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尸骨未寒,天下却已分崩离析,丞相李斯不得不向胡亥劝谏:“关东群盗并起,朝廷发兵讨伐,所杀者甚众,却仍然制止不了。群盗之所以纷纷而起、屡禁不止,是因为戍边、漕陆运输和各种差役太多太苦,而赋税太重。请陛下暂停修筑阿房宫,减省四边的屯戍和物资运输等差役。”
胡亥马上又生气了,对李斯说:“我曾听韩非子说过尧舜的故事,他们富有天下,却住茅草屋,布衣粗食,跟看门小卒的待遇差不多。大禹治水的时候,胼手胝足,面目黝黑,终于累死在外,葬于会稽,即使是奴隶的劳苦也不会比这更厉害了!难道贵有天下的人就要这样作贱自己吗?这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不是聪明人做的事。聪明人享有天下的时候,只求全天下都顺从他一个人,这才是贵在有天下啊!我希望能够随心所欲,永久享有天下,你帮我出出主意,看要怎么办?”
听到秦二世这番不可救药的话,李斯真有些发晕。此时章邯等人又向他发出弹劾,说他长子李由担任三川(郡治在今洛阳市东北)郡守,却让叛军在辖区内攻城掠地并且一路向西攻到关内,而李由竟然无力阻截;而且天下叛乱四起,李斯身为丞相也难辞其咎。
李斯慌了。
他顾不上保大秦天下了。此刻的当务之急是要先保自己的富贵。
李斯随即上书说:“所谓贤主,必能全面施行督察责罚之统治术,他能专制天下而本身不受任何制约。所以申不害说:‘拥有天下而不能为所欲为,这就是把天下变成了自身的枷锁’。像尧舜大禹等人可以说是荒谬到极点了,他们就是以天下为枷锁的人啊!这是他们不懂督察责罚之术的缘故。所以韩非子说:‘母慈会有败家子,家严才没有顽奴’。为什么?这是严刑峻法的必然结果。只要严明法纪,全面施行督察责罚之术,群臣百姓自顾不暇,哪里还能叛乱呢?这才是帝王的统治术啊!”
胡亥大喜。从此税赋更重,律法更严,凡是向百姓抽税最重的就是好官;每天受刑而死的人堆积在街市上,杀人最多的就是忠臣。胡亥笑着说:“若此,则可谓能督察矣!”
胡亥在玩火。赵高决定将他架空,然后把这片亡秦的熊熊大火烧得更旺些。
他对二世说:“天子之所以尊贵,仅是因为群臣只能闻其声而不能睹其面,所以才称为‘朕’。而且陛下年纪轻轻,未必什么事都懂,现在坐在朝廷上,如果对奖惩有处理不当的地方,就会在群臣面前暴露短处,那就无法在天下人面前显示您的圣明了。陛下不如深居宫中,让臣与几个熟悉法律的人来处理政事就够了。”
胡亥乐得逍遥自在,于是一头跳进深宫的酒池肉林中,把政务全部交给了赵高。
赵高终于独自驾驭了整个大秦帝国。
虽然这架帝国马车已经在朝着深渊疾驰,可他还是疯狂地挥动着鞭子。他要让它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死亡。为了这最后一步的顺利实施,他还必须设法除掉一个人。
那就是李斯。
眼看赵高一手遮天为所欲为,而胡亥日复一日纵情享乐,年过花甲的李斯不禁为帝国的前途忧心忡忡。
这个天下是他帮着秦王嬴政一步一步打下来的,这个史无前例的集权制帝国也是他帮着始皇帝一点一滴建设起来的。如今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一生的心血毁于一旦,怎能不痛心疾首?可是,如果要挽救帝国,他势必要倾尽全力与权宦赵高展开一场生死博弈,也势必要处处违背二世的旨意下大力气整肃朝纲。这么干值得吗?李斯摇了摇头。
代价太大了。要拯救帝国,他就得押上他目前所拥有的一切。李斯不敢冒这个险。
自己走到今天容易吗?
