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扭女子就是我”
“别扭女子”一词,是从雨宫麻美传开的。[1]她的单行本《做个女子很别扭》(女子をこじらせて)(雨宮,2011),在出版文库本时(雨宮,2015),我被指名写解说。我与她素不相识,之所以被指名,是因为她看到过我在推特上对这本书的力赞吧。
把这本书介绍给我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性。“简直就像是在说自己,太有共鸣了。”她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标志性人物。在20世纪90年代,四十多岁的女性说“东电女职员就是我”;进入21世纪,四十多岁的女性不知道东电女职员是谁,但她们会说“别扭女子就是我”。当然,20世纪90年代,日本尚无“女子”一词。更准确地说,是四十多岁的女性不会自称“女子”。对男人社会给予的“女人”指定席位感觉不适、不想也没能成为那种“女人”、对此既自嘲又骄傲——“女子”一词,让人感觉其中包含着新一代女性的这样一种心理。
那么,“女子”“别扭”,是怎么回事?在“后女性主义”(post-feminism)时代,“成为女人”比从前更加不易。雨宫的书,让我们看到了“女子”的多重复杂骨折,无论她是否成为“女人”。
“当事人研究”之痛
痛。很痛的一本书。读着都痛,写得更痛吧。
这种痛,不是本人不自觉而被旁人嘲笑的那种痛。充满如此尖锐的自我分析和如此彻底的自我反省的文本,实不多见。无须待旁人指出,作者对自己的弱点早已了然于心。
为什么身为女人却做了成人影片(**)的写手?因为我做女子很别扭。为什么我做女子很别扭?因为……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谜。为了解开这个谜,倾尽所有的知性与内省。这样的书,当然不会不好看。
所以,我把这本书称为“别扭女子的当事人研究”。
心理学家小仓千加子在《性的心理学》(2001)一书中,对思春期下过一个绝妙的定义:对于女孩子,思春期与年龄无关,而是始于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成为男人的性欲望对象之时。
作为性对象被男人所欲,女人会受伤;不被男人所欲,女人也会受伤。这个社会本来是一个布满“男性凝视”的磁场,作为欲望客体(物品)的女人,被分隔成两类,“让老子**的女人”和“不能让老子**的女人”。男人只要看某个女人一眼,说一句“这女人不错啊”,不可避免地,她就被排入女人的等级序列之中。对谁赋予怎样的价值,权力掌握在男人手里,女人只有被男人折腾的份儿。
本书作者雨宫麻美,说自己处于“校园等级的最下层”。那是在第二性征开始显露的初中时期。因为被卷入了“美人判定”“丑女判定”的外貌竞争之中。进高中后,等在前面的是“学力”和“人气”的阶级社会。因为一直被周围的人说“你一文不值”,这让她认定,自己既无恋爱的资格,也不配成为男人的**对象。此乃“别扭女子”之第一步。
进入大学后,又多一份“乡下人”的自卑感。“想打扮得好看一点儿”“想变得漂亮一点儿”,连这种普通女孩子的欲望,都自感没资格而自我压抑。可是,有一天,穿上很女人味的“女装”后,顿时发现自己成了男人们的**对象。对于大多数女性,尽管“女装”并不真正合身,但她们还是与这种装扮妥协,在这个妥协的过程中,逐渐“成为女人”。即便身着“女装”,她的自我否定意识还是无法消除,“就只是这么一个女人,对不起”。女人的这种低下卑屈给了男人可乘之机。一种司空见惯的光景。雨宫虽然终于成了男人的欲望对象,可却在男人的估价与侮辱之中,作为女性的自尊心日益低下。此乃“别扭女子”之第二步。
