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甘露四年(公元259年)正月,魏国境内接连出现了一番祥瑞:先是在宁陵县(治今河南宁陵县东南)的一口水井中,有人看见了两条黄龙;接着在顿丘(治今河南清丰县西)、冠军(治今河南邓州市西北)、阳夏(治今河南太康县)三地,又陆续有人看见了井中之龙。
群臣纷纷向少帝曹髦道贺,认为这是吉祥之兆。
然而,时年十九岁的曹髦登基已经五年,不再是当初那个莫名其妙被拥上皇位的懵懂少年了。这五年来,每天坐在天子御榻上的他,非但丝毫感受不到身为皇帝的尊贵与威严,反倒每时每刻都在咀嚼大权旁落的无奈与屈辱。
所以,眼下一连串“见龙于井”的所谓祥瑞,于他而言,实在充满了嘲讽的意味——与其说这是他曹髦的祥瑞,还不如说是人家司马昭的。
面对群臣的道贺,曹髦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龙者,乃君王之象征,可它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屡屡屈身于井中,恐怕不是什么吉祥之兆啊!”
随后,曹髦又意味深长地写了一首《潜龙诗》,聊以自嘲。历史上真实的《潜龙诗》,据说已经失传。后世流传的版本,只见于《三国演义》的记载,很可能出自罗贯中之手,不过写得倒是十分贴合曹髦的心境:
伤哉龙受困,不能跃深渊。上不飞天汉,下不见于田。
蟠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大意是:可怜的龙受困了,不能跃过深渊,上不能飞向九天,下不能栖息于田。龙困在了井底,连泥鳅鳝鱼都敢在它面前肆意乱舞,而龙只能藏牙缩爪,可叹我也跟它一样!
曹髦如此公然吐槽,痛快倒是痛快了,可非但无助于摆脱困境,反倒把真实的内心暴露给了司马昭。据说司马昭见到这首诗后,就十分不悦。这对曹髦显然是很危险的。
为《资治通鉴》作注的胡三省对此评论道:“帝有诛昭之志,不务养晦,而愤郁之气见于辞而不能自掩,盖亦浅矣。”意思是曹髦虽有诛杀司马昭、夺回大权的志向,但却不懂得韬光养晦,只顾把愤怒郁闷发泄在言辞上而不知掩藏,终究还是太浅薄了。
的确,像曹髦这种皇族贵胄,从小养尊处优,书固然读得不少,但现实的政治斗争经验却严重匮乏,因此很容易养成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的毛病。
这样的人面对困境,是不大可能韬光养晦的,而只会在情绪驱动下做出一些任性使气的冲动行为,最终导致悲剧的发生。
在写出《潜龙诗》一年后,年满二十岁的曹髦见自己“威权日去”,终于“不胜其忿”,遂于甘露五年(公元260年)五月初七,对司马昭发起了一场无异于自杀的行动。
这一天,曹髦忽然把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三位近臣召到面前,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不能坐等被废黜的耻辱,今日当与诸卿一起行动,我要亲自讨伐司马昭。”
三位姓王的近臣一听,顿时都吓了一大跳。
王沈和王业对视了一眼后,沉默不语,只有王经开口道:“从前,鲁昭公不能忍受季氏专权,发兵讨伐,却败走失国,为天下笑。如今,大权握于司马昭之手,为时已久,朝野上下皆愿为之效死,没有人在乎顺逆之理,这种状况已非一日。何况,宫中的宿卫禁军兵力薄弱,陛下拿什么去讨伐?一旦发动,非但无法铲除痼疾,反倒只会加深!其后果不堪设想,望陛下重新考虑。”
然而,此刻曹髦心中的愤怒已如岩浆喷发,断然不是听几句道理就能止息的。他从怀里掏出早已预备好的一道讨伐诏书,狠狠掷在地上,怒道:“我意已决!就算是死,又有何惧?何况还不一定会死!”
