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平台行宫阒寂无声。
白天的暑热已完全退去,赵高走出皇帝寝殿,深长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这么多年来,他似乎从没有这么畅快地呼吸过。明亮的月光下,赵高遥望着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峦,低头凝视着沙丘平台的一草一木,眼中不知何时已噙满泪水。赵高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样的时刻站在自己的故乡——赵国。
三十年了。
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埋藏在赵国公子赵高的心中已经整整三十年了!
当年那一幕腥风血雨,似乎永远在他眼前飘**……那一年,秦国的铁骑疯狂地进攻他的家乡。城破之日,许多无辜百姓惨遭**和杀戮。年仅十几岁的赵高和他的父母兄弟一起被抓到秦国充当苦役,受尽种种欺凌和非人的折磨。回想起儿时所享受的锦衣玉食的贵族生活,赵高仿佛堕进了地狱。可他觉得只要一家人能够在一起,再大的苦难也可以忍受。可突然有一天,秦兵不由分说地抓走了他的父母,父母当天就双双死在了大牢里,赵高和兄弟们悲痛欲绝。第二天,更深的灾难接踵而至。他和兄弟们均被处以宫刑,去了势,成了不男不女的阉人。赵高被送进秦宫当低级宫役,和他的兄弟们分开了。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让赵高万念俱灰,他想到了死。可他断然没有想到,不久后他的几个兄弟便都先他而去了。他根本不知道他们的死因,就像他根本不知道父母亲究竟是犯了什么罪一样。
就在那一刻,赵高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他孤零零地伫立在秦国的大地上,面向苍天立下一个誓言:这一生,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赵高一定要复仇!他要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地活下去,但只为一个目的而活——
杀秦子孙而亡其天下!
没错。他赵高无权无势,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可他有一腔刻骨的仇恨,有一颗浸泡在仇恨中的心。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一颗头脑。
够了,这就够了。
从此以后,宫里的人们发现赵高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坚硬的目光变得谦恭而柔和;他紧绷的嘴角松弛了下来,挂上了一丝永不懈怠的媚笑。他的腰永远为上司弯着,他的心思永远跟上司转着。很快,赵高摆脱了低贱的杂役工作,调任宫廷文书之职。职务之便使他能够大量地接触秦国的典籍。赵高牢牢把握机会,日以继夜地扑在典籍上,尤其是刑政律法。几年后,秦宫中没有人不知道一个叫赵高的宦官。他不但精通刑律,而且为人谦逊,办事卖力,脑瓜子灵活。总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年轻人才。当时的秦国尚未统一天下,正是大举征用人才之际,崭露头角的赵高终于成了秦王嬴政的近侍宦官。通过多年的观察,嬴政认定这是一个忠诚而能干的人,便把赵高擢升为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事(掌管秦王的兵符和印玺)。至此,赵高终于进入了秦国的权力中枢。在所有人的眼中,赵高成了秦王身边的大红人,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
然而,对赵高来说,这才只是刚刚开始。秦帝国建立后,始皇帝要为幼子胡亥配备一个老师,赵高自然而然地兼任了这个职务,开始教导胡亥决断各种狱讼案件。从这时起赵高心中就浮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如何才能让这个不学无术、贪图享受的胡亥继位当皇帝?
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那么他赵高的复仇大计就有可能一举实现。但是,始皇帝有二十几个儿子,而胡亥又是幼子,想让他当皇帝,除非出现奇迹。
奇迹能出现吗?
赵高再一次祈求上苍。要迈出这重大的一步,依靠人力是绝对办不到的。赵高需要的是天助。让赵高意想不到的是,上天居然这么快就施以援手,这么快就让这个极度眷恋生命的始皇帝永远闭上了眼睛!而且让他死在了沙丘——这片赵国的故土之上。
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这绝对是天意!
赵高面朝苍天喃喃自语:这是天谴,这是嬴政对天下百姓犯下了累累罪行后必然遭受的天谴!嬴政啊嬴政,是天要灭秦,非关赵高也!我赵高只不过做了我应该做的。
赵高从袖中取出那面赢政赐给长子扶苏的遗诏,在月光下缓缓展开:与丧,会咸阳而葬。
赵高冷笑。尽管嬴政与扶苏不睦,可他最终还是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没有把皇位传给他宠爱的幼子胡亥。这份诏书实际上就是命扶苏即位。凭良心说,扶苏一旦当上秦二世,应该会是一个不错的皇帝。他肯定会一改始皇帝的苛政,宽刑减赋,与民休息,遵循儒学思想,建立王道仁政。
可惜啊,扶苏你没有机会了。因为诏书在我手中,你未来的命运也就在我手中,整个大秦帝国的命运此刻都在我赵高的掌握之中。扶苏,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因为你是始皇帝嬴政的长子,所以,你必须死。
而胡亥呢?赵高一想起这个只知享乐不知政治为何物的纨绔子弟就想笑——放眼天下,还有谁比胡亥更适合当这个秦二世呢?!
