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鬼打墙:一个恶性政治的范例(1 / 1)

历史的裂变 王觉仁 1474 字 1个月前

桓帝建和元年(公元147年)秋,因立帝有功,新帝刘志加封梁冀食邑一万三千户;弟弟梁不疑、梁蒙,儿子梁胤以及胡广、赵戒等人皆被封侯。

同年冬,李固和杜乔先后被梁冀逮捕下狱,后死于狱中。梁冀将二人尸体暴陈在洛阳城北的闹市街衢之中,并下令:敢去哭丧就是犯罪。

两具僵硬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冰天雪地之中,灼伤了许多洛阳百姓的目光,所以他们只能远远地绕开。

世人的心灵都在严寒里冻僵了吗?

只有三个人说:不!他们是李固的门生郭亮和董班,还有杜乔的旧部下杨匡。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他们是最后的热血。郭亮和董班不顾诏令,一同前往城北哭丧,守在李固的尸体旁不愿离去。看守的官吏大声喝斥:“你们两个迂腐书生竟敢公然违抗诏令,是想以身试法吗?”郭亮说:“义之所在,为所当为。我们并不贪生惜命,何必拿死来恐吓呢?”

杨匡也远从陈留(今河南开封市东南)赶到洛阳,一直在尸体旁守护了十二天。他们上书朝廷,要求为李、杜收尸,归葬乡里,旋即遭到逮捕。最后还是梁太后发了善心,赦免并恩准了他们。

三个人扶着灵柩离开了洛阳。他们走的时候,天地间一片苍茫。

桓帝刘志即位的第四年,梁太后病卒,十九岁的皇帝亲政。

刘志看了看面色依然十分红润的大将军梁冀,略微沉吟之后,下诏加封他食邑一万户,与前合计共三万户;封梁冀的妻子孙寿为襄城君,享有一个县的租税,岁入多达五千万。

皇帝虽然表面上亲政了,可梁冀依旧骄奢**逸,为所欲为,把他和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中。刘志看见梁冀的脸上写着“跋扈将军”四个字,可他没有重蹈刘缵之覆辙。他知道,宫中的卫士和近侍全都是梁冀的人。自己每天见了什么人,说了哪些话,甚至吃了什么菜,什么时辰就寝,都有人向梁冀汇报。

在此情况下,桓帝刘志只有默默隐忍,等待时机。

到了延熹二年(公元159年),二十八岁的刘志终于忍无可忍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可他知道,只要“跋扈将军”不死,他将永远是傀儡。然而,跟当年的和帝刘肇一样,刘志发现能够清除“外戚”这颗大毒瘤的,也只有身旁的几个小宦官了。

这一天,小黄门唐衡忽然听见皇帝在厕所里低声喊他。唐衡觉得诧异,皇帝有话还不能出来说吗?非得把他叫进厕所里?

唐衡犹豫着走了进去,皇帝立刻掩上了门。看见皇帝刘志那异常的脸色,唐衡有种直觉,这宫里要出大事了!

刘志说:“你说,朕的左右之人有谁与梁氏有嫌隙?”

唐衡紧张地看着皇帝,小心翼翼地说:“中常侍单超、小黄门左悺和梁不疑有仇,还有,中常侍徐璜、黄门令具瑗经常私下里怨恨梁冀嚣张跋扈,可嘴里不敢讲。另外,还有……”

“够了。”刘志的声音低得像是在喃喃自语,“这就够了。”

唐衡看见皇帝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

随后,单超、左悺奉密诏进入皇帝寝殿的内室。刘志死死盯着他们的脸。单超和左悺暗暗交换了一下眼色。虽然小黄门唐衡已经给了他们暗示,可他们仍然摸不透皇上的心思。

片刻之后,他们刘志说:“梁将军专擅朝政,胁迫内外大臣,文武百官莫不对他惟命是从,现在朕想杀了他,你们心里怎么想?”