说完,曹髦立刻前去禀报太后,准备说完就动手。趁此间隙,王沈和王业一溜烟跑出了宫,跟司马昭告密去了。临走前,他们叫王经一块跑,可王经明知曹髦必败无疑,却不愿像王沈和王业一样卖主求荣,遂坚持不走。
这个王经,就是几年前在洮西被姜维所败,后又被围于狄道、险些丧命的那位。此人打仗虽然不怎么样,但忠义的气节还是值得称道的。
紧接着,行动开始。曹髦拔出佩剑,登上天子车辇,亲自带着数百部众,准备杀出皇宫,进围司马昭府邸。
说是部众,其实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里头有一部分是殿中侍卫,一部分是仆童,还有一些则是上了年纪的苍头杂役。
司马昭的弟弟、时任屯骑校尉的司马伷最先得到事变的消息,率部赶来阻截,恰好在东止车门与曹髦遭遇。曹髦的左右先声夺人,厉声斥责司马伷。皇帝的威严多少还是管用的,司马伷的部众不敢动手,旋即一哄而散。
随后,曹髦率众来到了宫城的南阙。出了此门,便可直扑司马昭宅邸了。可就在这时,中护军贾充率部从宫外冲了进来,双方遂在宫门展开混战。曹髦颇为英勇,手执长剑,指挥车辇往前直冲。贾充的部下不敢冒犯皇帝,纷纷退却。
眼看皇帝就要杀出宫了,跟随贾充的太子舍人成济忙问:“事态紧急,该怎么办?”贾充冷冷道:“司马公平时养着你们,正是为了今日。今日之事,还有什么可问的?!”
成济闻言,遂不再迟疑,挥刀直刺曹髦。只见寒光闪过,刀刃准确刺入了曹髦胸膛,并穿胸而过,自后背透出。曹髦栽落车下,当场殒命。
司马昭得到皇帝被弑的消息,大惊失色,竟一下仆倒在地,悚然道:“天下其谓我何!”(《三国志·曹髦传》注引《汉晋春秋》)
天下人会怎么说我!
司马昭此刻的惊惶应该不是装出来的。因为他的本意,肯定不是想杀曹髦,而是将其生擒,然后再予以废黜。不料手下人竟然自作主张把皇帝杀了,这就令事态脱离了司马昭的掌控,并且后果也变得极其严重——在古代,“弑君”绝对是天底下最严重的罪行,没有之一!
尽管没有人敢来追究司马昭的罪责,但“弑君”这一千古骂名,司马昭算是背定了。这无论如何,都会让他这些年来极力打造的完美人设出现一个巨大的瑕疵。虽然这一瑕疵并不足以影响司马家族代魏自立的大计,但还是会对司马氏的声誉造成很坏的影响,这当然是司马昭最不愿看见的。
很快,司马昭的叔父司马孚也听闻噩耗,立刻赶到南阙,抱起曹髦的尸体,失声痛哭道:“杀陛下者,臣之罪也!”
如果说司马昭的惊惶大抵出于实情,那么司马孚在南阙前这放声一哭,究竟是真心还是作秀,恐怕就要打上一个问号了。
当天,司马昭立刻召集群臣入宫开会,对此突发事件进行善后,以安定朝野人心。
百官之中,唯一不肯入宫开会的,便是早前在西部边陲纵横沙场、此时入朝担任尚书左仆射的陈泰。司马昭当然不允许有人无故缺席,因为这无异于在对他表达无声的抗议,便命陈泰的舅舅荀(荀彧之子)去叫他。
虽然舅舅出马,但陈泰还是不给他面子,只冷冷道:“世人都说我比不上舅父,如今看来,是舅父不如我啊!”
言下之意,就是讽刺荀没有气节。
然而,这种时候讲气节,那可是要面对权臣司马昭的屠刀的,轻则人头落地,重则三族被夷灭,值得吗?
