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武虽以外戚身份辅政,可他并不像以前的外戚们那样穷凶极恶。他一上台,便征召了陈蕃、李膺、杜密、尹勋等名满天下的士林清流共同参与政事。
东汉晚叶的黑暗政局,至此似乎露出了一线曙光,天下人也都翘首企盼着太平盛世的降临。可人们忘了,自和帝刘肇之后,没有哪一任天子不是靠宦官夺回天下的。
在东汉晚叶弱肉强食的政治丛林中,如果说外戚是一只强悍的老虎,那么宦官就是一群凶残的饿狼。群狼带着一双双森冷的绿光在黑暗丛林中逡巡。必要的时候,它们也可以与虎谋皮。
灵帝刘宏刚刚即位的这一年,百姓们不但没有盼来太平,反而迎来了一场血腥政变。
老臣陈蕃作为德高望重的士林领袖,从一开始就和宦官势不两立、形同水火。而今,他以八十岁高龄再度出仕,当然希望整肃朝堂、重振朝纲。为此,他就必须下手铲除一帮恃宠弄权、耀武扬威的小人,那就是以中常侍曹节、王甫为首的一群宦官。他们像一群苍蝇一样在窦太后身边嘤嘤飞舞,靠谄媚奉承而一再加官晋爵,陈蕃早就对他们恨之入骨。
陈蕃找到窦武,说:“曹节、王甫这帮人从先帝时起就擅权乱政,若不尽早把他们除掉,将来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窦武频频点头,深以为然。数日后,窦武便下手翦除了宦官管霸、苏康等人,可当他准备拿曹节、王甫等人开刀时,窦太后却一味袒护。窦武无奈,事情就此搁置。
陈蕃忍无可忍,上书太后:“当今京师舆论哗然,民间喧嚷,都说曹节、王甫等人与皇帝乳母赵娆及一些宫中女官朋比为奸,祸乱天下。依附他们的人就加官晋爵,违逆他们的人就遭到陷害,一群朝臣如河中木耳,无不随波逐流,趋利避害。陛下今不急诛此曹,必遭变乱,倾危社稷,其祸难量。请将臣的这份奏章宣示于左右近侍,并让天下所有的奸小都知道臣对他们的痛恨!”
这就是清流。
这就是清流的高洁品格,也是他们的致命弱点。他们铁骨铮铮,正气凛然,却仿佛不知道什么叫隐忍,什么叫策略,什么叫刚柔并济,什么叫欲速则不达。他们只顾宣泄道德义愤,一味**胸中块垒,可这无异于伸长了脖子让人砍。
在权力的角斗场上,清流们一遍遍地摇着道德之旗声讨和呐喊,可他们的出手却笨拙而低效。相反,奸小们则始终站在阴暗的角落里沉默着。他们对自己满身的道德污点从不声辩。可他们知道,什么叫后发制人,什么叫会咬人的狗不叫,什么叫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什么叫先让你三个回合,等我出手,你必死无疑!
窦武和陈蕃连续出招,却伤不到曹节、王甫等人一根毫毛。
窦武耐心地寻找着突破口。他先是撤掉了黄门令魏彪的职务,派亲信山冰接替,然后命山冰逮捕曹节同党、长乐宫尚书郑飒,关进诏狱。
性急的陈蕃说:“这帮小人一抓来就可以杀了,还有什么好审问的?”
窦武笑而不答。是日,尹勋和山冰等人会审郑飒。郑飒供认了贪赃枉法的罪行,并且终于供出了曹节和王甫。尹勋和山冰立刻禀报窦武,准备奏请太后逮捕曹、王二人,并进而诛杀其所有党羽。
窦武笑了。这条长线终于钓出了大鱼。他拟就了一份详细的奏疏,然后把这份关系到无数人命运的奏疏放在了尚书台,预备次日早朝奏明皇帝和太后。
窦武平时经常在尚书台值宿,可这一天傍晚,他却走出了尚书台的大门。已经有太多日子没睡个安稳觉了。窦武想,既然过了今夜便可大功告成,所以这最后一个晚上,他准备回大将军府好好地休息一下。
此刻,有一个黑影正躲在窦武身后的角落中,一直注视着他的离去。直到窦武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这个黑影才悄悄打开尚书台的一扇侧门,像鬼魅一样闪了进去。
这个黑影,就是曹节的心腹、长乐宫的宦官朱瑀。没花多少时间,朱瑀就找到了窦武刚刚拟好的那份奏疏。窦武的胜利果实,就这样在最后一刻落进了对手的手中。
曹节出招了。这一招不出则已,一出便见血封喉。
当天夜里,宫中谣言四起,说窦武和陈蕃大逆不道,给太后上书要废了皇上。曹节立刻以“情况危急”为由劫持了灵帝刘宏,佩上虎符腰牌,关闭了所有宫门,接着用武力胁迫尚书台的官员,让他们以皇帝名义草拟一道诏令,任命王甫为黄门令。随后,曹节让王甫持符节赶到诏狱,逮捕尹勋和山冰。
山冰怀疑诏令有诈,抗命拒捕。王甫当场就砍杀了他,接着又杀了尹勋,放出郑飒,然后率兵回宫胁迫太后,夺取了玉玺,并令守门官把守南宫,紧闭宫门,切断南北宫之间的交通。随后,曹节又命郑飒等人持节率兵去逮捕窦武。
府门前的喧哗把窦武从睡梦中惊醒,他万没料到形势会突然间急转直下。仓猝之下,窦武和几个随从只好自后门而出,飞马驰入北军军营。郑飒的人马在后面紧追不舍。窦武与侄子、步兵校尉窦绍率兵出营,射杀了郑飒的几个手下,郑飒才掉头而逃。
窦武和窦绍随即召集了北军将士数千人,在皇宫外的都亭校场发布号令:“如今宦官造反,尽力剿杀逆贼者均可封侯重赏。”
老夫子陈蕃一听说宦官发动了政变,就仓促召集属下官员和太学生八十多人,打着火把,持刀冲入北宫的承明门,到了尚书台的门前,振臂高呼:“大将军窦武忠心为国,造反的是黄门阉宦,怎么反而说是窦将军大逆不道呢?”