赵高把诏书重新收回袖中。感谢我吧胡亥,不用多久,我就能让你当上大秦帝国的主人。
赢政崩殂的第二天,是胡亥的一个幸运日。
赵高进来的时候,脸上挂着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公子,皇上去世了,没有诏令封诸公子为王,惟独给了扶苏一封信。等扶苏到了咸阳,马上会即皇帝位,而公子连一寸封地都没有,该怎么办?”
胡亥有些茫然的看着赵高,叹了口气:“这事也只能如此了。我听说,圣明的君主最了解他的臣子,贤明的父亲最了解他的儿子。父皇直到去世仍不分封诸子,有什么话好说?”
赵高摇了摇头:“不然!如今天下大权、生死存亡都操在公子、我和丞相李斯之手,希望公子抓住这个机会。况且,驾驭臣子和向人称臣,统治别人和被人统治,岂可同日而语?”
胡亥心里一动,赵高想干什么?
尽管已经有一层意外的惊喜悄然涌上心头,但他还是努力压了一压。胡亥说:“废长立幼,是不义;不奉父诏,是不孝;才能浅薄而强夺君位,是无能。这三种行为都违背道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亦将覆亡。”
扯吧你!赵高在心里笑,看来小子跟了我这么些年,还是学了点东西,那就让我再给你上堂课。“臣听说商汤、周武杀其主,天下称义,不为不忠;卫君弑父,而孔子载其德,不为不孝。做大事不拘小节,行大德不必谦让。若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请公子放手干吧!”
胡亥心里乐开了花。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胡亥能坐这个天下。看来跟着你赵高还真是跟对了人。不过有个问题不太好办,那个老谋深算的李斯要是不答应,这事能成吗?胡亥瞥了赵高一眼,发出一声喟然长叹:“父皇刚刚去世,丧礼未办,怎么好以此去劳烦丞相呢?”
赵高站了起来,拍了拍袖子说:“没错,这事要和丞相商量,不然恐怕成不了,不过请公子放心,我这就去跟他谈。”
在赵高的计划中,丞相李斯是最关键的一环,也是最不容易接上的一环。这个七十岁的老头在政坛上混了这么多年,什么世面没见过?他是不会轻易就范的。不过,赵高有把握。因为他知道:丞相是人,而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关键看你能不能抓住。这么多年,我赵高是干什么的?满朝文武哪个人身上的死穴,能逃脱我赵高的法眼?
赵高用一种阴沉的脸色来见李斯。
皇帝宾天,太子未立。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李斯预料到来者不善。
赵高开口了:“皇上临终赐扶苏诏书,让他到咸阳主持葬礼,并立他为皇位继承人。诏书未送,皇上已薨。这事没人知道,现在,立扶苏继位的遗诏在胡亥手里,确定太子的事在你我口中,你说怎么办吧。”
李斯心中一紧。莫非这阉宦想篡改始皇遗诏,立胡亥为帝?!李斯一脸正色,厉声说:“赵高,你怎么说这种亡国之言?这种事岂是我们臣子可以谈论的?”
赵高知道李斯有些措手不及了。现在不能让他做更多的思考,必须直指他的死穴。赵高盯着李斯的眼睛,说:“丞相,您自己估量一下,您和蒙恬相比,谁的本事更大?谁的功劳更高?谁更能深谋远虑而不失误?天下人更服膺谁?又是谁跟长子扶苏的交情更深,更获信任?”
李斯一震。这是五把匕首,刀刀插在他的软肋上。
这些问题又何尝不是他李斯的焦虑呢?毒啊,这阉宦的眼睛真毒啊!李斯看着赵高那一对狭长的细眼,感觉那里面深不可测。李斯点点头:“没错!你说的这五个方面我都不如蒙恬。可我倒想问问中车府令大人,你这么逼我是什么意思?”