欲望的市场
雨宫这个人,行事摆幅极大。对她来说,成为男人的性欲对象,就是把一己之身投入男人视线的欲望市场之中。她主动去当“兔女郎”。这正是一种迎合男人视线的“女人”的代表符号。可能因为兔女郎不能被触摸也不用脱衣,所以职业门槛比较低吧,不过,跟陪酒卖春之类其实无甚区别。事实上,她后来通过介绍男女约会的网站,找到了男朋友。
欲望的市场,无论是否有金钱介入,都是男人与女人相互轻蔑侮辱的游戏场。一方想的是“让我干的女人”,另一方想的是“面对如此初级的扮演角色就上钩的男人”。对这种扮演角色(cosplay),既有雨宫这种不能很好地适应的人,也有天生具备扮演角色资本的女性。著有《比爱更快》一书的斋藤绫子(1981,1988),拥有十分性感的身体,她将自己的身躯称为“肉身装”(body-suits)。只要把这副“肉身装”一抛出来,男人们便纷纷上钩,那种情景很好玩儿,她说。她很清楚,男人不是对自己这个人动心,而是对这副“肉身装”发生反应。让男人**,以此侮辱男人。一边通过被男人渴望得到自我确认,一边为那种浅薄愚蠢而恶心呕吐……这种欲望游戏中的恶性循环,乃“别扭女子”之第三步。
即便就是这种市场,还是少不了商品的排行榜。有一天,流行歌的歌词传进我的耳朵里,“心思少一点儿的好”“擅长被勾引的好”……让我来翻译一下吧:“又蠢又好哄的女人最好”“脱你的裤子,别让老子费神”。因为太好懂了,我差点儿要晕倒。反过来说,这么容易对付的男人,女人只要稍稍扮演角色一下,当然就能骗到手。对于侮辱女人的男人,女人则给予彻底的侮辱。涉嫌杀害多名男性的两位女性,木岛佳苗和笕千佐子,应该就是如此吧。木岛佳苗,是多名中老年男性连续怪死事件的被告;笕千佐子,则因多起再婚诈骗杀人事件而被起诉。
绝不会当上**女优的女人
然后,写作者雨宫终于当上了**杂志的写手。她的定位是:作为女性,自身并非男人的性欲对象,却对男人的性欲理解很深,相当珍贵罕见。“属于男人来自男人为了男人的消费品”**、帮助**的**、每月量产几千部的**,她长时间持续地看,然后写评论,告诉读者要点何在——她就是这种专业人士。为了什么?不但因为热爱,“**的世界太色情,简直羡慕得要死”;更因为明白,“**中的女人太可爱太性感”,与自己简直天人之隔(雨宮,2015:98)。如果一个女人一面认定自己没有被男人爱的价值,一面又想认可自己的性欲,那这个位置堪称绝佳吧。此乃“别扭女子”之第四步。
在**周边,生存着两类女人。一类是绝无可能成为**女优的女人,一类是稍有机缘便随时可能成为**女优的女人。**女优的世界人才济济。从前,一个姿色平平的普通女性只要一脱就能成为商品,据说那种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一个女性若非是走在街上能引得众人回头的清纯美少女,或者拥有罕见的丰硕**,已经不具商品价值了。在“风俗业写手”这个行业,最底层的是实地报道自己的亲身体验。“初出茅庐怎能挑肥拣瘦呢?”出于自我卑下,独立的女性写手在这个世界里越陷越深。
雨宫身为“绝对不会/绝无可能成为**女优的女人”,常年目睹那些被男人渴望的**女优,她们看起来是那么地“鲜亮光彩”,让她被彻底打垮。明明不过是被男人降低还原为性欲的对象,男人的欲望明明如此低劣丑陋,但被男人认可的女人,看起来还是那么“鲜亮光彩”——女人的自尊意识,低下到了如此程度吗?陷入这种“鲜亮光彩”的陷阱中的女人,就是写有《卖了身体就再见——夜世界小姐的爱与幸福论》(2014)的铃木凉美。曾经有男人“为自己(的身体)一夜花了100万日元”,这便成为女人夸耀的资本,支撑起她那以后的人生。女人的骄傲,就卑微得这么可怜吗?
