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权臣当道”是东吴无法逃脱的宿命,那么很公平的是——这同样也是曹魏帝国挥之不去的噩梦。
自从魏明帝曹叡把皇位传给年幼的养子曹芳,这一噩梦就开始了:先是曹爽专权十年,然后是司马懿权倾朝野,现在则轮到司马师一手遮天。
尽管曹芳时年已经二十多岁了,可一天也没有执掌过朝政,所以还是跟十几年前刚继位时一样,纯粹是个傀儡。就这一点来看,曹芳的命运像极了当初的汉献帝刘协,而司马师则无异于当初的曹孟德。
在整个建安年间,只要是跟献帝走得稍微近一点的朝臣,都会被曹操毫不犹豫地干掉。如今的司马师,同样也在曹芳和群臣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警戒线——谁敢越雷池半步,谁就得脑袋搬家,甚至被夷灭三族!
曹魏嘉平六年(公元254年)二月,有个大臣一不留神踩到了这条红线,司马师不但亲手杀了他,而且借机兴起了一场大狱。
被杀的大臣名叫李丰,时任中书令。据说李丰早有令名,十七八岁时就已经闻名海内了。他跟曹爽是姑表兄弟的关系,在曹爽执政期间,官任尚书仆射。当时,曹爽大权独揽,司马懿称病隐退,可李丰并未依附曹爽,而是在两个大佬之间选择了中立,谁都不得罪。所以曹爽被诛时,李丰安然无恙。
司马师秉政后,提拔李丰当了中书令,显然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可是,李丰在个人交情方面,却跟夏侯玄走得很近,这就给他自己埋下了祸根。因为夏侯玄毕竟是曹爽余党,他能活到今天,全凭司马懿对他印象比较好——夏侯玄曾因提出“审官择人”“除重官”“改服制”等改革方案受到司马懿赏识,故而曹爽被诛后,他只是丢了兵权,回朝坐了冷板凳(时任太常)而已,并未被杀。
按说夏侯玄能保住一命,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可人总是贪恋权力的,不被重用的感觉终究不好受,所以夏侯玄“居常怏怏”,即心有怨气,时常怏怏不乐。
除了夏侯玄,李丰跟当时的国丈张缉私交也很好。张缉这个人颇有才干,本来在地方上当太守,因女儿嫁给曹芳成了皇后,出于避嫌之故,就被调回朝中当了闲散的光禄大夫。虽说“国丈”的身份好像挺尊贵,但女婿曹芳终究只是傀儡,所以张缉也常有不得志之感。
很显然,夏侯玄和张缉虽然都是皇亲国戚,但在此时的曹魏,在司马师大权独揽的背景下,他们其实都属于身份极其敏感、身处嫌疑之地的特殊政治人物。
而李丰身为司马师一手提拔起来的中书令,竟敢私下跟这两人保持亲密的私交,这不能不让司马师心生警惕。
倘若李丰的问题只是如此,那也还不至于落到身死族灭的地步。真正给他招来灭顶之灾的,正是他在有意无意之间,跨越了司马师划下的那道红线——跟傀儡皇帝曹芳走得太近了。
一般来说,“中书令”这个职位,本来就是皇帝近臣,很难避免跟皇帝近距离接触。如果李丰懂得避嫌的话,就应该全力避免与皇帝单独接触,倘若实在无法避免,也应在事前事后跟司马师请示汇报。
然而,李丰非但没有这么做,反而在任职期间,多次单独接受曹芳召见,至于君臣二人都说了些什么,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对此,司马师自然是满腹狐疑。
在他看来,李丰在外结交夏侯玄和张缉,在内多次与皇帝秘晤,这十有八九,就是在策划一场针对他司马师的政变!
