除了“体/用”,还有一对范畴就是“动/静”。
动就是指运动、移动、变动,静就是指停止、静止、不变。在中国哲学史上,最早把动与静作为一对范畴来加以考察的是老子。他说:“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又说:“重为轻根,静为躁君。”也就是把静视为动的归宿和根本,视为宇宙的本原。在儒家经典《易传》中,也有对动静关系的阐述。《易传》认为,宇宙万物都处于永恒的发展变化中,但在变化之中有不变的道理存在,是为“动静有常”。
很显然,“静/动”与“体/用”有很强的一一对应关系,亦即“静”对“体”,“动”对“用”,所以历史上有不少思想家会将二者等同或者混用。但是,在王阳明这里,这两组概念却不能简单地画等号。下面,就让我们结合小薛的问题,来看看王阳明的看法为何与古人不同。
小薛提出的问题是:“先儒认为心之体就是静,心之用就是动,对吗?”
王阳明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个说法。因为在他看来,心之本体只是天理,而“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在这一点上,王阳明和朱熹的看法倒是一致的,朱熹也认为“太极(宇宙本体)只是理,理不可以动、静言”。
正因为天理无关动静,所以王阳明认为,关键在于一个人凡事是“循理”还是“从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传习录》卷中)。
如果一个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皆合乎天理,那么就算他日理万机、应酬不断,其实一刻也没有动过;而如果一个人的起心动念都是出于不合理、不正当的欲望,那就算他表面上纹丝不动,其实一刻也没有静过。
简言之,只要一心遵循天理,无论动静都没有错;做不到这一点,说动说静都不靠谱。
我们知道,阳明心学既是一种心灵哲学,又是一种行动哲学,所以王阳明对学生不免会有两方面的担心:一方面,他担心弟子们为了追求心体的静定而陷入枯槁,把静定当成本体,就会有“喜静厌动”之弊;另一方面,他又担心弟子们为了在事上磨炼而心随物转、从欲而动,那就不是天理流行,而是人欲横流了。
因此,他才会反对以一般人所说的“静/动”作为心之“体/用”,而始终强调“循理”的重要性。
在王阳明个人的修行实践以及整个心学的思想体系中,其实任何一样事物都不会被打成两截儿,这是阳明心学最值得我们牢记的根本特征。也就是说,不管是“知/行”“静/动”还是“体/用”,在阳明这里都是互即互入、不一不二的。所以他才会对小薛说:“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这样的表述方式,跟他在阐述知行关系的时候可谓如出一辙。
那么,什么叫“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呢?
打个比方,假如我们现在面对一片浩瀚的大海,那么,大海本身可以视为“体”,海面上翻腾不已、形态各异的浪花就可以视为“用”。这时候,不管浪花翻腾出多少不同的形态,从本质上看,它都是海水,这就叫“即体而言,用在体”。假如有人从未见过大海,也从未听人说起过大海,他想尝一尝海水的滋味,这时候,他不必把整个大海吞进肚里,而只要尝一小滴,就知道大海的味道了,这就叫“即用而言,体在用”。
如果从王阳明自己的经历来看,只要凡事遵循天理,那么“静/动”和“体/用”都是可以打成一片的。
例如他早年在阳明山和龙场驿的山洞里终日静坐,看上去好像只静不动,但是内心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就叫“静中有动”;后来,阳明到南赣剿匪,日理万机,无时不动,但是他内心的天理没有丝毫变化,这就叫“动中有静”。
如此,是谓“动静一如”。
而不管王阳明是在山洞中做“老僧入定”之状,还是在战场上现“金刚怒目”之相,都未曾离开心之本体,所以从“体”上讲,无论动静,皆是“用在体中”;同时,王阳明的所作所为又都是天理的“发用流行”,亦即天理既可以在万籁俱寂的山洞里体现,也可以在杀声震天的战场上体现,所以从“用”上讲,无论动静,又都是“体在用中”。
如此,是谓“体用一源”。
而不管是知行合一、动静一如,还是体用一源,都是把两两相对的东西打成一片。如此一来,功夫就会得力,就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可以做到“吾道一以贯之”。
对王阳明而言,其人生中最高的精神价值就是“天理”和“良知”,所以,只要坚守这样的精神价值,他便能随时做到“知行合一”“动静一如”“体用一源”。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大本立而达道行”,“一以贯之而无遗矣”(《传习录》卷中)。
只要你找到自己人生中最高的精神价值,你也能做到“虽愚必明,虽柔必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