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困境
雨宫虽然置身于“不会/不能成为女优”的安全圈内,但她依然不能逃脱身为女人的事实。作为**评论的专业写手,其认真的工作态度,使她得到“名誉男人”的评价,“这个女人不一般”“这个女人很懂我们”。但同时,她也为“因为是女人”“来自女人的视角”的评价而感觉受伤。
不做女人受伤,做女人也受伤。这是很多女性的日常体验。假如工作很能干,一面得到称赞“作为女人干得不错”;同时又被嫉妒被贬低,被说“因为是女人才被表扬的”。假如不能干,当然就不值一提。女人要想在男人社会里寻求一个位置,就不能不否定作为女性的自己;反之,假如她安稳地坐在为女人指定的席位里,那她就不能被平等地对待。因为这种经验太熟悉,甚至有个专有名词来表达,“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困境”。这个词来自法国女性主义先驱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stonecraft)之名,因为她在18世纪便指出了这个历史上一直存在的性别歧视的困境。此乃“别扭女子”之第五步。
写到这里,诸位读者应该能够理解此书的普遍性了吧。雨宫之所以说要把它“献给全国的别扭女子”,是因为,与“别扭”的各个阶段经验完全无缘的女性,几乎不存在吧。
雨宫的骄傲,继续向一个扭曲的方向发展。此处或许可见她的“别扭”程度之深。她想要当上擅长应对女性的**导演的恋人,而不是女优。然后,她为自己被选上而暗暗骄傲。但事实上,她哪里是什么恋人,不过只是方便的“性友”中的一个。自己的恋爱对象,与**女优自拍****照,这让她目不忍视。没有将这种厌恶感也彻底压抑下去,就是她的可救之处吧。想吐、恶心、疼痛……这些身体反应,向她发出了拒绝信号,使她得以走入下一步。
我曾经油滑世故
当事人研究的书籍,会引发读者自我的当事人研究。读雨宫的书,让我想起了自己“油滑世故”的时代(今天的我依然“油滑世故”)。我的策略就是当个“深谙世事的大妈”,即轻侮男人,将男人的欲望视为不过如此的劣陋之物,由此反而宽容男人的卑小愚蠢。这种大妈会向年轻女性传授“熟女智慧”。比如,如果有女性因性骚扰受伤,就劝说“男人不过就是这种东西”;男人要说下流话,这边也学着用下流话回过去;对男人别有企图的接近,搪塞躲闪而不直接拒绝……说不定我就成了那种“手腕厉害的大妈”。对男人来说,没有比这种“深谙世事的大妈”更方便的了。
现在想来,这种“油滑世故”的策略,就是当一个女人身处男人欲望的磁场包围之中时,为了让自己不易受伤,便将感性阈值狠狠提高,用钝感来保护自己的一种生存策略。在那时的我看来,为男人的举动大惊小怪的女人,是在表演无知纯朴,是假装天真。当然,这是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就保护不了自己的感性。但是,该来的报应还是来了。感性不用要生锈。我对男人的迟钝越来越没感觉,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对男人很方便的女人。正如雨宫所言,“明明知道丈夫自拍**照还能维持良好夫妻关系的(**导演的)妻子”(雨宮,2015:165),与另一方“明明知道男人有家室还是愿意迎合他的欲望而不惹麻烦的情人”,没有比这种配套对男人更方便的了。
男人视线的内在化
无论如何挣扎,也挣不脱身为女人的事实。雨宫虽然又畏惧又痛苦,但她还是坚持正视这一点,由此开始她的自我分析即当事人研究。因为她发现了:“本来不想陷入男人女人的问题,但其实陷得最深的就是自己。”
她得到的答案如下。
“我作为女人的强烈自卑感,如果不是将男人的视线内在化了,是不会产生的”(雨宮,2015:195),“这等于是在自己心中养了一个男人”(雨宮,2015:196),她分析道。写下这个答案,貌似简单,但因为抵达这个答案之前所经历的一次次伤害与跌倒,让她的发言很有说服力。
她还继续分析:“问题在于……我心中的男人视线,其实是童贞男人的妄想水准。”(雨宮,2015:195)这不难理解。**行业生产的就是迎合童贞男人妄想的商品。所谓童贞男人的视线,用雨宫的话来说,就是追寻毫无现实感的女性形象的欲望。“**、皮肤细嫩白皙、可爱、美丽,既是带有神秘色彩的小恶魔,同时又驯服温顺——这种女人最棒。”(雨宮,2015:195)
雨宫还说:“将男人视线内在化了的女人,对面向男人的色情制品更能产生共鸣。”(2015:196)关于迷恋男同性恋作品(Yaoi)的女性粉丝的心理,这本书也有深刻的洞察。对于想要否认自己的女人之身的女性,男人之间的**更能让自己置身于安全圈内,从而与“攻”和“受”双方都轻松自由地产生共情。由此可以理解,如果女人不能与女性身份真正同化,“对于面向女性的色情制品,甚至反而会产生拒斥感”(2015:196)。