李斯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在楚国上蔡的乡间当小吏,郁郁不得志。每当看见厕所内的老鼠吃着脏东西,碰到人和狗就吓得四处乱窜时,就很有同病相怜之感。后来看到粮仓里的老鼠,不但有永远吃不完的粮食,还住着宽广的屋子,而且不受人和狗的惊扰。李斯不禁大为感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一个人有没有本事其实就跟老鼠一样,只不过看他处在什么环境罢了!
李斯当时就树立了一个志向:这辈子只当“仓鼠”,誓不为“厕鼠”。
当他终于找到秦国这个大仓库,并费尽心机当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仓鼠”后,他对于来之不易的这一切是何等珍惜啊。比如有一次,儿子李由请假从三川回咸阳,李斯在家里大摆酒宴,文武百官都来赴宴,家门前的车马数以千计。李斯不禁感叹道:“唉!我曾听荀子说过——‘事物最忌太过分’。我李斯原是上蔡的一个平民,小巷里的百姓,而今居然位极人臣,富贵绝顶……”李斯最后感叹说:“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物极必反,我真不知道将来的归宿在哪里啊!
从那时候起,他就变得小心翼翼了。赵高当权的这段日子以来,李斯明明知道,他如此任意妄为只会加速帝国的灭亡,可李斯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因为他知道,如果他挺身而出,只会加速自身的灭亡。
然而,李斯的沉默并没有使他逃脱厄运。
因为赵高出手了。对赵高来说,当初沙丘之变时李斯是他计划中必须接上的一环,可如今,李斯则是他计划中必须拆掉的一环。
赵高给李斯设了个套,让他自己往里钻。有一天,他找到李斯,说:“现在盗贼纷起,皇上却只顾大兴土木,纵情于声色犬马。臣想要谏止,无奈地位卑贱。这其实是您丞相的事,您为何不进谏呢?”
李斯心里大为感叹。这赵高终于回头了——他终于知道,他和二世如果再不收敛,这帝国就覆亡无日了。
李斯面露难色地说:“我早就想进谏啦,可现在皇上不坐朝廷,隐居深宫,我有话也传达不了,想要觐见也没机会。”
鱼上钩了。赵高说:“您要真想进谏的话,我一趁皇帝有空就告诉您。”
于是,每当胡亥正和一大群美女宴饮玩乐之际,赵高就通知李斯。李斯就傻乎乎地跑到宫门外要求觐见。如是五次三番,胡亥就急了:“我平常有空的日子丞相不来,偏偏我玩得正高兴的时候他就来请示汇报。丞相难道是瞧不起我吗?还是故意难为我呢?”
眼见时机成熟,赵高说道:“沙丘之谋丞相也有份,现在陛下已经立为皇帝,可丞相并没有更加尊贵,恐怕他心里早已在盘算裂地封王了。还有一件事,陛下没问,我也不敢说。楚地盗贼陈胜那帮人都是丞相老家附近的人,他们在楚地公然横行,经过李由镇守的三川郡时,李由只是守城而不肯出击。我甚至听说,他们之间还有文件往来,因为没掌握确切情况,所以不敢告知陛下。况且丞相在宫外,权势比陛下还重。”
胡亥听信了赵高的话,就派人暗中调查李由与盗贼勾结的情况。
李斯闻讯,终于知道自己被赵高卖了。他立刻上书二世弹劾赵高,说他大权独揽,架空皇上,有窃国篡位之野心,迟早会叛乱,就像当年齐国的田常一样。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整天泡在酒池肉林中的胡亥,现在最信任的人只有赵高。他回复李斯说:“先帝早逝,我又没什么见识,不懂得治理百姓。而你又老了,恐怕就要断送天下了。我不把国家托付给赵高,还能托付给谁?!况且他精明强干又清正廉洁,下能了解民情,上能合我心意,你就别废话了。”
李斯不甘心,继续上书大骂赵高。胡亥嫌烦,干脆把李斯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赵高。
赵高说:“丞相最担心的就是我赵高,我死了,他肯定篡位。”