王甫从门缝里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老夫子陈蕃率领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和书生,就想来跟训练有素的禁军打仗了?看着门外那群乌合之众,王甫实在是忍俊不禁。他哗的一下打开尚书台的大门,一个人走了出来。
“先帝尸骨未寒,陵墓至今都还没修好,窦武才辅政几天,到底有何功劳,兄弟父子并封三侯?!”王甫边说边迎着八十岁的陈蕃走了过来,“而他本人在国丧期间,照样游乐宴饮,还带走了一批后宫的宫女。另外我还听说,他十天左右就能进帐上万,像这样的大臣,还能说不是大逆不道吗?您身为宰辅重臣,竟然奉承依附于他,还说什么肃清奸贼啊!”
王甫说完,在尚书台的门前台阶下站定了,扬起下巴看着陈蕃。闪烁不定的火光中,他们的目光在无声地厮杀。片刻之后,王甫发出一声冷笑,向后轻轻地挥了挥手。
一大群中黄门剑士从门里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顷刻间就把陈蕃和他的人团团包围。八十几个文官和书生忽然感到自己手上的钢刀有点沉。
陈蕃拔出佩剑,声色俱厉地指着王甫破口大骂。
政治家善于把语言当做刀枪,可剑士们却只会用剑说话。剑士们一拥而上,八十岁的老夫子只是象征性地比划了两下,就被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这位清流领袖毕竟是老了,除了满腔的道德义愤,他实在没剩下什么。而此时此地,批判的武器显然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陈蕃被扔进了诏狱。那些小宦官和士兵们连踢带踩地骂道:“死老鬼!看你还能不能裁减我们的员额,看你还能不能削减我们的薪俸!”一代士林领袖、堂堂清流典范的一身硬骨头,就在这些小流氓的踩踏和咒骂中一节一节地碎裂。当陈蕃最后被他们抹了脖子的时候,实在可以说是一种解脱。
最后只剩下窦武了。沉沉夜色笼罩着窦武和他的数千人马。窦武看着士兵们疲倦而茫然的面孔,感觉此刻的都亭校场就像无边黑暗中的一座孤岛。
第二天黎明,曹节又假传了一道诏令,征调刚从边境返京的护匈奴中郎将张奂。张奂不知政变实情,立刻披挂上阵,率领五营校尉府的士兵,会同王甫率领的一千多名禁军,列阵于宫墙下,与窦武正面对垒。
一场恶战迫在眉睫。
王甫站在阵前,远远看见窦武的士兵们一个个无精打采。他忽然想,这场仗兴许不用打了。他太了解北军士兵了,他们大多是京师洛阳的子弟,贪生怕死,好逸恶劳,平时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的,真要在战场上以命相搏,他们是一百个不情愿。
窦武的运气太背了,居然把身家性命押在这帮纨绔子弟身上!
王甫决定不战而屈人之兵。他下令士兵们向窦军喊话:“弟兄们,窦武发动叛乱,而你们本是朝廷禁军,何苦要追随他造反呢?投降吧,先投降者一律重赏!”
一瞬间,数千张面孔顿时从疲倦和茫然中醒来,紧接着一阵**,然后就慢慢开溜了。先是一个,三个,五个,后来是一撮,一群,一大片……从清晨到中午,数千个士兵就这样在窦武的眼皮底下溜得一干二净。
大势已去的窦武和窦绍无奈地拍马而走。王甫的士兵在后面穷追不舍。窦武和窦绍左冲右突,可到处都是敌人。最后,窦武和窦绍同时陷入绝望,只好拔剑自刎。他们的首级被割了下来,悬在都亭示众。
是日,窦太后被废,囚于南宫;窦氏的宗族、姻亲、宾客全部被杀,连同窦武在朝中的一干亲信亦被灭族;窦武的一些远亲被流放边陲;自公卿以外,凡是陈蕃和窦武所保荐的大臣以及他们的门生、旧属,一律革职,永不录用。
随后,曹节被封为育阳侯,升任长乐卫尉;王甫的假黄门令变成了真的;告密的朱瑀及另外的十七名宦官全都封侯。
又一个外戚集团倒下,又一个宦官集团崛起。接下去,又是皇帝立后,引入外戚;又是天子早殇,幼主即位;然后又是太后临朝,外戚当政;接下去又是幼主夺权,宦官政变,诛杀外戚……
在此,我们发现,东汉中晚叶的历史就是一场宿命的轮回:
幼主即位 → 太后临朝,外戚当政 → 皇帝夺权或宦官政变
↓ ↓
帝崩无嗣或太子年幼 ← 皇帝立后,引入外戚 ← 诛杀外戚
解读这样的历史真令人沮丧。
不过,政变的这一年已经是公元168年。短短二十二年后,一群乱世枭雄就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场了。而随着三国大幕的拉开,东汉中晚叶这场无休无止的政治轮回和循环博弈,才至死方休地画上了句号。
【知识点】清流,本意是清澈的流水,喻指品行高洁、负有时望的士大夫。从东汉末年的陈蕃等人,到明代的东林党人,及至晚清的李鸿藻、翁同龢等人,历史上皆被誉为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