然后,她指出:“女人以男人的视线观赏色情制品,这在从只有面向男人的色情制品转向终于开始有了面向女人的色情制品的过渡时期,是很自然的事。”(2015:194)对此,我也表示同感,不过,这与其说是“自然”,不如说是“不得不经过的必然”。同时,也让我们记住,生活在这个过渡期的女性所经历的劈腿裂胯般的深刻的分裂状态。
为什么会发生“男人视线的内在化”呢?雨宫的自我分析是这样的:
“孩提时代,在尚未确立起被性的视线凝视的‘女人’的自我之前,就已经感受到了‘让男人**的女性色情姿态’,于是,首先确立起来的,便是**一方的自我。”(2015:196)如果把她的话表达得更准确一点儿,应该说是通过**,学习到了“过度迎合童贞男人性欲妄想的女性色情姿态”吧。
雨宫这代人早早地便懂得了,性与爱可以分离,性与爱各自不同。对于年长的一代(尤其是女性),性与爱必须统一(性行为只能发生在相爱的人之间)的行为规范,的确也是一种压抑;但是,在知道什么是性、什么是爱之前,便被推到性与爱的分离状态之中,也是一个问题吧。在我看来,因为性行为的门槛降低,反而让年轻女性毫无防备地置身于性欲望的市场之中。在知道爱之前,便已经知道了性;而这又是通过**学到的纯粹对男人方便的性……对于这一代,无论女性男性,这或许都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对**女优的“敬蔑”
欲望乃他者之欲……不用搬出拉康,我们也懂得,欲望是一种文化装置,是通过学习形成的。对欲望的学习,男女皆然。读过雨宫此书,我痛感的一点是:她这代人,在知道性与爱之前,便通过媒介学习到了“何为欲望”;而这个媒介,却是将女性降低为男人性欲道具的带有严重性别歧视色彩的**。当然,我不否认,触及人性深度并具备一定艺术性的**作品,尽管为数甚少但也的确存在。不过,大多数**是建立在对女性的蔑视(厌女症)的基础之上,这也不能否定吧。比如,有男演员们比赛“连这种丑女我都能抱”的**,完全就是男人之间以女性为道具来再次确认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的纽带的竞争,几乎会让所有女性都不能不产生厌恶感。可是,一旦女性表达出来,这种声音就会被抹去。
**女优这个职业,如果没有金钱报酬就不会有人选择吧。演过**的经历,也不能公然写进履历。男人们正是自觉意识到自己欲望的卑贱,所以他们一面以**女优为道具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一面又通过对出演**经历的污名化来惩罚她们。而且,就连这种程度的男人的认可,也会让女人看起来“鲜亮光彩”。女人的自我评价,就低下到了如此地步吗?
在被称为“只有男人才能去之地”的**行业,也有前去采访的女性。她就是漫画家、非虚构写手田房永子。在《去了只有男人才能去之地》(田房,2015)一书中,她写道:
“迄今为止,我感觉**就是向男人‘借来’看的东西。对于女人,迄今为止的**可以说都是赝品。就好像在一个只生产男装的世界里,女人没办法,虽然不合身,也只能借来凑合着穿。因为这太理所当然,结果被当成了普通正常的事。”(田房,2015:232-3)其实,关于“女人的性与色情”,尚有许多不明之处。
田房还指出:“因为只有男性用品,女人出于无奈只好借用,这种东西还有很多。”“说到底,不就是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属于男人、为了男人、‘只有男人才能去之地’吗?”(田房,2015:233-4)。
该书腰封上有这么一句“你家老公(男友),在干着这么快乐的事!羡慕死了(怒)”。不晓得这是谁写的,必须说是天大的误读。本书写的是田房去“只有男人才能去之地”的体验,充满了愤怒、恶心、焦躁、厌倦之感。她表达的这些感受,根本不可能被误读。田房在后记中明确写着“生了孩子,年届三十五的我,已经不羡慕他们了”(田房,2015:236),哪里有什么“羡慕死了(怒)”?对于男人们在“只有男人才能去之地”的旁若无人的举止,田房没有掩盖她的厌恶感。她没有“深谙世事”地表示“宽容理解”,没有陷入所谓“成熟女人”的陷阱。田房一语道破:不管那些胆小的男人的欲望有多么以自我为中心,“温柔的大妈们”都身穿高中生制服风格的服装又蹦又跳地笑脸相迎,这种“由男人创造、为男人的产物”,就是偶像歌手组合AKB(田房,2015:227)。这个社会以“偶像”之名量产这种女人,渴望当“偶像”的女孩后继无穷。这样的社会之所以还在持续,是因为女人们知道,迎合男人的妄想乃是更有利的生活方式吗?