于是,就在这一年二月的某一天,当李丰再次接受曹芳单独召见后,司马师立刻把他叫到了面前,质问他跟皇帝在说些什么。
其实到了这一步,李丰就已经在劫难逃了。因为不论他是否在策划阴谋,司马师都已认定他有不轨之心,所以不管他说什么,司马师都会认为他在撒谎。
那天,司马师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遂当场暴怒,竟然用刀柄把李丰活活砸死了。
随后,司马师命人把李丰的尸体拖到廷尉寺,同时逮捕了李丰之子李韬,以及夏侯玄和张缉,命廷尉钟毓严加审查。
这种事关谋反的政治大案交到廷尉寺,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经过审讯,钟毓很快就向司马师提交了一份案情报告。
据钟毓称,李丰暗中勾结了宫中的黄门监苏铄、永宁署令(太后宫总管)乐敦、冗从仆射(禁军将领)刘贤等人,策划了一场政变阴谋。他们计划,在皇帝册封“贵人”的那天动手,命禁军各营守住各道宫门,然后劫持皇帝,继而率领部众诛杀大将军司马师。事成之后,以夏侯玄取代司马师,出任大将军,以张缉为骠骑将军。
没有人知道,钟毓所说的这场政变阴谋,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刑讯逼供、屈打成招的产物。总之,他提交的这份报告,正是司马师想要的。
结局不难想见,同月二十二日,李韬、夏侯玄、张缉、苏铄、乐敦、刘贤,全部被夷灭三族。
三月,皇后张氏被废;四月,另立奉车都尉王夔之女为皇后。
李丰、夏侯玄等人虽然死了,但司马师的屠刀并未放下——他的目光还在满朝文武中来回搜寻,试图找出漏网之鱼。
很快,一个叫许允的大臣就被司马师锁定了,此人当时的职位是中领军。据司马师派人调查,这个许允跟李丰、夏侯玄的私交也不错,所以司马师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也许是察觉到了司马师的杀机,时年已经二十三岁的曹芳决定保护许允,于是亲自下诏,以许允为镇北将军、假节、都督河北诸军事,打算让他暂时离开朝廷,到地方上避祸。
许允离京那天,曹芳特地召集百官给他饯行,还把许允叫到面前,低声叮嘱了一番。许允拜别时,忍不住涕泣唏嘘,不胜感伤。
然而,曹芳在政治上还是太幼稚了。他并未意识到,自己这么做,在权臣司马师看来,就是欲盖弥彰、不打自招。换言之,曹芳的目的是保护许允,可他的这些举动,客观上恰恰是害了许允。
于是,许允还没来得及动身,有关部门就在司马师的授意下,指控其之前曾“放散官物”,即浪费公家财产,旋即将其逮捕,扔进了监狱;紧接着,廷尉钟毓就判处许允流放乐浪,可许允刚走到半道,就莫名其妙地死了。
司马师的一手遮天和肆意杀戮,彻底激怒了血气方刚的年轻天子曹芳。
曹芳决定行使一回天子大权。当时,曹魏狄道的县长李简暗中投降了蜀汉,姜维趁势进犯陇西。曹芳遂以此为由,下诏命司马昭前往陇西,攻击姜维。
司马师在朝中的势力太强,曹芳不敢动他,只能以司马昭为突破口,先把他弄到前线再说。
司马昭当时镇守许昌,要出征陇西,自然要经过京师洛阳。同年九月,司马昭率部来到了洛阳城外,曹芳亲自前往城西的平乐观检阅部队。此时,曹芳左右的人都认为,这是一个除掉司马昭的良机,遂劝曹芳趁司马昭前来辞行时把他干掉,然后集结部队,掉头进攻司马师,彻底铲除这个权臣,一举夺回朝政大权。
左右之人甚至把讨伐司马氏兄弟的诏书都写好了,递到了曹芳面前。
然而,到了这个关键时刻,曹芳却(上尸下从)了。
他固然不满于司马师的擅权,但真要动刀动枪,跟跋扈权臣拼命,他既没有这个底气,又没有这个勇气。
就在曹芳瑟缩不前之时,有人走漏消息,司马昭立刻把军队开进了京师。而司马师更是勃然大怒,决定废黜曹芳,另立皇帝。
九月十九日,司马师以郭太后(曹叡皇后)的名义下令,召集百官开会,然后以曹芳“荒**无度,亵近倡优,不可以承天绪”为由,宣布废黜。
满朝文武目瞪口呆,却无一人敢提出异议。
司马师随即上表太后,宣布收缴曹芳的皇帝玺绶,命其即刻离开洛阳,回到自己的封地齐国(曹芳原为齐王,封国在今山东淄博市东),然后命百官在表奏上联署签名。
木已成舟之后,司马师才命散骑常侍郭芝(太后的叔父)去通知曹芳和郭太后,并执行收缴皇帝玺绶的任务。
当时,曹芳与郭太后正在内殿木然对坐,仿佛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郭芝一进来便朗声道:“大将军欲废陛下,立彭城王曹据(曹操之子)!”