赵高笑了:“丞相您知道,赵高不过是一个卑下的杂役,因为略熟刑讼律法而侥幸获得皇上赏识。我在宫中管事二十多年,还没见过被秦国罢免的丞相和功臣有把封爵传到第二代的,最终都难逃被诛杀的下场。您知道,在皇帝的二十几个儿子中,长子扶苏刚毅勇武,知人善任,他即位后,必定以蒙恬为相。到那时候,您是绝对不可能揣着通侯(秦二十等爵中最高等)的印绶告老还乡的,这是明摆着的事!”
赵高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李斯。可李斯面无表情。赵高心中冷笑,我知道,我的话句句说到你心坎上了。你脸上越是静如止水,表明你心里越是翻江倒海。这么多年了,我看你们这种人都是倒过来看,啥时候看走眼过?“我奉皇上之命教育胡亥,让他学习律法多年,”赵高接着说,“他的为人我最清楚,慈仁敦厚,轻财重士,表面木讷,心里聪明,皇上的二十几个儿子没人比得上他的,他继位最合适,我劝您还是考虑一下,做个决定。”
李斯忽然变了脸:“您该干嘛干嘛去,我奉主之诏,听天之命,没什么好考虑和决定的!”
火了,终于火了,喜怒终究形之于色了!赵高想,这就证明你快撑不住了。赵高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情:“危险的道路,往往能抵达安全之地;而看上去安全的道路却很可能通向危险。丞相是聪明人,难道还拿不定主意?”
李斯愤怒地看着眼前这个面白无须的人,想不到自己竟然在他面前乱了方寸。他的气定神闲与胸有成竹让李斯十分诧异。此人的道行之深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这么些年了,自己怎么就没发现身边藏着一头如此险恶的大尾巴狼呢?!
“我李斯本是上蔡闾巷的一介布衣,承蒙皇上厚爱,任我为丞相,封我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那就是把社稷的安危存亡交给了我,我岂能辜负皇上?忠臣只要做到不怕死就够了,人臣各守本份吧。您不要再说了,别让我李斯成为罪人。”李斯说完站了起来,显然已有送客之意。
赵高对他的逐客令置若罔闻,继续说:“我听说所谓圣人就是能适应无常变迁、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之人。世事不定,何有一成不变之法?如今天下之权力与命运皆悬于胡亥,我赵高很清楚他的心志。您为何迟迟看不出来呢?”
我何尝看不出来?我李斯看得太清楚了!他胡亥是谁?是一个逍遥公子,是对你言听计从的学生,是你手上的幌子和傀儡!他要是当上皇帝,你赵高就掌控了天下,到时候连我这丞相都得看你的脸色!可是……李斯转念一想,要是让扶苏当皇帝会怎么样呢?我和扶苏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施行的是法家的严刑峻法,他崇尚的是儒家的王道仁政,他要是登基,八成是让蒙恬当丞相。到时候,我李斯怎么办?我的爵位、我的富贵、我的子孙、我的一切……怎么办?结局会不会比胡亥当皇帝更惨?
李斯颓然坐了回去。莫非我真的老了?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优柔寡断、患得患失了呢?我李斯的晚节,难道真要载在这个阉宦的手上吗?
李斯垂下脑袋,喃喃地说:“我听说晋国废立太子,三代不宁;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商纣诛杀亲人,不听劝谏,国为废墟、社稷荒芜。三者皆逆天,故宗庙倾覆。我李斯还是人哪,怎么能参与篡位的阴谋……”
赵高知道,李斯的防线已经全面瓦解,只须最后一击,他必定彻底崩溃。
“丞相要是听我的,”赵高说,“就可以长保爵禄,世世代代称王称侯。倘若您放弃这个机会,不从我言,那必定祸及子孙,我实在替您寒心!聪明人是能够转祸为福的,丞相到底打算怎么办?”
李斯重新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挂着两行清亮的老泪。他仰天长叹:“唉……我李斯偏偏遭遇这样的乱世,既然不能以死效忠,我又要在何处安身立命呢?”
死?这天下第一怕死的是嬴政,第二就是你李斯吧?赵高心中冷笑不已,你李斯也配谈“以死效忠”?!
赵高回来的时候沉默了一阵子,把胡亥急得几欲抓狂。
许久,赵高露齿一笑:“我奉太子之命去通知丞相,他岂敢不从!”
一阵狂喜让胡亥几乎窒息。他听得很清楚,赵高刚才没称他“公子”,而是称“太子”。以此可知,回咸阳后,他就要称呼自己“陛下”,天下人都要称呼自己“皇上”了!
胡亥觉得人生真美好,阳光真明媚,老天真开眼,赵高赵老师——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