田房之所以能成为风俗业**业的写手,理由跟雨宫一样,也是因为把自己归入了“不会/不能成为**女优”的范畴之中。田房写道:“对于风俗业**业女性,我怀有又轻蔑又自卑的相互矛盾的强烈情感。到底是尊敬还是轻蔑,自己也说不清。”田房表达的这种纠结的心情,雨宫也一定能共情吧。田房自我分析的结果是:“两种情感都有,应该表达为‘敬蔑’。承认了这一点,特别爽快。”(田房,2015:153-4)
即便如此,她还是说:
“明确地讲,还是不要去演**。……要是有朋友想演的话,即使被说是多管闲事,我还是要忠告,‘最好别去’‘再也不要演了’。”(田房,2015:141)
说这话的田房,自己不会去演;有女儿的话,她也不会推荐女儿去演吧。
模仿田房,我也想对年轻女性说:不要为几毛臭钱就脱裤子;不要在不喜欢的男人面前张开大腿;不要被男人奉承几句就当众脱成**;不要误以为脱个**就会改变人生;不要为得到男人认可就当众表演**;不要因为成了自私男人的欲望对象就喜上云霄、忘乎所以;不要依赖男人的认可而活着;不要用笑脸去迎合男人们的迟钝麻木;不要掩盖自己的喜怒哀乐;不要……再这么作贱自己。
田中美津,女性解放运动的斗士,在四十年前就已经大胆宣布:
“世上所有向男人摇尾巴的女人,都是永田洋子。”(田中,1972,2004)
永田洋子,日本连合赤军的首领,因主导对十二位同伴的私刑而被判死刑的女人。为了成为“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的女人”,她杀掉了其他女人,也杀掉了她自己……
田中美津曾被邀参加一个冠以“文化”之名的会议,当她得知主办方在欢迎仪式上准备了一个“绑缚表演”,便愤然离席。一个**女人,在公众面前被专业绳师捆绑……不可能不痛苦。以此为“余兴”的主办方,神经大有问题。在田中踢座离席之后,笑容可掬的“文化人”绅士们,还有对此表示容忍的淑女们,继续微笑着欣赏余兴了吗?你会像田中那样站起来退出会场吗?还是将她的行为视为不风雅、不成熟而皱眉头?正如田房所言,这个社会对男人的性欲宽容无边,宽容男人性欲的女人能被这个社会所接纳。
被男人所欲也好,不被男人所欲也好,你的价值一点儿没变……女性主义一直就是这么主张的,可是,这种声音传到年轻女性这里了吗?
身为“女子”
还有一个问题,为何用 “女子” 一词?
最近,谈论“女子”的书相继出版。除了雨宫这本,如苏简(ジェーン·スー)的《问题是你多大年纪还以为是女子》(2014)、汤山玲子的《文化系女子的生活方式——〈后恋爱时代宣言〉》(2014)等,作者均为四十岁以上的女性。可能有人觉得,年纪一大把的女人还要自称“女子”,让人失笑。本来,日语中有一个指称女性的词,“女孩子”(女の子)。在职场,三四十岁的女性也一律被如此称呼。这个男人们使用的称呼,对女性来说,是一种被他者指称的他称词。现在,她们把迄今为止男人们使用的“女孩子”奉还,然后再用“女子”来自称。其中理由,我推测如下。
“女子”,原为未婚女性的代名词。 “即使结婚,即使生育,我还是我,一点儿没变”——以引人注目的言行向世人强烈地表达这种意识的,是歌手松田圣子。本来,结婚与生育,对于女性,简直等于“使用前” 与“使用后”的分界线,人生由此发生剧变,不可逆转。但松田圣子的“为妻为母我还是我”的宣言,激起了众多女性的共鸣。在对自称词的选择中,女性似乎意识到,自称“少女”,有点儿难为情,何况自己实际上也不像“少女”那么纯洁无瑕,孱弱无力。而 “女子” 一词,是在男女同校的学生时代使用的与“男子”相对的称呼,含有那个对等时代的余音残响,所以,自称词别无他选。
最近,我看到了岸本裕纪子的题为《退休女子——今后的工作、生活与想做的事》(2015,2017)的新书。女性也终于在公司里工作到退休年龄了。今后,不但有“退休女子”,还有“需要护理的高龄女子”“认知障碍女子”等名词登场吧。为什么?因为女子终生都是女子。终其一生,女子都应该拥有不被任何人侵犯的透明的内核。
“女子问题”与迄今为止的“女性问题”,或有不同。对于拥有工作已成基本前提的女性,结婚和生育都不过只是人生的一个配件。这种女性经验与我们这一代会有不同吧。我们这代女性,不结婚无法生活,不生育就不被视为成人。不过,我也感觉到,现在的女性似乎在体味着另一种生之艰难。从雨宫的现场报告就可以看到,女性性欲的解禁,丝毫不意味着女性的解放。“女子问题”,只能由女子自己去解决,这正是当事人研究。
当事人研究的最佳文本
当事人研究的开山之作,当推《伯特利之家的“当事人研究”》(浦河べてるの家,2005)一书。书中的《厌食症研究》一文,出自年轻聪颖的女性——渡边瑞穗之手。她称写作此文是“为了获得活下去的技能”,文中的自我分析详尽备至,无以复加。
最后,她说:“分析结束了。然后呢?”