胡亥说:“那李斯就交给你了。”
李斯最恐惧的一天来临了。
赵高亲自出马,把李斯和他的宗族、宾客全部逮捕下狱。李斯苦心经营了整整一生的功名富贵,一夕之间化作了梦幻泡影。
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李斯没想到,自己当年那无端的感叹最后竟一语成谶。他更没想到,自己位极人臣后已经变得如此战战兢兢、临深履薄,最终还是逃不开身败名裂的下场。
赵高亲自审讯李斯。在大板拷打了一千多下之后,李斯终于屈打成招,承认自己参与了叛乱。可李斯不甘心,便向二世上书陈述自己的“七大罪状”,实际上是列举自己对秦国的七大功劳:臣担任丞相治理百姓,已经三十多年了!臣初至秦,国土还很狭小,先帝时领土不过千里,士兵几十万。臣竭尽绵薄,谨奉法令,暗中派遣谋臣游说诸侯;又暗中扩张军备,整顿政教,任用人才,尊重功臣,盛其爵禄。所以能胁迫韩国、削弱魏国,击破燕国、赵国,消灭齐国、楚国,最终吞并六国,俘虏他们的国君,拥立秦王为天子。这是臣的第一条罪状!秦帝国的土地并非不够广大,可臣还是致力于北上驱逐匈奴、南下平定北越,来显示秦国的强大。这是臣的第二条罪状!尊重大臣,盛其爵位,来培养他们的忠诚。这是臣的第三条罪状!立社稷,修宗庙,以彰显君主的贤明。这是臣的第四条罪状!统一文字、度、量、衡,颁布于天下,以树立大秦的威名。这是臣的第五条罪状!修筑驰道,兴建宫观,以使得君主满意。这是臣的第六条罪状!宽刑罚,薄赋税,让君主获得民心,使万民拥戴、至死不渝。这是臣的第七条罪状!
奏书当然是到了赵高手上。
赵高看也不看,只说了一句话:“囚犯岂能上书!”
李斯身陷囹圄之后,赵高就像猫玩老鼠一样着实把他耍了一回。他知道李斯满腹冤屈,有机会必然翻供,所以略施小计,就让李斯死了这条心。
赵高指使自己的党羽假扮成御史、谒者、侍中等各种身份的官员,前后十几批去轮番审讯他。李斯以为机会来了,每次都翻供,否认自己参与叛乱。可每次翻供的结果是遭到更严酷的拷打。
李斯顶不住了。有一次终于不再翻供,承认了之前的供词。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次来验证口供的却不是赵高的爪牙,而恰恰是二世皇帝派来的人。
赵高拿到这份最后的供状时,嘴角掠过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笑容。他将判决递了上去,胡亥高兴地说:“多亏了赵君啊,不然我被丞相卖了都不知道。”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七月,曾经伴随始皇帝驰骋天下、叱咤风云的丞相李斯,和次子一起被腰斩于咸阳。临刑前,李斯发出了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感叹。这声苍凉的感叹遂成经典,无数次地被后世史家与文人转引于各种著述之中。
据《史记》载,李斯迈出监狱的那一刻,忽然回头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李斯,到头来憧憬的只是一种常人的幸福。这种幸福多普通啊,普通得近乎琐碎。任何一个小老百姓,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放下手中的农活,带上儿子,牵黄犬,出东门,逐狡兔。
然而,此刻的李斯不能。
千载之下,万世之后,都曾经有、也仍然会有无数的李斯重新经历这样的一刻,重复发出这样的感叹。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无数的李斯们,还会不会在自己生命当中的某一天忽然间自惭形秽,热切地憧憬着“仓鼠”的幸福?
我想,他们大抵还是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