正是出于这样的恐惧,陈泰的一家老小瞬间全都围了上来,异口同声地逼他入宫。陈泰无奈,只好妥协。
入宫后,见到司马昭,陈泰一言不发,只有满脸的悲痛之色。司马昭强行挤出了几滴鳄鱼眼泪,叹道:“玄伯(陈泰字)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陈泰道:“只有斩了贾充,才稍微可以谢天下。”
贾充是司马昭的心腹,若是杀他,不仅是断司马昭一条臂膀,更无异于打司马昭的脸。司马昭当然不会接受。他默然良久,才道:“再想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办法。”
陈泰道:“让我说,我就只有进一步的办法,没有什么退一步的办法。”言下之意,要是不杀贾充,那就只有你司马昭自裁以谢天下了。
司马昭闻言,脸色“唰”的一下就黑了,只好悻悻闭嘴。
当然,没有陈泰的支持,司马昭照样可以从容善后。
要堵住朝野上下的悠悠众口,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迫使郭太后下一道诏令,把曹髦描黑,把司马昭描红,这事儿就算完了,也没那么复杂。
随后,在司马昭的逼迫下,郭太后不得不下诏,历数曹髦的种种罪状,说他“情性暴戾,日月滋甚”(《三国志·曹髦传》),处心积虑想杀她,曾拿箭射她的寝宫,险些射中了她;还说曹髦买通她左右的人,准备在她喝的药中下毒。她忍无可忍,主动要求司马昭废黜曹髦,前前后后说了“数十”次,可司马昭却宅心仁厚,说曹髦年纪还小,要给他时间,让他改恶从善云云。
没想到,曹髦竟怙恶不悛,非但不改其恶,反倒因丑行败露而起兵,准备先杀太后,再杀司马昭。总之,都是曹髦自己“悖逆不道”,才会“自陷大祸”,怪不了任何人,更怪不到大将军司马昭头上。
最后,郭太后宣布将曹髦废为庶人,以庶民之礼埋葬,同时声称王经“凶逆无状”,应将其本人和家属全部逮捕,押到廷尉寺问罪。
毫无疑问,上述种种,全是司马昭的诬陷之词,没有一句是真的。而诏令最后宣布的处理结果,当然就更是司马昭的“旨意”了。
王经及家属被捕时,他因连累家人而万分愧疚地向母亲谢罪。其母却毫无惧色,笑着对他说:“人生在世,谁能不死呢?就怕死得没有意义;若因忠义而死,何恨之有!”
虽然此时的曹魏社稷已经摇摇欲坠,改朝换代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像王沈、贾充、成济这些“识时务者”,才会争先恐后去抱司马昭的大腿,但还是有王经及其母亲这样的忠义之士,愿意用生命去捍卫自己心目中的大义。
正如前文一再强调的,当我们看到古人的这些忠义故事时,着眼点如果放在他们所效忠的对象上,很可能会视他们为“愚忠”,认为他们死得毫无意义。可我要说,这样的理解太过僵化了。在古代,由于没有现代意义上的严格的“国家”概念,所以君主就代表了国家。因此,古人所讲的忠君,就等同于我们今天所讲的爱国;而古人誓死捍卫君王社稷的精神,就等同于我们今天为了民族和国家大义而奉献牺牲的精神。
捍卫的具体对象可以因时空的变化而不同,但为了某种崇高的东西而坚贞不屈、视死如归的精神,却不应被忘记,更不应被鄙夷。
王经和他的老母亲(连同其他家人)被押赴闹市斩首时,一个叫向雄的王经旧部在刑场旁失声痛哭,其哀恸之情感染了在场的很多人。《资治通鉴》就用非常传神的四个字,描绘了当时的情景——“哀动一市”。
悲伤和哀恸感染了整个街市的人。
人心是一杆秤,它是称得出忠义的价值和意义的。王经及其家人无辜蒙难,固然是大不幸,但他们的忠义精神却可以流传千古,永远被后人铭记。
就此而言,王经及其家人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与王经一家的悲惨遭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个卖主求荣的王沈,因告密之功,被司马昭封为了安平侯。
现实就是如此讽刺——恪守忠义的人被满门抄斩,卖主求荣的人却飞黄腾达。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愿意成为前者的人总是凤毛麟角,愿意成为后者的人则如过江之鲫。
不过,奉行现实规则的人也不见得都有好下场。比如亲手刺杀曹髦的成济,就成了这场弑君事件的“背锅侠”,被司马昭拿来用作平息公愤的一枚棋子,短短二十天后,便以“大逆不道”的罪名被夷灭三族了。
曹髦被弑次日,司马孚上疏,请求用亲王的礼仪予以安葬,郭太后(其实是司马昭)允准了。同日,司马昭命其子、时任中护军的司马炎前往邺城迎接常道乡公曹璜(稍后改名曹奂),准备立其为帝。
曹奂是燕王曹宇之子,相当于明帝曹叡的堂弟,时年十五岁——又是一个不谙世事、可以任由司马昭揉捏的少主。
同年六月初二,曹奂来到洛阳,当天即位,改元景元。
当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坐上御榻的时刻,他并不知道,自己将成为曹魏帝国的最后一任皇帝,最终只能以亡国之君的屈辱身份,被永远记录在史册上;而短短五年后,当初去邺城迎接他的这个年轻的将军司马炎,则将摇身一变,成为新王朝的开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