自己是一个谜。但没有人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所以,自己的谜要由自己来解。可是,即使一步一步把自我分析做到最后,生之艰难不减,自己周遭的困难状况与分析之前无异。渡边想说“然后呢”的心情,我能理解。
雨宫在后记中写道:“我既迟钝又平庸,所以,将来肯定还会忘记现在的感觉。然后又会发现点儿什么,以为自己又觉醒了一点儿。我将这么反反复复地走下去吧。”(雨宮,2015:236)
然后,她向读者发出声援:“祝愿每一位心地善良的‘别扭女子’都能从心底里开心地微笑起来。”(雨宮,2015:237)
田房则在后记的最后部分写道:“我并不是想摧毁这座山(引用者注:比喻男性社会。),也不是想攻占抢夺过来。我只是想,仅仅因为害怕这座山而无奈地放弃努力,转而一味照顾它,将本来应该投向这座山的愤怒化为抱怨牢骚,传到下一代女性的身上,这种历史不应该再持续下去了。”(田房,2015:237)
雨宫和田房的书,伴着疼痛,将女性的谜这么直率地剜出来。女性自我分析的当事人研究最佳文本,就这样接连问世。
摆脱洗脑之痛
痛,很痛的一本书。读着都痛,写得更痛吧。这种痛,就是蜕皮之痛、摆脱洗脑之痛吧。雨宫自己称为“排毒”。摆脱药物中毒,摆脱来自男人欲望视线的洗脑,不可能不痛。因为这是要将贴在脸上的面具剥离下来。不过,剥掉这层面目之后,**在户外空气中的素颜,应该是清新爽快的吧。之后,又创造出一副怎样的面貌?……那就交给你自己了。
【追记】
以上写于2015年。之后,2016年11月15日,突然传来雨宫的讣告。死因不明,有自杀一说。
我在网络上主持有一个民间团体WAN(Women’s Action Network),定期举办“上野研讨班”的活动。2015年9月,这个研讨班的书评会请来了雨宫作嘉宾。两位二十多岁的女性,自称“别扭女子”,因为对雨宫的书深感共鸣,便策划并请作者本人来出席这个没有报酬的书评会。初次见面的雨宫,容貌清丽,冷静知性,有种清澈之感。
2016年9月,雨宫与社会学学者岸政彦的对谈《关于爱与欲望的杂谈》(ミシマ社京都オフィス)出版。此书成为她的遗著。与她对谈过的岸政彦得知雨宫死讯后,于11月18日,在网上写道:
“对雨宫的离世,我想单纯地沉浸在悲伤之中。以坚定的决心,堂堂正正地、毫不躲闪地、诚实认真地沉浸在悲伤之中。对,就像雨宫的文字那样。她总是那么诚实认真地写作。所以,作为一个读者,我能够做的,就是为再也读不到那样的文字而诚实认真地沉浸在悲伤之中。”[2]
如此悲伤的不是岸政彦一人。“不敢相信”“无言以对”,网上充满了读者的震惊痛惜之声。
直到离世之前,雨宫的连载博客《四十将至!》还在持续更新。
“被喊‘老太婆’就会愤怒失望吗?不,在那之前,首先涌起的心情是,我还要被‘女人的年龄’这种东西纠缠多久呢?是在嫉妒年轻与美貌吗?要真是这样,那也活不到四十岁了。比自己年轻美丽的人多如牛毛。比自己有才且有钱得多的成功者也大有人在。为了能在那些人面前保持‘我就是我’的姿态,为了能与他们不卑不亢地作为朋友愉快地交往,我付出了多少努力!”