单超和左悺又对视了一眼,说:“梁氏实在是罪大恶极的奸臣,早就该杀,只是微臣软弱愚劣,一直不知道圣上的意思罢了。”

“朕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们妥善计划一下。”

“要谋划不难,只恐怕陛下心中犹豫不决。”

刘志斩钉截铁地说:“奸臣危害国家,罪有应得,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是日,单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五名宦官先后进入内室,与桓帝刘志一番密谋,迅速制订了一个诛杀梁氏的计划。皇帝咬破单超的手指,让五人歃血为盟。单超等人说:“陛下计划已定,我等当守口如瓶,避免被人怀疑。”

这一天,初秋的第一场风吹过洛阳的北宫。树叶纷纷落下,负责洒扫的宦官们很快就把它们扫尽了。

延熹二年秋天,是梁冀当政的第二十个年头。梁冀坐在极尽奢华、美仑美奂的大将军府里,看见秋日的天空就像一个洗尽铅华的女子与他素面相对。

这二十年来,梁氏家族缔造了一个举世无双的富贵神话:族人中有七人封侯,三人贵为皇后,六个被封贵人,两个大将军;娶公主者三人,夫人女子食邑称君者七人,在朝任卿、将、尹、校者五十七人。

这些年来,梁氏一门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梁冀也成了东汉历史上最骄横的一个外戚。然而这年秋天,梁冀却有些心神不宁。数日前,宫中的眼线密报,单超等五名宦官曾与皇帝一起在内室中待了好几个时辰。

他们想干什么?!

梁冀忽然觉得,这年的秋风来得比往年早,也冷得比往年早。

八月初十,梁冀命令中黄门张恽进入宫中值宿,监视单超等人,防止事变。黄门令具瑗立即以“突然进宫,图谋不轨”为由将其收捕。

梁冀做梦也没想到,是他自己提前引爆了这枚定时炸弹。

皇帝亲自驾临前殿,召集各尚书进宫,并命尚书令尹勋秉持符节,部署丞、郎以下的官员,让他们全副武装,守卫朝廷各主要机构;同时,将所有衙门的各种符节全部收缴,送入宫中,并命具瑗率禁军一千多人突然包围梁冀府邸,收回大将军印绶,改封他为边地的一个次等侯。

正在大将军府中抬头望天的梁冀,忽然看见黑压压的禁军士兵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时,并没有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神恍惚而空洞。可他很快就意识到:皇帝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一个皇帝二十八岁才对权臣发难,并不算太早。

听宣诏的人说,自己现在已经成了蛮荒之地“比景”的都乡侯,梁冀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这不是比死还惨吗?!

当天,梁冀就和妻子孙寿一起选择了一个比当都乡侯更有尊严的结局——自杀。随后,所有梁氏、孙氏的内外宗亲都被拿下诏狱,不论老幼全部诛杀,其中身为公卿、列校、刺史、二千石的官员有数十人。此外,太尉胡广、司徒韩縯、司空孙朗都因依附梁冀而被贬为庶民。梁氏集团中的其他官吏和宾客,被罢黜的共达三百多人。

为时仅一天的大清洗,就令朝堂为之一空。汉帝国的中枢机构为此瘫痪了好几天。朝廷抄没了梁冀的家产,折价出卖后共计三十余亿,充入国库,抵消了天下半年的赋税。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相互庆贺。

想娶媳妇的终于提前娶了,想盖房子的终于提前盖了,想还债的也终于提前还了。老百姓乐坏了——朝廷要是多几个这样的大奸臣就好了,而且最好是每年都杀一个。

数日后,单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五名宦官同日封侯:单超食邑二万户,其余四人各得一万多户。

刘志利用宦官除掉了外戚,但只能是以毒攻毒,并不能换来政治的清明。

五侯中,单超早死,其余四侯横行天下,其骄宠残暴比之梁氏毫不逊色。他们的兄弟亲戚都成为朝中大员和封疆大吏,作威作福,称霸一方。百姓们怨声载道。当时,民间流传着这样的歌谣:“左回天,具独坐,徐卧虎,唐雨堕。”大意是:左悺力可回天,具瑗唯我独尊,徐璜如虎横卧,唐衡流毒天下。

诛杀梁氏的八年之后,桓帝刘志病卒,时年三十六。皇帝无嗣。皇后窦氏被尊为太后,其父窦武为大将军,共同迎立桓帝的侄子刘宏为帝,是为汉灵帝。

这一年,刘宏年仅十二岁。

又是一个幼主登基。

又是一个太后临朝。

又是一个外戚当政。

这就是东汉中晚叶的历史。它总是这样绕来绕去,走不出恶性循环。说好听一点,叫它轮回;说难听一点,就是鬼打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