对这个结果,曹芳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做了十五年皇帝,猝然被废,终究还是有些沮丧和屈辱。可司马氏兄弟的刀已然架到了脖子上,除了乖乖听命又能如何呢?好歹最后还能做一个逍遥王爷,总比掉脑袋好。
曹芳黯然起身,一句话都没说,默默走出了内殿。
对郭太后而言,虽然曹芳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但毕竟养育多年,还是有感情的。而且,曹芳被废,她后半生的富贵就没了保障,这让她如何是好?尤其让郭太后惶惶不安的是,曹据是明帝曹叡的叔父,论辈分她就是曹据的侄媳妇;一旦曹据当了皇帝,那她这个侄媳妇怎么可以当太后?这显然是有悖伦常、于礼不合的荒唐事儿!
所以,曹据登基之时,就是郭太后退位之日,这让她如何接受?
思虑及此,郭太后顿时满脸不悦,看都不看郭芝一眼。
郭芝只好劝道:“太后没有好好管教自己的儿子,如今大将军心意已决,且军队就在外面,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随顺大将军的意旨,否则又能如何呢?”
郭太后冷冷道:“我要见大将军,有话对他说。”
郭芝不耐烦了,板起叔父的面孔,提高嗓门道:“还有什么好见的?赶快把皇帝玺绶交出来!”
郭太后被他这么一吼,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命侍者取来玺绶,但并未交给郭芝,而是放在自己的坐榻上。
郭芝见状,知道大局已定,也就不急着去拿玺绶,旋即出去复命。司马师闻报,非常满意,便命人拿出齐王的印绶,交给曹芳,并命他去跟太后辞别,即刻离京。
随后,曹芳与太后“垂涕而别”,旋即乘上亲王的车驾,从太极殿南面离开了皇宫。百官中有数十人前来送行,其中一人便是司马师的叔父司马孚。据说这一天,司马孚“悲不自胜”,而其他官员也都泪流不止。
事实上,司马孚等人在废黜曹芳的奏表上,都是签下名字的。如果说其他人慑于司马师的**威,多少有些被动的话,那么司马孚的签名,则很难说是被迫的。所以,他此刻的悲伤和眼泪,虽然不宜断言为作秀,但似乎也没那么纯粹。
曹芳离京后,司马师又派人来跟郭太后讨要皇帝玺绶。
郭太后方才冷静地思考了一番,终于想到了保住位子的办法,便对使者道:“彭城王,论辈分是我的叔父,若是立为皇帝,将把我置于何地?况且如此一来,明皇帝(曹叡)岂不是永绝后嗣了吗?所以我建议,拥立高贵乡公(曹髦),他是文皇帝(曹丕)的长孙、明皇帝的侄子,在礼法上,小宗(庶子一系)有入继大宗(嫡子一系)的义务,还请就此仔细商议。”
很显然,郭太后是个聪明女人。这个方案可谓一举两得:一来曹髦是侄子辈,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保住太后之位;二来拥立一个容易掌控的幼主,对权臣司马师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样司马师非但不会反对,而且还会窃喜。
果不其然,司马师随即装模作样地召集群臣“商议”,然后放弃了年长的曹据,确定了年幼的曹髦。
曹髦是东海王曹霖(曹叡弟弟)之子,时年十四岁。
九月底,司马师命太常王肃持节,前往元城(治今河北大名县东)迎接曹髦。紧接着,司马师再度派人催促郭太后交出皇帝玺绶。
直到此刻,这个聪明的女人还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对使者说:“我见过高贵乡公,他小时候就认识我了,我会亲自把玺绶交到他的手上。”
玺绶由司马师给,还是由郭太后给,虽然结果一样,但效果却大不相同。由司马师给,郭太后就等于靠边站了,完全失去了存在感;可由郭太后给,不仅能向朝野显示自己仅剩的一点权威,也能让未来的皇帝曹髦对她产生信任和好感。
当然,相对于一手遮天、大权独揽的司马师而言,郭太后的这点儿权威也只是象征意义上的。可哪怕如此,她还是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刷了一把存在感——对于一个没有丈夫、没有儿子可以依靠的深宫女子而言,这或许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自存之道了。
同年十月初五,曹髦抵达洛阳,先是觐见了郭太后,然后于太极殿前殿登基即位;同日大赦,改元正元。
此时此刻,这个被命运之手选中的十四岁少年并不知道,“当皇帝”这件在天下人看来最幸运的事,于他而言,却是这一生最不幸的事……