“我并不想永葆年轻,也不想自谑地说‘反正都是老太婆了’。我只是想做我自己。我怎样才能保持着我而成为‘我的四十岁’呢?怎样的四十岁才是我的理想呢?”[3]
11月1日,雨宫离世两周前,在题为《人生始于四十岁》一文里,她写有如下句子:
“如果活到八十岁,四十岁正好是折回点。活着并非理所当然。所以我们需要反复地与某一个‘谁’交换约定,祈祷能活着再见。”[4]
是的,就是这样的。在人生一百年的时代,四十岁实在连折回点都算不上,四十岁的人简直就是青涩小毛孩。在我迎来五十岁的时候,不禁想表扬自己“居然活过了半个世纪啊”。的确,“活着并非理所当然”,正因为如此,不再重来的每一个瞬间,都那么珍贵。
雨宫交换过约定的“谁”,其中不包括读者吗?以文字来表达自我的人,对读者是负有责任的。当读者追问“你今后怎么活”,作者负有回答的责任。这个社会,不会因为你写了一两本书就发生变化,生之艰难也不会减轻。可是,语言的表达,首先不就是期待传达给未曾相见的“谁”的一种交流沟通的行为吗?
摆脱厌女症的洗脑
在解说文的最后,我写道“摆脱来自男人欲望视线的洗脑”。这也就是“摆脱厌女症的洗脑”,本书的读者应该能够理解吧。可是,摆脱洗脑之后的自己,是谁?去向何处?如果自己是被洗脑装置塑造而成的,是否需要全盘否定过去的自己?“洗脑之前”与“洗脑之后”,真有那么明确的一条分界线吗?如果厌女症之于女性就是自我厌恶的话,摆脱厌女症的洗脑之后,我就不是“女人”了吗?我该作为怎样的一个“女人”活下去?
如果父权制如眼见不到而充溢世界的重力一般无法抵挡?如果正是因为这种重力我才能够在地面上站立?没有重力,无法生存。我们无法想象脱离重力圈的自己。
据说,当马克思被问及“在必将到来的共产主义社会里人们会变得怎样”时,他回答说:“我是在阶级社会的污染中成长起来的一个被历史规定的存在,未来社会里的人的面貌,只有在那个社会里出生成长的人才可得知。”
“我”,总是过渡时代的产物,总处于半途之中。没有必要否定过去的自己。正是因为过去的局限、过失以及“别扭”,才有今天的自己。原谅过去的自己,与那个自己和解,将那个自己怀抱在“我”的心中就好。
很久以前,在我还年轻时曾经写过:“所谓成熟,就是自己体内接纳他者的吃水线的水位升高。”这个想法至今没变,令自己也吃惊。可是,比起当时,同样一句话也更有实感了。
往昔之我,已成“他者”;未来之我,亦为“他者”。
麻美,不要死啊。为了与交换过约定的“他者”再次相会。
为了你自己成为别人的“他者”。
本书献给所有为厌女症而苦的读者。
·作者注·
文库版编辑部注:本稿原来是为雨宫麻美著《做个女子很别扭》(幻冬社文库2015)一书所写的解说,题为《“别扭女子”的当事人研究》,在得知雨宫死讯后,作者做了增订,并修改了标题。
[1] 雨宫麻美(1976—2016),作家。自称“成人影片写手”(adult video writer)。“雨宫麻美”为其笔名,日语原为“雨宮まみ”(Amamiya Mami,“麻美”乃译者选用的表音汉字)。2011年出版的自传性随笔集《做个女子很别扭》(女子をこじらせて)引起很大反响,“别扭女子”一词被提名为2013年流行语大奖。2016年11月15日,在家中猝亡,年仅四十岁。“别扭女子”一词,指“认可自己的性欲、但对自己作为女性的价值怀有自卑、在现实中遭遇诸多挫折伤害的女性”。日语原文为“こじらせ女子”。
[2] http:/sociologbook.net/?p=1114
[3] http:/www.daiwashobo.co.jp/web/html/mob/forty-years/index.html
[4] http:/www.daiwashobo.co.jp/web/html/mob/forty-years/vol1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